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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4号快车:瓦拉纳西—格雅

在印度旅行多日以后,我发现最大的挑战不是到达一个地方,而是怎样到达。

我很少选择飞机,因为它把旅行简化为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的乏味转换。身在印度,但又和印度毫无关系。我也很少选择长途大巴。印度的路况之差、超载之严重,往往让我还没上车就已心生绝望。

刚开始,我租过几次车。那是在印度最贫穷的北方邦,与尼泊尔接壤的地方。我还记得我坐在那辆“塔塔”牌轿车上,手心始终处于冒汗状态。车内的劣质音箱轰鸣着印度歌曲,司机不时揉揉发红的双眼,在高速行驶的情况下就打开车门,把一口痰吐在地上。他从不观察后视镜或侧后视镜——实际上,和很多印度司机一样,他把侧后视镜折了起来。而且只要遇到会动的东西,他就要鸣笛。一路上都是花花绿绿的重型卡车,后面粉刷着“鸣笛”或者“请按喇叭”的卡通字体。一看到这些卡车,司机们就格外兴奋,迫不及待地按起喇叭,仿佛这是在印度开车的最大乐趣。甚至在无人的旷野,他们也习惯性鸣笛,让汽车发出一声声宣告势力的哀号。

坐了几次汽车之后,我变得几乎神经衰弱,这使我最终决定买一本列车时刻表,开始火车之旅。

第一次到瓦拉纳西车站,我就感到非同寻常。

那是凌晨5点,天空刚刚破晓,车站却早已一片喧闹。缠着红头巾的苦力,用脑袋顶着行李快走;卖奶茶和咖喱角的小贩吆喝不停;乘客们打着哈欠下车,花一卢比买一根长十厘米的树枝当牙刷,把绿色的唾液吐在站台上。站台下是五颜六色的垃圾和人体排泄物,老鼠们在其间快乐地寻找食物。

在中国,我已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每当火车快进站时,乘务员都会毫不留情地把厕所门一锁,任谁也别想使用。但在印度——这个人口有十三亿的民主国家,谁也不能剥夺人民排泄的自由。火车上,一位英俊的婆罗门就对我说,站台下的景象不仅不应被视为对尊严的侵犯,还应被看作对自由的表达。

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停满“觅食”的摩的,在昏黄的路灯下和城市一起被简略成一片低矮的剪影。空气中飘着牛粪和硫黄的味道。我不由得想起世界印度教大会上激进分子苏尼尔·曼辛卡的一句话:“神存在于牛粪中。”

牛是湿婆的坐骑,而瓦拉纳西正是“湿婆之城”——印度教最神圣的地方。这座建于五千年前的城市有两千多座印度教寺庙,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朝圣者涌到这里。他们生时希望在恒河沐浴,死后梦想把骨灰撒进恒河。7世纪,玄奘大师来到这里,看到人数远超过佛教徒的湿婆派修行者从事苦行,求证生死。在《大唐西域记》里,他形容这里“闾阎栉比,居人殷盛,家积巨万,室盈奇货”。

如今,瓦拉纳西依旧繁华,以致交通堵塞成为无解的难题。当三轮车、汽车、摩托车、马车、牛车、圣牛、人和流浪狗一起挤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你只能把目光移向天空,告诉自己如果“瓦拉纳西的每颗石子都是湿婆的化身”,那么你眼前的一切一定也都无比神圣。

黎明时分,我坐着一叶小舟,在恒河上漂流。一位印度教苦行僧曾希望把恒河之水从天上引下凡间,以净化人们的灵魂。恒河女神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水势太大,会淹没一切。苦行僧继续苦行,终于感动了湿婆。湿婆让浩瀚的恒河水流经自己的头顶,在他的发髻中,河水变成涓涓细流,它全长超过二千五百公里,成为印度文明的发源地。

此时,有人点亮荷灯。一盏盏荷灯顺流而下,像载着一个个往生的魂灵。一轮红日在对岸的白沙滩上喷薄欲出。我看到瓦拉纳西老城沉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仿佛是由火车站里那些黑瘦的双手所建,带着一种即兴的、未完工的壮美。

码头石阶上,朝圣者一边双手合十祷告,一边洗澡,不少人眼中含泪。不远处是火葬台,焚烧尸体的黑烟伴着乌鸦的鸣叫随风飘逝。

太阳升了起来,恒河一片金色。在如梦如幻的薄雾里,我突然看到一群人影——没错,我揉了揉眼睛——他们撩起印度长袍,像罗丹的“思想者”,正迎着朝阳,蹲在河边拉屎。

我再次感到瓦拉纳西的不同寻常。圣雄甘地说:“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的,并不是一座座景致优美的小村庄,而是一坨坨粪便……我们不良的生活习惯,污染了神圣的河川,把圣洁的河岸变成苍蝇的滋生地……”一切都未曾改变,我甚至感到印度的力量正来自印度人这种近乎本能的生命延续感。

在藏传佛教里,有这样一则故事。一天,龙树菩萨的弟子提婆在恒河沐浴的人群中,洗一个装满脏东西的瓶子。当时还是婆罗门的马鸣问他:“你为什么只洗瓶子表面,而不管里面的污垢?”提婆反问道:“人们通过沐浴能洁净身体,可是能洁净内心吗?”

这是我去鹿野苑的路上读到的故事。它表现了一种典型的佛教思维——对婆罗门正统观念的消解和反叛。但佛教同样强调忍辱和非暴力,所以它最终抵挡不了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双重鲸吞——距瓦拉纳西十公里的佛教圣地鹿野苑,如今已变成一座遗址公园。

在残垣断壁间的大树下,我看到很多情侣,让人意识不到正是在这里,佛陀首次开示他在菩提树下发现的一切:我们并不知道痛苦到底是什么。任何我们认为会让自己快乐的事物,若不是在痛苦边缘摇晃,就是瞬间变成痛苦的因。要认知世间明显的痛苦,相对比较容易,但是要感知在轮回中某些人所拥有的所谓“美好时光”其实就是痛苦,或将导致痛苦,却相当困难。痛苦并非从外在的源头降临到我们身上,而是我们自己情绪反应的产物。不论我们受了多少痛苦,不论我们感觉痛苦及其原因有多么真实,它其实是一种幻象,并非真实存在。佛陀告诉他的信徒,这个真谛是我们完全可以自己领悟的,不仅如此,他还指出一条可以遵循的道路。

为了缅怀佛陀,我花了十卢比,相当于一块五人民币,进入鹿野苑。这里只有几个铁笼,里面养了些飞禽,最珍贵的是两只鹈鹕。旁边的小树林里,还有三只鹿,一只过来讨食,两只趴在树下。正当我掏出相机,准备记录佛历2555年的鹿野苑时,一个穿着印度长袍的精瘦男人从一棵树下走出来,眼睛里闪着鬼祟的光。

“朋友,需要帮助吗?”——印度人民习惯以“朋友”作为句子的开头,不管后面要讲什么,大有一股“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势。

“不,谢谢。”

“我有一尊佛像,是从鹿野苑的达麦克塔上抠下来的。”他的声音与沿街叫卖果汁的小贩无异,“一千五百年历史,七千卢比,要多划算有多划算。”

我摇头。

他从长袍里摸出那尊石头佛像:“朋友,好吧,五千卢比就卖你。”

我加快脚步,不过很快又有一个小贩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尊看上去就粗糙无比的佛像:“非常便宜,先生!一百卢比!”

我继续往前走,他也锲而不舍。一路上,他不断降低价格,由一百卢比降到二十卢比,最后破碎的声音终于由叫卖变成哀求。

“给我十卢比,先生,”他用手比画着,“吃饭。”

我拿出二十卢比放在地上,趁他捡钱的空当迅速离开。一道铁栏外,一双双黑瘦的手伸进来朝我喊着:“卢比!卢比!”

——我不叫卢比,也从未受到过如此欢迎。

佛陀入灭后两百多年,孔雀王朝出了一位笃信佛教的阿育王。他在鹿野苑树立起一座石柱,以纪念佛陀在这里初转法轮。7世纪,玄奘大师记载鹿野苑的寺庙里有小乘僧人一千五百名,精舍高达两百余尺,四周墙壁上都有佛龛,里面供奉着黄金佛像。10世纪起,印度教徒开始占领鹿野苑。两个世纪后,鹿野苑被伊斯兰教徒夷为平地,佛教徒纷纷逃亡。19世纪,已经沦为当地人养猪场的鹿野苑引发英国考古学者的兴趣,亚历山大·坎宁安主持的发掘工作由此启动。但那些曾经用来建筑佛寺的砖石,却被当地政府运往瓦拉纳西修建各种建筑,其中就包括瓦拉纳西火车站。

我曾问过一个来印度朝圣的缅甸和尚,如果佛陀真的具有无边愿力,为什么圣地会有那么多乞丐,会如此贫穷?

“的确,佛教以慈悲为怀,但你要知道,佛教同样讲究因果报应。也许这听上去有点不妥……”缅甸和尚顿了一下,思考着如何措辞,然后接着说,“但在我看来,印度人造了太多的业。他们毁坏佛像,种下孽缘。我认为,这是他们今生受苦的根本原因。”

“那么,缅甸呢?”

“苦难到处都是。”

我看着眼前的鹿野苑,想着缅甸和尚的话,感到一种无言的悲伤,好像我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目睹眼前的断壁残垣和那些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们。那些已经毁坏的、腐烂的、衰败的,显现的不是文化的缺失和挫败,就是征服者的暴虐和贪婪。

我想到佛陀的教诲:“一切建造必会崩塌;我们生命中聚合的人或物,终将离散;我们所见的世界,是自己感知的结果,它并不真实存在。”

这时,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仿佛为了表明他的真实不虚,他一到我面前就开口说话:“你是哪里人?”

后来,我得知这位拉亚帕拉先生是孟加拉人,定居伦敦。他正带着太太和儿子在印度旅游。

拉亚帕拉先生问我,对中国人来说上帝是谁?

我告诉他,在中国,有人信仰佛教,有人信仰基督,也有人信仰马克思,但大部分人没有信仰,也不把谁当作上帝。

拉亚帕拉先生并不太相信,他认为中国人一定有上帝,而且这个上帝是佛陀。我只好就此问题向他解释。

“佛陀并不是上帝,而是觉者。”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佛性,也就是觉悟的基因。所以佛经里说,每个人都有成佛的可能。”

拉亚帕拉先生摇摇头,他说:“佛陀怎么可能不是上帝?即使在印度教里,佛陀也是第九大神。”他的太太和儿子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好像在为这场争论做裁判。

拉亚帕拉先生站在树荫下,显出一副极力要说服我的样子,而我站在骄阳下,感到很有必要尽快结束对话。我对他说:“佛陀是中国人的上帝,你说得没错。”

我再次回到瓦拉纳西车站,因为人太多,只买到去格雅的站票。

8104号快车是典型的平民专列,它从旁遮普的阿姆利则一路颠到恰尔肯德的塔塔那迦——塔塔钢铁厂的所在地,需要三十四个小时。在我上车以前,它已经在路上吭哧吭哧地跑了一天一夜。在瓦拉纳西,它将停靠十五分钟,把已经饱和的载客能力再强行提高几个等级。

如今,我手里攥着的这张二等舱站票,已经因为紧张的心情而变得汗迹斑斑,像一根发软的面条。我想到甘地写过的情景:

“人们像对待羊一样对待三等舱的乘客,他们的舒适是羊的舒适。”甘地接着质问道,“一等舱的票价是三等舱的五倍,可三等舱的乘客是否享受到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一等舱的舒适呢?”

尼赫鲁也说:“即使看别人坐三等舱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于是1974年,他的女儿英迪拉·甘地把三等舱改名为二等舱,但这不过是一段偷换概念的历史,丝毫无法平复我的心情。

车厢里果然已经人满为患。我上下左右环视一圈,视线所及处无不坐满印度同胞。他们大都穿着破旧的衬衫,我一进来,他们的身体和目光就围了过来。他们从没见过中国人,当我告诉他们我是从中国来的旅行者时,他们把我围得更紧了。

叫卖奶茶的小贩从人群中挤过去,一只老鼠趁乱爬出窗子。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主动和我攀谈起来。他说他叫阿密特,种姓是婆罗门。

在印度,种姓制度已于1947年废除,但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精神松绑就能消除的。在世俗生活层面,种姓仍然具有很强的约束力。尤其是在这趟火车穿越的北方邦和比哈尔邦,种姓的割据仍然十分严重。

因此,我能理解阿密特说到自己是婆罗门时,语气中含有的一丝骄傲。他还在上中学,和大多数印度年轻人一样,未来的理想是做软件工程师。可当我问他“要当软件工程师,最重要的科目是什么”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答案却是:“英语。”我问他为什么。

“如果懂英语,你就能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说,“而且和中国相比,印度的最大优势也是英语。”

“如果能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会去哪儿?”

阿密特想了想,回答道:“孟买。”

我问起他的老家北方邦,他摇了摇头。“这里穷人太多,他们拖了社会的后腿,”阿密特说,“我父亲经常教育我,学好英语,将来去孟买工作。”

这与我在中国很多县城里听到的答案几乎如出一辙,只需把孟买改为上海或者北京。只是我一时还搞不明白,学好英语和去孟买究竟有多大的联系。但或许对于一个远在印度最落后的邦的年轻人来说,去孟买的迫切性与学好英语的重要性是等量齐观的。

“你的英语已经很好了。”我对阿密特说。虽然我知道一个中国人对一个印度人英语的夸奖并不太具有说服力,但他还是得意地冲坐在旁边的父亲挑了挑眉毛。

阿密特的父亲递上一张名片,我也只好回赠一张。在这个热浪袭人的舱位,拥有名片是一件罕有的事,交换名片则更显得煞有介事。因此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手上的两张小卡片上,仿佛它们是两只名贵的小鸟,稍不留神就会夺窗而逃。

名片上写着,阿密特的父亲是德国拜耳医药公司驻印度分公司的市场营销员。

“生意不好做。”阿密特的父亲抱怨道。但他或许意识到和我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便转变话题,问我中国和印度哪个国家的穷人更多。

在印度旅行,我经常遇到一些问题。比如,你对印度的印象如何?中国与印度哪个更好?中国与印度谁未来更有希望?一般来说,我只需大而化之地谈两句,就足以应付这类交谈。

但这一次情况有点复杂。有整整一车厢的听众围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阿密特的父亲,阿密特又十分及时地将他父亲的问题转译为印地语,这更让我感到怎么回答都有些为难。

最后我只好使用外交人员的惯用招数:“据我了解,印度的穷人要多一些,但印度正走在高速发展的道路上,情况会越来越好。”

对于我的回答,印度听众表示满意,他们纷纷议论起印度和中国的前景。在一个拥挤得像罐头一样的二等舱,讨论国家前途是第二件相当奇特的事。

“印度很腐败,中国呢?”

“你们为什么支持巴基斯坦?”一个自称来自孟买的人说。

“现在印度已经强大起来了。”他最后总结说。他的话没有引起任何质疑,尽管周围的人看上去都那么贫穷。

“中国也很强大。”另一个人回应道。然后他还苦思冥想出一个例证:“中国玩具已经占领整个印度市场!”

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棂,风吹打在我疲倦的脸上。我看着火车穿行在恒河平原:农田、农民、水牛、村庄不断重复,像一幅单调的壁纸。我想到佛陀也曾走在这片土地上,而这里的景色恐怕从佛陀时代起就没有发生过太大变化。

火车即将到达格雅。我想到在印度最畅销的小说《白老虎》里,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写了一个叫巴尔拉姆的年轻人。他就生在离格雅不远的小村庄,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但他出身于低种姓家庭,不得不辍学打工,后来到了新德里,给富人当司机。都市生活光怪陆离,有蟑螂和水牛,有客服中心和妓女,有贫民窟和购物中心,还有三千六百万零四个神,他目睹有钱人和穷人之间巨大的阶级差异。欲望,促使他思考如何让内心的老虎挣脱牢笼。他最终杀死他的主人,逃往IT之都班加罗尔。

这本书获得2008年的布克文学奖,或许是最能隐喻这片土地的小说。

“你能不能把名片还给我?”当我终于准备下车时,阿密特凑过来讪讪地对我说,“我父亲说,他只有这么一张名片。” RSu0U02H37oPDht+nkNEhs0UjakbQf6RVEajez8O0QNbq1Tuexj9dBM3xkefLP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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