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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
我私人的佐米亚

毛姆此前没想过去掸邦旅行。我也一样。

1922年,在离开科伦坡前往缅甸的渡轮上,毛姆遇到一位旅客。那位旅客说自己在掸邦的景栋度过了五年时光。那里地处偏僻,有神秘壮观的佛塔。每个星期的大集市上,有来自五六十个部落的赶集者。他还讲述了景栋的诸多乐事,说自己哪儿也不想住,只想住在景栋。他的脸上有着长期独居偏僻之地的人所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情。毛姆问他,景栋到底给了他什么。这位旅客回答:“满足。”

就这样,毛姆雇了骡子和矮马,出发前往景栋。九十多年后,读到这段故事的我,也萌生去景栋旅行的想法。

不过,最终促使我上路的是耶鲁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关于“佐米亚” 的论述。

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斯科特试图颠覆我们所熟知的那套基于文明和进步的话语:我们总将山地部落视为未开化的“原始部落”,认为他们愚昧落后,无法意识到文明的好处。国家总试图将这些人集中到低地,以便纳入国家体制。对这些地区的征伐和统治,被视为推动文明发展的举措。

在斯科特看来,以上论述不过是一套文明话语的策略。几千年来,高地民族拒绝现代文明,选择不同于低地文明的生活方式,是因为他们希望借此逃避国家的统治。年鉴学派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文明是不同于国家的概念,二者不能混为一谈。斯科特也对国家的概念充满疑虑,他坚定地认为,佐米亚虽然在国家统治范围之外,但同样有着文明。

斯科特的书并没有完全说服我,不过书中的一句话,让我下定决心去掸邦看看。

“佐米亚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还未被完全纳入到民族国家中的地区。”斯科特写道,“它已来日无多。”

湄赛,位于金三角泰缅边境的泰国一侧,是一个乱糟糟的小镇。这里充斥着便宜的中国货,还有兜售宝石、漆器的小贩和飞驰的摩托仔。一个换汇的小贩拦住我,问我是否需要缅币:“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微笑着摆摆手,继续往海关走。泰国海关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章。我跨过湄赛河,进入缅甸掸邦的小镇大其力。

我没有缅甸签证,但是在大其力口岸,可以申请掸邦地区的特别通行证。然而,缅甸海关的官员告诉我,我不仅要申请通行证,还必须雇用一位全程陪同的向导,否则不能入境。

“据我了解,以前没有这样的规定。”

“规定改了。”从那张上世纪的办公桌后面,掸邦的官员投来深邃而不容置疑的一瞥。

“在哪里可以找到向导?”我问。

“出门左拐。”

果然,海关隔壁就是一家没挂招牌的旅行社。一个圆脸、留着小胡子的掸邦男子搓着手从屋里走出来,说他可以做我的向导。他的头发油乎乎的,被枕头压变了形,虽然外面骄阳似火,可他依然穿着一件厚夹克。他叫赛齐,用英语对我说,做向导的费用是每天一千泰铢或三十美元。

“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的脑海中回响着刚才泰国小贩的话。

大概以为我还在犹豫,我听到赛齐说:“我熟悉掸邦,熟悉这里的一切!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带你去山地部落!”

他替我办好通行证,我得以进入掸邦这片神秘的土地。我们穿过一个露天小商品市场,赛齐似乎和每个人都认识。他带我穿梭在花花绿绿的货摊之间,不时和涂着黄香楝粉的女摊主们有说有笑。两侧是贩卖国际大牌服装、香水和包包的摊位。作为导游词,赛齐每经过一个摊位都会对我说:“Fake.(假货。)”

到处都是穿着Fake的人。摩托仔穿着Lacoste或Paul Smith的马球衫,女人们背着LV或Salvatore Ferragamo的挎包。到处都是奢侈品的标志,只是被砍掉奢侈品的一切文化附加值,只剩下作为“物”的唯一属性——能用。赛齐走得满头大汗,他买了两罐红牛补充能量。我问他为什么不脱掉厚夹克。

“一个意大利游客送给我的。”他微笑着,然后小心地挽起袖子。

我突然明白,在这个遍地“名牌”的掸邦小镇,唯有这件意大利游客留下的、没有牌子的夹克,才是身份的真正象征。

赛齐三十一岁,做向导已经八年。此前,他在景栋的一所职业学校学习计算机。学校规定,毕业生要自费前往仰光参加毕业典礼,才能领到学位证。那是赛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仰光——坐了飞机。即便按照掸邦的标准,景栋到仰光的崇山峻岭也过于艰险,何况还时常有山贼出没。

拿到学位后,赛齐发现在景栋根本找不到和计算机有关的工作。他开了两年杂货铺,忘掉了有关计算机的一切。在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人生后,他决定当一名导游,带为数不多的外国人在掸邦的大山里徒步。

他能说一口不错的英语,这得益于他童年时曾跟随景栋的天主教神父学习,然而他本人是一名佛教徒。他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姐姐也已经嫁人。尽管我们才认识不久,他就告诉我,自己目前最大的目标是努力赚钱,娶个媳妇。

看到他和很多女摊主“谈笑风生”,我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有两个。”他微笑着告诉我。第一个女孩二十二岁,年轻漂亮,在大其力工作,娶她必须给女方一大笔彩礼。另一个女孩三十岁,在曼谷学过美发,现在是景栋的发型师。因为第二个女孩年纪不小了,她的母亲希望他们马上结婚,彩礼自然也不用给。

“你更喜欢哪一个?”

“如果有钱,我想娶第一个,”他说,“如果像现在这样,我只能娶第二个。”

“我觉得第二个更适合你。”

“第二个不用给彩礼。”

“彩礼要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我们去阿卡族的农贸市场吃了掸邦米粉,然后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在市场对面等待开往景栋的大巴。从大其力到景栋一百六十五公里,全是山路,要开四个多小时。我看到几个掸邦人正把大大小小的麻袋塞进大巴的行李箱,墙上贴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已经褪色。

“你觉得昂山将军怎么样?”我问。

“好人。”

我渐渐发现,赛齐喜欢把事情简单地归类为“好”与“坏”。比如,昂山素季是好的,军政府是坏的;外国是好的,掸邦是坏的;景栋很糟糕,可和掸邦的山地部落比起来,却已经是“国际化大都市”。

大巴身上印着“缅甸皇家特快”的字样,看上去高贵而可靠。出城不久,我们经过一条树丛掩映的小河,赛齐指着河畔的一排木屋说,那里有很多掸邦小姐,“十四到十六岁,非常漂亮”。

大其力可能是整个掸邦最开放的地区,因为紧邻边境,有钱的泰国人时常开车过来,享受缅甸一侧的廉价服务。

“在那里能做什么?”

“小姐们为你倒酒、唱歌、服务,你可以像皇帝一样……都按小时收费。”

“你去过吗?”

“去过一回,一个有钱的老板请客,”赛齐终于脱下夹克,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那里……非常非常贵。”

我们翻越一座座山岭,大片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木桩。一些掸邦人骑着摩托车上山,车轮碾过暴露的土壤,腾起成串的尘土。赛齐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去打长途电话的。

“因为这里的山高,可以蹭到泰国飘过来的信号。”

在缅甸,手机SIM卡仍然被政府严格管制。从排队登记申请,到“摇号”拿到卡,幸运的话也需要半年以上时间。如果在黑市购买,一张普通的SIM卡需要将近一千块人民币。正因如此,很多大其力的缅甸人选择购买泰国SIM卡,不仅便宜,而且容易买到。只是当他们需要打电话时,就得骑上摩托车,到山顶接收泰国信号。

摩托车上的人向我招手,就像他们是“缅甸皇家特快”的摩托卫队。山的另一侧,烧秸秆的浓烟正像雾一般弥漫在山间。阳光炽烈烤人,山路迂回曲折,坐在我前面的掸邦女子终于拉开窗子,不可抑制地吐了。她怀里几个月大的婴儿开始放声哭泣。接着,“缅甸皇家特快”不幸抛锚。精瘦的售票员,摇身一变成了修理工。他熟练地钻到车下,而司机狠命轰着油门。黑色的尾烟随风而逝,地上的阴影宛如迅疾流窜的乌云。

半小时后,我们总算再次上路,然而一路上又经历数次抛锚。在荒凉的掸邦,“皇家”也好,“特快”也好,全都是虚幻的泡影,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有“缅甸”。好在无论发生什么,笃信佛教的掸邦人依旧谈笑如常,仿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我并没有觉得沮丧,反而感到一种满足——我正穿行在掸邦的群山之间,望着窗外亘古的荒凉。手机早就丧失信号,即便是全球通的服务范围也不包括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体验到诗人兰波当年遁入埃塞俄比亚高原时的兴奋——那是一种潜入未知之境的兴奋:轻易抹去自己的痕迹,没人知道我身在何处。

大巴驶过信仰天主教的村落、无人问津的露天温泉和一片绿洲。赛齐告诉我,那是将军们打高尔夫球的地方。我想象自己在这里挥杆击球的感觉,那是一种在世界尽头的孤独感。黄昏终于渐渐降临,过不了多久,黑夜就会像一张大毯子,盖住整个世界。

大巴滑入群山间的一座小镇。这就是景栋。荒凉安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这里几乎见不到汽车,街道在夕阳下显得十分空旷。赛齐帮我找到一家名叫“金龙”的旅馆,没有热水,没有网络,没有电。“中国和泰国之间的海底电缆断了。”老板说。

我无须负担赛齐的住宿。他借住在姐姐家,与街口的中央佛寺相距不远。我们约定半小时后,在佛寺门口碰头。

趁着最后的天光,我走在街上。

一个多世纪以来,景栋一直是掸邦鸦片贸易的中心,而由吸食毒品引发的艾滋病也曾在这里肆虐。赛齐在车上告诉我,在他小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认识的人因为艾滋病死去。现在,店铺大都已经关门,整条街道空空荡荡。一个穿着掸裙的女人,正拿着笤帚,打扫门口的灰尘。街上全是掸语而非缅甸语的招牌。“掸”是缅甸人对掸邦人的叫法,掸邦人则自称“傣”。关于傣族的起源,学术界至今存在争议。一种说法认为,傣族最初起源于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山区。为了躲避战乱,他们开始逐渐向东南亚流散。公元8世纪的南诏国,被认为是最后一个统一的傣族王国,其统治范围包括今天的掸邦和泰国北部。公元902年,南诏政权为权臣所篡,先后经历三个政权更迭,直到937年大理国建立。然而,随着忽必烈大军的到来,大理国土崩瓦解,其中一支沿着萨尔温江峡谷,进入今天的掸邦高原。他们在山谷间建立一系列政权,其中以景栋的势力范围最大,成为掸邦的中心。

掸邦从未真正统一,但在缅甸、中国和泰国的压力下,也从未丧失自治。19世纪,法国和英国瓜分东南亚,掸邦成为法属老挝与英属缅甸之间的缓冲带。换句话说,谁控制这里,谁就掌控与中国贸易的主动权。正是从那时起,鸦片开始大规模种植,通过掸邦与云南的通路进入中国。

殖民时代,英国人把掸邦的行政中心设在东枝,那也是今天掸邦的首府。英国人对掸邦的控制一直持续到二战时缅甸被日军占领。日本战败后,掸邦一度同意加入缅甸联邦,但不久昂山将军被刺,缅甸随即陷入分裂。掸邦的武装势力希望通过武力获得独立。战火一直不曾停息,直到缅甸军政府上台,掸邦的独立之火才最终被扑灭。掸邦也由此开始长达半个世纪的封锁状态。直至今天,东枝和景栋之间的陆路交通仍然不对外国人开放。这意味着去景栋最经济、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金三角的泰缅边界入境。

大巴上,我曾问赛齐,随着缅甸国门的打开,政策的放宽,他是否担心有朝一日不再要求游客雇用向导。

赛齐想了想,说他不担心。

“政策放宽,会带来更多游客。到那一天,我就离开大其力,回到景栋,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旅行社。如果到时妻子能够再打理一家杂货铺,生活就太幸福了。”

赛齐的梦想并不高远,却令我动容。刚见到他时,我觉得他和那些吸游客血的小贩没什么差别。可随着一路的交谈,我渐渐发现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掸邦人。他渴望财富,但并不贪婪;出身贫贱,但不怨天尤人。国家政策的松动,更让他看到一丝希望,看到靠自己努力实现梦想的机会。

我每天付给他一千泰铢,其中大部分他要交给政府,个人所得不过几十块人民币。我并不需要支付他的餐费,可是来到景栋,我想请他好好吃上一顿。

我们在佛寺门口接上头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整个景栋居然都没有电,街上一片漆黑。一辆破车从寂静的街上缓缓驶过,大喇叭响着。赛齐说,那是在提醒人们“小心火烛”。

“我们去哪里吃饭?”

“有一家炒饭,很便宜。”

“去吃炒菜吧,我请你。”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家靠发电机亮着灯的小饭馆。这是一家华侨开的饭馆,里面没有客人,三个女孩正坐在电视前,看湖南卫视。她们能说汉语,可是已经不知道祖上来自中国何处。

我点了几个菜,是那种缅甸菜和掸邦菜的混合体。女孩又送上鱼露和一大盘新鲜的薄荷叶。米饭管够,赛齐狼吞虎咽地吃着。

“要不要来瓶啤酒?”

“不能喝酒,我是佛教徒。”

于是,我自己点了一瓶缅甸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电视的声音很大,整个餐馆里都回荡着夸张的说笑声。

我问赛齐能不能听懂一些汉语,他摇了摇头。掸邦的通用语言是掸语,与傣语和泰语关系很近,与汉语和缅语则大有不同。从名字也可以看出,景洪和景栋都曾是傣族的部落。曾经定都清迈的兰纳王国同样是傣族王国。

因为战争、迁徙和地缘政治,景洪、景栋和清迈早已渐行渐远。景洪成为西双版纳的首府,清迈成为泰国的古都,而景栋依然夹在中间,被缅甸人统治着,成为“佐米亚”的中心。

清晨,曚昽的天色中,我看到芭蕉树和大金塔。

大金塔在拐杖山山顶,俯瞰着景栋城中的龙栋湖。我沿着湖边散步,吊脚楼似的房子散落在湖畔。墨绿色的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映着对岸的房子和金塔的倒影。我沿湖走了一圈,没碰到几个人,更没碰到一辆车。我路过中央佛寺,看到一些信徒正走进寺门,便跟着他们走进去,只见里面有一尊巨大的金佛。信徒们跪在佛像前,初升的朝阳从窗外挤进来,把柠檬色的阳光洒在一块红地毯上。

金龙旅社门口,两个裹着红色僧袍的沙弥正在化缘。他们年纪不大,不过十一二岁。沿路店铺的主人,都在自家门前等着,好把一碗米装进僧人的钵盂。自从掸邦居民皈依佛教,这样的仪式就日复一日地上演。我和一个小沙弥搭话,问他的寺院在哪里,他害羞地红了脸。

几个掸邦女人,头顶着篮子走过,让我想到今天可能是赶集日。每到这天,附近的山地部落都会带着各自的物产到景栋的集市上售卖。集市从早上6点开到中午12点,我和赛齐过去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这里集中了各族赶集的人,贩卖各种新奇的东西。一个摊子堆着一袋袋炸竹虫,这种生在竹子里的白色肉虫是本地美味的小食。要捕捉竹虫,必须深入竹林,用刀在竹骨上开一个大孔,将一根长木条伸进孔中,把竹虫从孔中带出来。除了竹虫,这里还卖风干的牛鞭、猴脑骨、蛇皮、牛角、山中的草药。米粉摊子正冒着热气,油锅吱吱作响。

我们经过一个炸油饼的小摊,摊主是华侨。见我站在那里,开口便是一句:“先生从何而来?”我被这文雅惊得怔住,问这位老先生来自何处。

“1948年随先父逃难至此。”老人一边把面饼扔进油锅一边回答。

“您祖上是哪里人?”

“先父是广东梅县人,祖上应是洪泽湖人。”

“您说话非常文雅。”

“哪里!哪里!”老人笑起来,“逃难前才读完两年私塾。”

正说着,又走过来一位华侨,穿一件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一支钢笔。他自我介绍说叫朱国华,是景栋一所中文学校的老师。与炸油饼的老先生一样,朱老师也是广东梅县人,从少年时代逃到景栋,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他养育了四个儿女,如今都已经离开景栋,在仰光工作。

朱老师能说流利的缅语和掸语,但为了不让后辈忘记汉语,他和其他华侨一起,兴办了景栋唯一一所中文学校。他当老师已经有十多个年头,明年就要正式退休。他邀请我去学校看看,就在附近一座汉人聚居的村子里。

我答应下来。朱老师很高兴,又说:“之后我们再去七八公里外的热海,泡泡掸邦的温泉。”

我们约好时间,便在集市上告别。赛齐骑来一辆摩托,准备拉我进山徒步。从景栋到大山深处,还有一个多小时路程。

景栋实在小得可怜,我们几乎片刻间就在城外了。一条破碎的土路,笔直伸向远方。路边是大片稻田,覆盖着一层尘土,水牛缓慢地拉着犁。我们经过一条小溪,桥是几根竹子搭成的,掸邦女人正在溪边捶打衣服。一路上几乎没看到汽车,只有一辆20世纪50年代的解放牌卡车,老骥伏枥般晃悠着驶过。

烈日下,大地被蒸晒得闪闪发亮。我们经过一片火龙果地,看到一个牧童正骑在牛背上,赶一群水牛上山。赛齐说,这是山上拉祜人的牛,从牛的数量,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富裕程度。拉祜人的村子较为发达,房子都是砖石盖成的。村里有座天主教堂,是当年的欧洲传教士修建的。几个小孩正在教堂前玩耍,穿得也很干净。

“因为拉祜人皈依了天主教,有让孩子接受教育的传统,这里的人大都识字。”赛齐说。

这已经算是本地最“开化”的部族,再往大山深处走,还有处在半原始状态的部落。但眼前已无路可走,我们只能把摩托车留在村子里,开始徒步。

我们沿着小径一路攀爬,有时候手脚并用。森林又厚又密,夹杂着大树和藤蔓。我在一片开阔处停下,只见远山在薄雾中褪色成一道淡影。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也有我能认出的芭蕉树。我们又经过一片竹林,竹干大都被挖了洞,大概是捕捉竹虫时留下的伤痕。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们浑身早已湿透,忽然刮起一阵山风,隐隐吹来树林深处锯木的声响。越往前走,声音越大,最后简直变成无所不在的咒语。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似的巨响,周围瞬间静默了两秒钟,接着便是一棵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我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儿,便见一个腰间别着砍刀的黝黑少年,从树林里钻出来。少年见到我们,眼神交错,又往山上走去。赛齐告诉我,少年是爱伲人,他们的村落就在山上。

爱伲人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不信天主教,孩子不上学,部落里也无人识字。这时,从山上“呼啦啦”跑下一群爱伲小孩,正追赶一只破轮胎玩。他们全都光着脚,却跑得飞快,脸晒得黝黑,身上是又脏又破的衣服。有几个年纪小的没穿衣服,露出寄生虫造成的大肚子。

我分给他们集市上买来的威化饼,每人两块,很快就被一抢而光。我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很难集中,眼神涣散,像一群丛林里的小动物。一个胆大的小孩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想再要一块威化饼,我告诉他已经没了。于是,他们就“呼啦啦”地全都跑开了。

在我分威化饼的时候,赛齐一直说:“小心,不要吓到他们。如果吓病了,他们的父母会认为是你把孩子的灵魂吓跑了。”

我们穿过村口挂着图腾的大门,赛齐嘴里念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惊动灵魂,我们是来做客的。”

我想起毛姆在书中写道,每个春季来临前,掸邦山地的“猎头”部落都会派出一小队男子,专门寻找合适的陌生人,猎取他们的头颅。按照山地部落的科学,新鲜的头盖骨可以保护谷物。之所以找陌生人,是因为他们不熟悉道路,灵魂不会跑出躯壳。

赛齐说,按照爱伲人的规矩,进村先要去族长家做客。族长去山上耕田了,我们便坐在茅草棚下。房子是用木板搭的,下面堆满木柴,进屋要爬一架竹梯。两个老妇人在棚下坐着,其中一个是族长的老婆,抱着一个酣睡的孩童。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现代物品,只有木板上挂着一只停转的时钟。

爱伲人拥有一套现代文明的替代品。比如,他们没有牙刷和牙膏,但是每家都有一捆新摘的树叶。他们把树叶塞到嘴里咀嚼,那红色的汁液据说能起到保护牙齿的作用,尽管这也让每个人的嘴都成了血盆大口。

几年前,爱伲人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种植鸦片,但是这些年,随着政府管控的加强,罂粟种植被禁止,爱伲人的生活也变得更加贫困。他们种了一些水稻,其余的食物就靠打猎和采集蔬果补充。

赛齐说了几句什么,族长的老婆就打开门,示意我可以进去。屋顶很低,黑洞洞的,只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些光来。我看到屋里有一只大鼓,那是族人们祭祀时用的圣物。另一侧供奉着类似牌位的东西,那是爱伲人祖先的灵魂。根据爱伲人的传说,他们的祖先是一只寨犬。它帮助部落偷出属于神的稻种,于是部落首领将女儿许配给它,爱伲人就是这段联姻的后代。我悄悄退出来,免得惊动人或狗的灵魂。

这时,族长从山上赶了回来。他看上去六十来岁,十分健壮,两个耳垂上有铜钱大小的耳洞,是佩戴猴骨饰物用的。他穿一件杰克·琼斯牌T恤,那是美国人捐给教会、基金会的旧衣服,被一些商人收购,再用集装箱运到东南亚和非洲等地,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当地人——全球化就以这样的方式,把现代社会和山地部落联系在一起。

族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上面一群爱伲人围坐在一起,正用长长的苇秆吸着苞谷酒,有些人身边还竖着吸鸦片用的土烟枪。族长说(赛齐翻译),这是十多年前一个法国人类学家拍的。他指着照片中的自己,咧嘴笑笑。那时的他,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

我问族长今年多大岁数。

“四十六岁。”他说。

这个年纪原本正值壮年,可他看上去要老得多,双眼也已经蒙上一层白内障的雾霭。

族长家在村子的最高处,从这里能看见其他人家的房子,全都歪歪扭扭,有用木板搭的,也有用竹子建的。它们占据着茫茫大山的一角,外面的世界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正是这大山阻隔他们,也是这大山保护他们。他们拒绝文化,拒绝现代文明,在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里,依然保留着只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恐惧。每当满月时分,他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苞谷酒、抽鸦片,然后做爱、生育……在21世纪,还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无论怎么说,都已算是一个奇迹。

几个十来岁的爱伲女孩背着婴儿走过,其中一个年纪稍小,长得十分漂亮。

“如果她没结婚,又不是爱伲人,我说不定会娶她做老婆。”赛齐悄悄对我说。

“真这么想?”

“确实这么想过。两年前来这里,我就见过她,当时她还没结婚。”

“那为什么没娶?”

“爱伲人没文化,没法适应山下的生活。如果娶了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会笑话我。”

“她们能不能嫁到别的部落去?”

“她们一般只嫁给本族人。”

离开族长家,我们经过爱伲人的水车。这些竹子搭成的装置,能利用杠杆原理,把山里的溪水引进村子。几个爱伲女人正在车水,看到我们就笑起来,露出一嘴红牙。如果不是和朱老师有约,我倒是很想在这里住上一晚,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

我想起列维-斯特劳斯的一句话:“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

我们离开爱伲人的村子,打算往另一座山上走。那里有一个阿卡人的村落,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吃的。我们顶着烈日艰难地徒步,路上遇到一个阿卡猎人。他正躺在一棵大树下休息,身边放着一把猎枪。

我问他在打什么。

“鹌鹑、山鸡。”他回答。

尽管阿卡人已经皈依天主教,文明程度较高,一些阿卡部落也慢慢从大山深处搬到山下,但是对他们来说,打猎依然不是什么娱乐活动,而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晚餐。

我祝他好运,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卡人的村子看上去比爱伲人的文明一些,村中还有一座木质教堂。我们在赛齐相熟的一户人家吃饭。这家的丈夫是阿卡牧师,墙上挂着他参加景栋牧师培训的照片。

女主人用木柴生起火,女儿打下手切菜。因为没有通风设备,木柴一燃烧起来,屋子里就开始浓烟滚滚。女主人一边咳嗽一边欠着身,把一只烧得乌黑的铁锅架到火上,开始做饭。

这样的条件,自然不用奢谈色香味,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阿卡料理:一盘花生米、一个鸡蛋饼、一碗野菜汤,还有辣椒和野菜拌在一起的咸菜。我付了自己和赛齐的饭钱后,就在牧师家坐下来吃饭。旁边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凑过来,她戴着华丽的头饰,故意坐在我对面穿针引线,眼睛不时往我这里瞟。

赛齐告诉我,她的女儿在中缅边境的果敢赌场认识了一个中国人,后来跟着那人嫁到江苏。她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

我问她,和嫁到中国的女儿是否还有联系。

“没了。”她说。但看上去并不悲伤,反而欣喜异常。

毋庸置疑,这段婚姻已经是阿卡村历史上最传奇的事件。

我在阿卡村买了猴骨手串和项链,然后徒步回拉祜人的村子。返回景栋的路上,我们在岔路口遇到等候的朱老师。他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前往汉人的村子。

朱老师告诉我,村子里的汉人大都是20世纪40年代逃难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当年败退缅甸的国民党将领李弥的残部的后代。村子看上去和中国普通的汉族乡村并无二致,家家户户都是砖石房子,有篱笆围起的庭院。村民基本以务农为生,过着辛苦而自足的生活。

中文学校在村里的一座佛寺里,把一间佛堂改为教室——这样做是出于安全考虑。

“缅甸政府希望推行去中国化教育,不支持建中文学校。”朱老师说,“我们把学校建在佛寺里,避免可能的冲击。”

学校后面是朱老师的学生孔招燕家的菜地,种着番茄和扁豆。与正规学校相比,它更像是一间乡村私塾。

“教材是怎么解决的?”我问朱老师。

“我们会从勐腊 那边托人买中国最新的教材,”朱老师说,“现在条件好多了,最开始我们找不到教材,只能从家里找旧书或者旧报纸来教学生认汉字。”

教材之外,更大的问题是师资。年轻人大都离开了景栋,愿意留下来并且教书的人越来越少。朱老师说,等他明年退休,教师的缺口会更大。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他也没有想好。

“如果身体允许,我愿意一直教下去。至于以后怎么样,只能以后再说。”

我随着朱老师走进学生孔招燕的家。孔招燕的父母是从云南来的,正在地里干活,只有她一人在家。孔招燕请我们喝茶,又拿出饼干和瓜子。她今年十六岁,跟着朱老师学习过两年。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不得不提前辍学,准备去勐拉找工作。

“那边的中国人很多,做生意都用人民币。”孔招燕告诉我。

对于生长在掸邦的华人,似乎只有向北走、靠近中国才是出路,然而机会也意味着危险。勐拉距中国边境仅两公里,是毒品流向国际市场的重要通道,也是赌场林立之地——这几乎算不上什么秘密。

对于学生的流失,朱老师显得忧伤而惋惜。他小声嘱咐孔招燕:“不管能不能在学校读书,都不要把学到的知识忘了。没有老师教,但是书本可以随时带在身上。”

孔招燕点点头,有些难过。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赛齐不明所以的啜茶声。朱老师看了看表说:“现在我们去温泉吧,再过一会儿太阳要落山了。”

我们和孔招燕挥手告别,骑上摩托。我坐在朱老师的车后座上,一路颠簸着往山里走。快到热海温泉时,我看见山坳中冒出的热气,再走近一些,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硫黄味。

温泉露天流淌着,像一锅热汤。只有泉眼附近,建了几座石屋。我们每人弄到一间单人房。房间里有一个三米多长、两米多宽的石头水池,足可容纳三四个人共浴。我扳开水龙头,四十二度的温泉水“哗哗”地涌进池子。

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此刻真是幸福时光。我像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旅行者,由衷地感恩掸邦的馈赠。石房子简单、粗糙,几乎没有任何设施,但我已经满足。虽然泡过北欧和日本的温泉,但回想起来,似乎都不及掸邦温泉让人难忘。

等我从石房子里出来,泡得满面红光的朱老师已经等在外面。傍晚的光线柔和了许多,山风拂面而过。这时我才发现,温泉对面有几家露天小摊。朱老师带我们找了一家坐下,点了一碟炸竹虫、一篮子地狱鸡蛋,又要了几瓶缅甸啤酒。

炸竹虫香脆可口,半熟的温泉蛋剥开以后,撒上盐粒和胡椒。啤酒很凉,瓶身上带着水珠。

朱老师谈起故乡梅州。2000年前后,他总算和梅州同父异母的兄弟取得联系,双方在信中商定,找机会在梅州相聚。然而,从三年前开始,通信突然中断。朱老师寄到梅州的信,全因查无此人而被退回。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线索。

“我想趁还能走路,回梅州看看,毕竟根在那里。但是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对这件事也没那么热心。”朱老师说。

我们喝完桌上的啤酒,又要了几瓶。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蛙鸣。朱老师站起身,走路已经有些踉跄,但他执意要送我回金龙旅社。显然,坐赛齐的车更为稳妥,但喝完酒后,朱老师的态度变得十分坚决。为了我们刚刚建立的友谊和中国人的面子,我只好咬牙坐上他的摩托。

我们在山间疾驰,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夜色中,只有阵阵风声和群山扑面而来的剪影。越过朱老师的肩膀,我看到仪表盘上光亮微弱的数字在不断飙升——40、50、55、60……

在这条荒凉的山路上,我们仿佛正骑着魔法扫帚,御风而行。不知从哪里传来河水的咆哮声,朱老师在高速行驶中回头对我说:“白沙河。”我们跨过“嘎吱”作响的木板桥,河水奔腾不息的凉气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对朱老师说:“能不能停下来,让我上个厕所?”

我对着河水撒了长长的一泡尿后,望了望天上完美的银河。

“走吧。”朱老师突然说。

于是,我们继续朝景栋飞驰。 XblgpRSXaqlnZx4vjVbhHzohXgKL4nsgdNrVPPAUACPFjg/8UrNtdfVEb0FdxI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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