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煦,太液池畔,垂柳依依。正是仲春之末,季春之初,柳色如同碧丝绦一般,何止千条万条,层层叠叠,掩映着太液池水,碧波荡漾。无数柳絮被东风吹起,飘飘扬扬,散在半空,一团团,一球球,被风吹得扑在那太液池畔的玉阑干上,更有星星点点,坠落于太液池水之上。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阶临池面胜看镜,户映花丛当下帘……”
婉转的歌声,按着乐部新排的曲谱,和着丝竹的伴奏,从太液池畔的水殿中,袅袅地传出来。这水殿名为放春台,原有一半凌空在湖上,另一半却被堆叠的山石掩映。山石前筑着花台,遍植牡丹,春日之下,千百朵牡丹正当怒放。花台四周又张了锦幄,挂了驱雀鸟的金铃,被日头照在那锦幄与盛放的牡丹之上,如云似霞,灿烂流绚。
一曲唱罢,乐部又奏起新排的乐曲,一队舞伎在水殿之中翩然起舞,舞伎们身姿绰约,只舞得花钿摇摇,衣袂飘飘,长袖如同回风流雪一般。舞者人人珠玉满头,发髻间偏又点缀着雀翎之类闪烁之物,殿中便如同有千万只蝴蝶翻飞。殿中遍插着牡丹、芍药等春日之花,被殿中脂粉的香气一烘,花香馥郁,更是中人欲醉。
如此富丽已极、繁华已极的春日宴,前太子妃——如今被阖宫称作“萧娘子”的萧氏,坐在案后,斜倚着凭几,似有些心不在焉,但乐部里一个新来的乐工紧张之余奏错了一拍,她却转过头来,瞥了那吹笙的乐工一眼,只吓得那乐工又奏错了一拍。她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发作那战战兢兢的乐工,只是举起案上的金杯来,似是无情无绪地饮了一杯酒,然后起身,径直往屏风后的后殿去了。
那后殿藏在山石一侧,殿宇背对着太液池,偏又有一列长窗开在水畔,今日天气晴和,那一列凌波的长窗皆支起了窗扇,碧水映着窗扇上新糊的浅绯色窗纱,遥遥望着,便隐隐如同霞光一般,又好似窗上盛开着簇簇桃花,映在那碧波涟漪的倒影里。
她起身入后殿,心腹女官锦娘以为她要更衣,连忙跟过来伺候,待转入殿中,却听见她说:“吃了两杯酒,脸上热热的,要不咱们出去逛逛吧。”
春光正好,正逢三月初三上巳节,宫中于临水处歌舞祓禊,又架起了系着彩绳的秋千,宫中旧人倒也罢了,那些入宫不久、年岁尚小的宫女哪里耐得,早就三五成群,打起了秋千。隔着一带粉垣,都能隐隐听见墙内欢声笑语,还有秋千上系着的金铃,随着起落发出叮叮啷啷的声音,甚是好听。
萧氏扶着锦娘,慢慢从那一带殿宇中穿过,又沿着夹岸花台间的小路,绕过堆叠的假山,然后依次路过扶荔台、镜思殿、自雨亭等亭榭宫殿,不知行了多久,上得数级石砌,忽然路径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乃是引入太液池水、被称为御沟的水渠。此处已经临近御马监,渠边堆着捆扎整齐如墙垣一般连绵百丈的高高的草垛,尽是给御马的草料,再往前去,却就是宫墙之外了,因此甚是僻静。
上巳祓禊,宫中旧俗必有饮宴踏歌、斗草百戏等诸多游耍之嬉,那些宫娥阿监,自不知躲到何处去玩耍了。此处四下静静,渠水流出宫墙而去,而渠水之侧,草垛之前,正有一树梨花开得似雪般簇白,引得无数蜂蝶,在那花间流连。一阵风过,梨花片片被吹得落入水中,随着那水流,无声地流到宫墙外去了。
一时春日寂寂,只看到晴光下,蛛丝偶尔一闪。
萧氏定了定神,说道:“这里甚好,把风筝拿出来放吧。”
锦娘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风筝。那风筝做得甚是精巧,竹制的骨架收拢起来,不过如几支竹箸叠在一起,打开来却是极大一副骨架,将薄绢制成的筝面撑开,便是一只光华灿烂的凤凰。
当下锦娘将风筝乘着东风慢慢放上天去,只见风筝迎风而起,不过片刻,便飞得极高,远远看去,真似彩凤翱翔于天。风吹得风筝下系着的鸣筝发出凤鸣般的清唳,极是悠扬动人。
锦娘放着风筝,萧氏见那梨花开得雪白可爱,玩赏了一番,又见梨花树下水渠畔生得几丛芦苇,便折了一片芦苇的叶子,折起后,将叶尖从叶尾柄中穿过,放置在渠水中,如同一艘小船,晃晃悠悠,漂在那渠水之上,沿着那渠水,也流出宫墙去了。
萧氏见此有趣,便又折了一艘芦叶船,这次却命锦娘拿出随身所携的螺子黛来,就在折好的芦叶小船上,题了一首诗,乃是:“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写罢,便将写着诗句的芦叶小船,又放在渠水之上,看着那小船悠悠荡荡,顺着渠水流出宫墙去,方叹息一声。
她正兀自出神,忽得不远处宫墙下忽然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着青衣,似是宫中的一名寺人,他走到萧氏的面前,以手加额,却是恭恭敬敬,深深行了一个礼,方才道:“小人见过太子妃娘娘。”
萧氏不动声色打量此人,只见他不过三十余岁年纪,虽是寺人,但身形敏捷,虎口更有薄茧,似出自行伍,当下便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是你往我宫中递信,约我在此处相见?”
“是奉鄙上之命。”那人仍旧神色恭敬,低声道,“鄙上排行十七,冒昧约了娘娘至此,正是因为有关于太孙的要紧消息,想要告知娘娘。”
萧氏沉吟片刻,问道:“可有信物?”
那人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此为鄙上亲笔书信。”
萧氏示意,锦娘连忙上前接了过来,拆开信笺递与萧氏,萧氏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底下正是李嶷的花押,并“平叛大元帅”的帅印。那寺人又道:“十七殿下平安迎得太孙回营,喜不自胜,便千方百计想将这好消息告知娘娘,与娘娘联手诛杀孙贼,若娘娘愿意,还请给予一件信物,令我带走回复殿下。”
萧氏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便朝锦娘使了个眼色,锦娘从袖中取出一只十分精致的金香囊来,递与那寺人。那寺人见此物,不由微露喜色。原来这金香囊极是精巧,外层镂空,中间却又另有机括,内中的半圆悬于机括之上,不论怎么翻转,其中的香料都不会洒出来。
从前宫中只有一名巧匠擅做此物,后来这匠人因故触怒先帝,被刺瞎了双目,此技从此失传,所以即使是宫中贵人,也甚少能有此物,而且这只金香囊上,用金丝巧妙累得一个“萧”字,显是萧氏随身之物。
那寺人刚接过香囊,忽然草垛之后转出一群人来,为首之人丰容盛鬋,满头珠翠,衣衫华贵,正是孙靖的正妻魏国夫人袁氏。扶着袁氏的乃是一名贵妇,萧氏亦识得,正是袁氏的弟妇,袁鲜之妻柳氏。
袁氏气势汹汹,指了指萧氏,却是横眉冷笑:“将这贱人拿下!”
左右早就一拥而上,擘住萧氏的胳膊,锦娘阻止不及,更有人劈手夺过她手中的书信。那寺人默不作声,上前朝着袁氏一躬,却是双手奉上那枚金香囊。袁氏冷笑道:“你里通外敌,与李嶷那逆贼勾结,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原来这寺人乃是袁氏暗中安排,特意送了一封无名书信,以隐语相约萧氏在此处相会。
萧氏果然赴约而来,不仅看了伪造的“李嶷手书”,竟然还给予金香囊作为信物。袁氏喜出望外,连忙与柳氏带着人现身,当场拿住萧氏。
萧氏看了看被制住的锦娘,又看了看那“李嶷手书”和那枚金香囊,不由长叹一声。袁氏见她这般,以为她败露之后十分沮丧,不由得意扬扬,柳氏忙道:“夜长梦多,夫人,还是快些行事。”
左右早有人捧了白绫上来,原来竟是打算就此缢杀萧氏。
袁氏见了白绫,偏又犹豫起来,心道好容易拿住了这贱人勾结李嶷的铁证,若是去孙靖面前当面揭破,令他知道这狐媚子的真面目,看那老贼深悔不该,那才叫痛快。偏那柳氏见她犹豫,便又低声劝道:“夫人,趁着大都督今日出宫去了,速速了结。若真让她有机会到大都督面前,不知道她是否又花言巧语蒙骗大都督,到那时候,悔之晚矣。”
袁氏听她这般说,恨不得银牙咬碎,心想不错,老贼八成会被这狐狸精的话给骗得晕头转向,搞不好她真能脱罪,还是先缢杀了她以解心头之恨,当下便点了点头。
几名宫监上前,不由分说将白绫套在萧氏脖颈中,又有两人各自拉住白绫一端,便要当场勒死她。锦娘见状奋力挣扎,口中直呼“娘娘”,一时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她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又哪里挣脱得开。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耳畔炸响,袁氏柳氏更是一惊,旋即有人大步而来,身形高大,宽袍窄袖,正是孙靖。
袁氏一见他匆匆而来,不由又气又妒,尖声大叫:“你如今还要维护这狐狸精吗?”柳氏见她失态,忙忙上前,细语轻声,讲述事情首尾,然后道:“大都督,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这萧氏确实想与李嶷勾结。”
孙靖冷冷地道:“你不就是不忿萧氏劝我勿以梁王去换袁鲜,因此记恨萧氏。”
原来早先时日,陶昝依孙靖之命,先诱李峻李崃二人过江,后果然将李峻李崃困在兴阳,眼看便能生擒此二人以换回袁鲜,不想李嶷带了一支人马沿江而下,千里奇袭,打得陶昝落花流水,李峻和李崃也被李嶷救了。孙靖没想到李嶷如此本事,以客军奔波千里,竟能杀得陶昝不敌,当下便遣人去李嶷营中,以梁王的性命威胁李嶷。
谁知李嶷竟然回信道:“吾非嫡长,如杀父王,吾必称帝谢之。”只差没有同汉高祖那般,公然说“分我一杯羹”。
孙靖当下便将这回信扔给李桴,而那梁王李桴看了这般回信,只吓得痛哭流涕,又哭得厥了过去,却是毫无用处。那李嶷过了数日,公然遣使入京,说思量再三,生为人子,不当不孝,愿意用袁鲜换回梁王。孙靖明知此乃挑拨离间,当然置之不理,萧氏也百般安慰,说道:“竖子无赖,大都督切切不要上了他的当,袁鲜,鸿毛也,万不可以梁王易之。”
袁鲜之妻柳氏,得知此事,忧心如焚,数次恳求魏国夫人袁氏在孙靖面前求情,想用梁王李桴去换回自家夫婿。孙靖自失江淮,满心烦乱,哪肯听袁氏如此荒诞言语,被她啼哭纠缠不过,拂袖而去,却是好久都不曾再踏入袁氏所居的长秋殿。
袁氏见丈夫如此无情,听信萧氏蛊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肯救,便在柳氏面前哭道:“实是阿姊无能,老贼只听信萧氏那贱人的言语,如之奈何?”
柳氏原是个颇有心计的妇人,何况又是陈郡袁氏的冢妇,素来有几分急智,当下便给袁氏出了一个主意,令人伪作李嶷的细作,与萧氏联络,若是能诱得萧氏上钩,就此拿住萧氏与李嶷勾结、里通消息的证据,那自是不由分说,可以一劳永逸,斩草除根。
袁氏听了这计策,不由喜出望外,抚着柳氏的背,说道:“好弟妹,果然你是个聪颖的,怨不得爹爹当初非要亲自去河东,替阿鲜求你为妇。”
当下两个妇人密议再三,安排妥当,专挑了孙靖离宫的那几日,遣人伪作细作,与那萧氏相约。萧氏果然上当,今日不仅来赴约,竟还交出金香囊为信物。只是没料到,就要缢死萧氏的关头,孙靖却忽然回宫,喝住了众人,又如此质问柳氏。
柳氏见他如此言语,当下眼圈都红了。袁氏见状,冷笑道:“你此话是何意,竟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定要回护这贱人了?”
那柳氏又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妾不敢求大都督徇私相救鲜郎,但如今萧氏既与李嶷勾连,大都督如何却能徇私回护?自大都督起事以来,我陈郡袁氏倾其所有,大都督忍心以此欺之?”
孙靖冷笑一声,却从袖中掷出一物,正是柳氏谋划、令人伪作的那封送到萧氏宫中的隐语书信。原来萧氏见到此信,却是毫不犹豫,就交与了孙靖,说道:“妾处境尴尬,想李嶷抑或有心试探,但不知真伪,妾愿为饵诱之。”
当下便与孙靖商议好了,他故意装作有事出宫,而她前来这僻静之处赴约,并依信中所言,放出风筝为讯,实则孙靖早带了人藏身在静处,等她诱出李嶷遣来的细作现身,好拿住了再拷掠细问。
孙靖煞费苦心,安排了人手,亲自在这里守株待兔,没想到压根不是什么李嶷的细作,竟然是袁氏与柳氏自作聪明设下的圈套。
柳氏听孙靖说出这般原委,早如同五雷轰顶,身子不由一软,幸得身后侍女扶住,孙靖却大发雷霆,命人将柳氏立时逐出宫去,从此不许柳氏再私自进宫。至于袁氏,她又羞又气,还要与孙靖哭闹,孙靖哪里理会,只是一拂袖,命人将她送回长秋殿,又令将她的长子元郎带到自己宫室去,让她闭门思过,不许她见儿子元郎。
他恨声道:“只怕元郎都叫你这般蠢物给教得坏了。”
那袁氏见弟妇被逐,儿子要被带离自己宫室,更兼孙靖当着萧氏的面,竟然骂自己作“蠢物”,一时急怒攻心,便一头顶撞向孙靖,说道:“与你这老贼拼了!”
左右哪里敢让她真撞到孙靖,连忙上前架住她,连哄带劝,硬是将她给架走了,一直行得老远,还听见她的哭骂之声。
这一场乱哄哄的闹剧,萧氏却是站在一侧,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言语,等到柳氏、袁氏尽皆被带走,孙靖这才上前,亲手解开她颈中缠绕的白绫,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满腹牢骚,竟无一语可以告之眼前人。
萧氏却是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软语相劝:“大都督,袁氏乃是你的嫡妻,生有元郎那样出色的好孩子,又出自陈郡袁氏,不可轻易发作她,但给她存几分颜面吧。至于柳氏,今日这罚的,也尽够了。后宅妇人,见识浅薄,包藏私心,亦是有的,不值得与她们一般见识,更不值得动怒生气。”
孙靖反手握住她的手,又是长叹一声,心想你也是后宅妇人,怎么就如同解语花一般温存可人,偏那袁氏半分也及不上你呢。但这话,也不宜说了,于是只携了萧氏的手,分花拂柳,款款而归。
这一场大闹,虽然孙靖令人悄悄行事,封锁消息,不令外传,但柳氏被遣归袁府,颜面尽失,吓得袁氏与袁鲜的母亲——老郑国公夫人——颤颤巍巍,亲自入宫来请罪,只哭诉自己教子无方,再不敢以袁鲜一人的性命,耽误孙靖的军国大事。
既然她入宫请罪,孙靖自然要给这位岳母几分薄面,当下便解了袁氏的禁足令,但还是不曾将元郎送回长秋殿去。袁氏虽心有不甘,但得了母亲教训,只好忍气吞声,心想此番被萧氏设计,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只恨得银牙咬碎。
又过了数日,正逢那老郑国公夫人六旬大寿,老夫人借着寿辰,特意在府中设了私宴,请孙靖夫妇登门赴宴,也是存心拉拢女儿与女婿。
柳氏含羞忍辱,却是好生侍奉婆母,张罗铺排了这场大宴。老夫人叹道:“你这是经历得少了,人家说贵婿,如今阿靖又何止是贵婿,虽是你姊夫,亦是咱们袁家应该恭谨侍奉的主上,便叫他骂几句,那也因为是自家人,不算给你没脸。你没见过萧氏当年做太子妃时,先帝的武贵妃盛宠,几欲易储,太子妃又无所出,朝野之间,议论纷纷,这般凶险,她皆是一一安然度过。待得阿靖起事,她又舍了颜面,令阿靖心甘情愿将她视若珍宝,日日流连在她处,这种本事,这般手段,哪是你这般年少无知妇人可以撼动的。”
柳氏定一定神,说道:“婆母,我真的知道错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们啊,还是见识的少了,以后莫再做这等落人把柄的事了。”
婆媳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奴仆进来奏报,孙靖夫妇,带着儿子——亦是老夫人的外孙——元郎,已经到了门外。柳氏连忙吩咐大开中门,老夫人起身,却是扶着拐杖,颤颤巍巍亲自迎将出去。
孙靖给足了这位岳母面子,亲自扶了她上座,又在庭中拜舞献寿,命人呈上无数奇珍异宝,给老夫人做寿礼。袁氏见丈夫如此,顿时转嗔为喜,当下搂着儿子元郎坐在主宾的座位上,只觉得心满意足,只恨自己母亲不能每日做寿,让自己这般颜面有光。
一时筵开玳瑁,褥设芙蓉,阖家子孙簇拥在老夫人膝下,各种寿礼堆叠如山,锦绣遍地,更有丝竹乐部歌舞鼓吹、俳优杂耍等等,繁华富贵,乃是一等一的热闹。
老夫人是想借此寿宴拉拢女儿女婿和好如初,孙靖又何尝不是借着这寿宴拉拢陈郡袁氏。正在欢声笑语之时,忽然门外奏报进来,道是十七皇孙李嶷特意遣人送了寿礼来。
闻得此言,孙靖忽然脸色大变,老夫人似未听清,还懵然未知,他便厉声道:“叉出去!”
庭中乐部急管繁弦,正奏到要紧处,他骤然如此大喝一声,乐部的丝弦就此一滞,旋即惊惶地停了下来。席间有人正与身边人说笑,忽然发现周围瞬间安静,说了一半的话也不由停住,庭中顿时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袁家诸人犹不知出了何事,很多人都在茫然四顾。
老夫人却是终于弄明白了那句奏报,过了片刻,忽然颤颤巍巍站起来,说道:“既然是李贼送了礼来,老婆子也不怕,呈上来!”
孙靖脸色铁青,咬牙叫了一声:“岳母。”便被她摆手止住。
柳氏已然觉得不对,但袁氏还是全然未知,只知道孙靖在发脾气,于是仍搂着儿子元郎,一脸茫然扭过头问身边的奴仆:“说是谁送了礼来?”
孙靖脸色铁青,不发一言,袁家奴仆见老夫人发话,不敢耽搁,立时捧着一个匣子,呈到老夫人面前的案几之上。那案上本来摆满了美酒佳肴,立时被挪走,腾出地方来好放这匣子。
老夫人伸出手,手指微微发颤,便要去揭开那匣子,孙靖又叫了一声“岳母”,上前一步,便要阻止,老夫人却是像下了决心一般,指上用力,已经揭开那匣子,只看了一眼,便仰面跌倒,席中众人哗然,奴仆拥上去扶住老夫人。原来匣中正是袁鲜的头颅,却是用石灰护住,宛然如生。
袁氏看到此物,也吓得双眼翻白,往后仰倒,却是连椅子带人,“咕咚”一声,翻倒在地,庭中顿时又是一阵大乱。孙靖额头青筋迸起,知道李嶷此举,专为诛心。
老夫人受了这么一激,气血上涌,更兼上了年纪,当晚便不行了,药石罔灵。袁氏哭得死去活来,柳氏也哭得不能理事。老夫人咽气之前,只以目视孙靖,孙靖无奈,只得上前,当着室中袁氏诸人的面,朗声道:“岳母,阿鲜是为我而死,我穷尽此生,必善待袁氏阖族,不论我居何位,皆以元郎为嗣子,将来元郎长大,必令他中表作亲,娶袁氏女为妇。”
老夫人等到他说完这些话,方才瞑目而逝。
袁府上下,寿宴变丧事,还是两桩丧事,阖府哭泣举丧不提。
话说袁氏哭昏过去好几次,待得醒来,咬牙切齿,必要将梁王李桴杀了给自己弟弟和母亲报仇。孙靖哪里肯答应,倒是柳氏,拭了泪上前,细声细语劝了一番袁氏,又对孙靖道:“大都督,如今绝不能为了我们袁氏一己私仇,坏了大都督的大事,只是母亲今日是活活被李嶷气死的,必要那李贼之父,披麻戴孝,跪在母亲灵前忏悔赎罪。”
她一说完,厅中诸人群情激愤,皆纷纷言是,孙靖亦知今日必得安抚袁氏,当下便遣人去宫中监牢里提取梁王。
话说那梁王李桴,晚饭吃了三个包子,据说是因为袁老夫人今日做寿,魏国夫人袁氏为了替母亲修德积福,特意下令遍赐宫人寿饼等物不说,更另赐了狱中各等罪人一顿饱饭。狱中难得有如此精细肉食,梁王久不见荤腥,难免狼吞虎咽,吃得急了些,等吃完了,又喝了半碗凉水,便觉得胸闷气短,十分不适。他身体孱弱,常年生病,从前自有良医精心调养,自从孙靖谋逆之后,他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每日饥饱尚且不能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别的。
他又挨了片刻,只觉得气促难耐,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要迸出腔子来,四肢厥冷,眼前一阵阵发黑。偏在此时,忽然几名凶神恶煞的壮汉闯进牢中,一见了他,便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给他裹上一件素色麻衣,又孝带诸物给他披戴好,梁王惊恐万分,不知这是为何。
他战战兢兢,那为首的狱卒却喝道:“你儿子李嶷杀了郑国公,又气杀了老郑国公夫人,你到了老夫人灵前,老实跪着忏悔赎罪罢!”
梁王只听了头半句,便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又听得气死了老郑国公夫人,那可是孙靖的岳母,只怕孙靖折辱自己一番,便要将自己千刀万剐。他本来就身体不适,胸闷气短,顿时全身一颤,就此吓得昏了过去。
话说那袁氏虽听了柳氏的劝,但急痛攻心,哭了一场,又想了一遍,又号啕大哭了一场,想来母亲临终之前,仍旧放心不下自己,要替自己谋算,逼得孙靖立下以元郎为嗣之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哀哀戚戚哭了半晌,忽然奴仆奏报,乃是梁王被带到了。
她立时便止住了哭泣,起身出去灵堂前,却见四名狱卒,抬着梁王进来。原来梁王被那么一吓,却是进气多,出气少,一抽一抽,奄奄一息,看着竟然是不行了的样子,狱卒无奈,只得将他抬到了袁府灵堂前。
柳氏见此情况,恨得眼中几乎出血,孙靖却还命人去请良医,必不令梁王死了。袁氏是个粗疏性子,见了李桴这等仇人,哪里还忍得住,听到孙靖还要请良医,立刻扑上去便掐住了梁王的脖子,口口声声骂他装死,今日便掐死了他,看他还是不是装死。
柳氏忙上前拉住袁氏,谁知那梁王本来就奄奄一息,被袁氏这么一掐,顿时挣都没挣,立时气绝。柳氏大惊。孙靖久在军中,亲自上前一试梁王颈中脉博,知道他确实死了,立时便沉着脸,命人封锁消息。
袁氏还要下令折辱梁王的尸体,孙靖却挥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说道:“你闹够了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若不是袁鲜那个蠢货,洛阳固若金汤,符元儿何以至死!令我大将枉死,袁鲜便掉了脑袋也是活该!今日你弟死母丧,我原本忍让再三,但你竟然扼死李嶷之父,坏我大事!蠢笨如斯!”
他说到蠢笨如斯的时候,几乎已经气急败坏。
袁氏被他打得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过了片刻才哇一声哭出声来。柳氏见实在不成样子,连忙上前劝慰,又命仆妇送袁氏到后堂休息,自己返身出去了片刻,复又回来,却是向孙靖正色相禀:“大都督,适才已经清点过了,灵堂之中伺候的奴仆一共二十六人,皆是有卖身契的家奴,名册随后奉上,大都督如果不放心,怕走漏消息,尽皆杀了便是。”
她自从得知夫婿身死,婆母又骤亡,知道这府中必得由自己来支撑了,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且年岁尚幼,幸好袁鲜的小妾生得有儿子,才不过两岁,到时候去母留子,抱来养在自己膝下便是。何况婆母临终之前,迫得孙靖许诺以元郎为嗣,且令元郎将来中表作亲,娶袁氏为妻,将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元郎便是了,这是她转瞬便已经想明白的事。
如今魏国夫人袁氏又失手掐死了梁王,本来孙靖对袁氏有几分愧疚之心,此刻只怕也抵消了不少。她其实觉得孙靖骂得对,自己这位阿姊,确实蠢笨,袁鲜已死,婆母亦死,此刻杀了梁王有何益处?两条人命才换来孙靖承诺永保袁氏富贵,竟然差点让她这一掐又给掐没了。为今之计,只有极力封锁消息,不令外界得知梁王已死。因此适才她不声不响,出去厘清堂中有多少奴仆,好预备杀人灭口。
孙靖闻言不由长叹一声,心想可算还有个明白人。
他说道:“既是家奴,那便都赏全尸吧。”停了一停,他看了看地上梁王的尸首,皱眉道:“将他也混在家奴那些尸首里抬出去,然后一把火烧了,不要露出半分破绽。”
柳氏点点头。
老郑国公夫人既死,二十六名奴仆殉主,忠义得令人啧啧赞叹。只是后半夜袁府中却抬出了二十七具棺木。二十六具棺木抬到城外铁莲寺暂时停灵,要等七七四十九日后,老夫人出殡,再附葬于墓园。而那第二十七具棺木,却是由孙靖遣出的亲信,扮作袁家奴仆,悄悄抬到城外僻静之处,一把火烧了。
话说那二十六具棺木既送到铁莲寺,送棺木的奴仆便回转府去。夜深人静,寺中忽悄然潜入数人,打开一具棺木,将其中的尸首抬出,又换入一具尸首,这才重新阖上棺盖。
这数人将抬出的那具尸首背到寺外里许,这里却停着一辆骡车,这些人将尸首放上骡车,驾车飞速疾驰,天亮之时,便到了渭水之侧,由此换船,张起风帆,不过数个时辰,便由渭水入泾水,一日千里,顺流而下,疾若飞鸿一般。
不过一日一夜,船已经到了葭州,李嶷等人早就等在码头上,此时船上诸人,小心地以软榻抬下梁王,只见他气息早绝,身体僵硬,似死了多时。李嶷亲自带人接了软榻,送入充作军营的葭州郡守府,这里早就布置妥当,当下将梁王移上床榻,又盖好被子。
李嶷亲自守在榻前,直到半夜时分,梁王果然悠悠醒转。梁王睁开眼睛,只觉视线模糊,恍恍惚惚,气息未稳,又过了片刻,方才看到青色的帐顶,心想难道这是在地府之中?
李嶷早就察觉,立时上前,扶起梁王,方叫了一声:“父王……”
梁王见到他,眉目依稀可辨,再细看了看,可不是李嶷!他父子多年未见,如此情形之下骤然相逢,梁王更以为自己是在阴曹地府,不由心头火起,挥手就打了他一巴掌,骂道:“好你个小孽障,你自己死了不够,还非得要害死我!”
李嶷挨了这么一巴掌,怔了一怔,却是苦笑一声,梁王喘着粗气,骂道:“我便知道你迟早克死我,到了阴间你还不放过我,你克死了你娘,却还非要克死我!怎么生得你这样一个逆子,真是我命里的劫数!”
李嶷听他声音渐渐响亮,知道他身体无碍,便道:“父王,您没有死,是我想法子让人将您药倒,装作假死,从孙靖那里救了出来,您醒了就好,我去叫郎中来替您号脉,这药微有毒性,才能令心脉俱停,只怕还要调养调养。”
梁王听了他这番话,越发气得破口大骂:“是你写信给孙靖,说什么吾非嫡长,如杀父王,吾必称帝谢之。你怎么不干脆说分你一杯羹!”想到此处,越想越气,但只恨李嶷已经长得高大,此刻虽俯身半跪在自己床前,却是皮糙肉厚,打他反倒害得自己手疼。
梁王呼哧呼哧连喘带骂,到底忍不住,又踹了李嶷一记窝心脚,李嶷就这一踹之势起身,却是出去寻郎中了。梁王骂了半晌,一时喘不上气来,只得挨在枕上,等郎中进来号了脉,又开了方子,令他静养。梁王爱惜自己性命,这才不发作了。
等到第二日,梁王已经恢复如常,李嶷这才请了自己两位兄长来。李峻李崃本来听说他已经将父亲救出,百般不信,等到亲眼得见,这才又惊又喜,恍然如梦。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互述别来情状。李峻是长子,素来得梁王倚重,李崃又得他偏爱。当下梁王揽着两个儿子,说一阵哭一阵,李峻与李崃也跪在榻前,各自抱着梁王的膝盖,哭得一塌糊涂,口口声声,当再也见不着父王了,只疑身在梦中,又说父王被困京中,两人如何忧心如焚,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哭得梁王心痛不已,连连夸奖他们的孝心。倒是李嶷,无人理睬,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他们哭得没完没了,甚是无聊,便转身出去了。
李嶷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便研了墨,提笔写信,方才写好,便唤过谢长耳,令他去送信。裴源恰好走进来,见此情况,便道:“又给那何校尉写信?”
“那假死之药十分珍贵,我只听说崔家有此秘药,写信问她讨要,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派人将药送来了,也因此,才能顺利救出父王。”李嶷说道,“难道我不该谢谢人家赠药之谊?”
裴源不免无语。起初得知李嶷想出这般计策的时候,裴源便十分反对,觉得太过冒险,尤其假死之法,还得仰仗崔家秘药,万一那何校尉不给呢?或者在那药中做手脚,竟然是毒药呢?那岂不万悔莫及。
李嶷道:“我写信跟她说,是我想用这种药自己假死诈一诈敌人,她顶多不给,总不会将毒药给我吧。”
裴源当时就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不明白,李嶷怎么就敢这么胡闹,而那何校尉听说他要如此秘药,竟然就立时派人送来了,简直就是跟着他一起胡闹。
要依着裴源,事先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那药,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药太过珍贵之故,或是那何校尉十分促狭,竟然只送来了一颗。裴源心下郁闷,不敢试,也不敢不试,心里十分不愿意,但又不甘心拦着李嶷,最终还是依着李嶷,在西长京中布置人手,并与深宫中的萧氏协力,动用各种法子,齐齐做成了这场偷天换日的大局,终于将梁王解救出来。
此次惊险万分,中间确实也有种种意外之处,比如原本谋划令梁王在宫狱中便假死,将之换出来,谁知道梁王直撑到袁府,才彻底药性发作,也幸得如此,孙靖目睹他断气,不疑有他,又幸得袁府早有前太子妃萧氏埋下的心腹死士,此番为调包出了大力。只是种种惊险,其间或有一环失误,只怕就要全局崩坏,但李嶷胸有成竹,只道父王陷在京中,我既领兵,孙靖频频以父王性命相胁,将来终有一日,只怕要害了父王性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这铤而走险,真如蛛丝上行走,实实令人捏着一把冷汗,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那何校尉送来的那颗秘药,竟然也是真的,梁王苏醒,安然无恙,只要调理休养,便可如常人一般。
话说那后院之中,梁王父子抱头痛哭一场后,李崃擦干了眼泪,忽想起一事,道:“父王,李嶷如今好生威风,竟然自封平叛大元帅,统领十万镇西军,连裴源在他面前,都恭敬得很呢。”他被困兴阳,为李嶷所救。这个生母卑贱、在府中又十分讨人厌的李嶷,素来被他瞧不起,偏自己又差点被陶昝杀了,自己和兄长皆仰仗他所救,大大失了颜面,每每想到此事,便衔恨不已。但李嶷手握重兵,他无可奈何,此番见了梁王,当真喜出望外,便提起这事来。他本就有几分小聪明,也不提自己,只说道:“大哥居长,按理说,这平叛大元帅,应该大哥来做,可是李嶷见了大哥,十分不客气,还嘲笑他打不过陶昝。”
其实李嶷压根没有嘲笑过李峻,但李峻想到李嶷,也是十分不舒服,因为救了他们出来之后,李嶷便将他们安置在下房,明明院中有上好的房子,李嶷却说那都是给伤兵住的。因为李嶷自己也住在下房,李峻便忍了,但李嶷与裴源都各自有一间屋子,李峻却需得和李崃住在一间屋子里,那屋子又甚是狭小,下雨的时候竟然还漏雨,李峻便认定李嶷此乃挟私报复,因为当初在王府的时候,自己对他不怎么好。但女奴生的儿子,又生在五月初五,最是不祥,生出来没扔进马桶淹死,已经是父王慈悲,凭什么如今他高高在上,做什么大元帅、节度使。
每次想到此处,他心中就泛起酸来,明明他才是父王的长子,又是嫡妻所生,出身尊贵,如今竟然叫一个女奴生的小子压他一头,他委实不服。
也因此,他便点了点头,说道:“父王,是啊,李嶷打仗,确实有模有样,但这平叛大元帅之衔,事关重大。父王,依我说,如今您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了,该由您来做这平叛大元帅,便是裴献,也应该赶紧来拜见您,奉您做君主。”
梁王连连摆手,裴献他听说过,那是国朝三杰,据说在西北边陲,提起他的名字来,小儿都不敢啼哭,那是何等的凶神恶煞,他才不要见那样的杀神。
李峻又喋喋不休,说来说去,就是对李嶷和裴源不满,但李崃更知道如何打动梁王,说道:“父王,你身子不好,还需得静养。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李嶷如今也忙不过来,父王,不如你吩咐李嶷,让我和大哥,皆去军中帮他吧。”
梁王听了这话,方才道:“咱们都险些丧命,如今好容易相见,父王可舍不得你们去打仗,听说打仗可危险了,上阵搏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峻朝李崃使了个眼色,李崃心领神会,便说道:“主帅哪有上阵搏杀的,就是李嶷,打仗的时候,他也安安稳稳待在后头,总不会亲自上阵。”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李嶷当时亲冒矢羽,冲到陶昝阵中,才将他和李峻救了出来,但他们只是假作不知罢了。
李峻道:“父王,我与崃弟也是想替李嶷分担一二,绝不上阵搏杀,也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当下花言巧语,又说了一些骗人的鬼话,说要历练一番,将来要亲自带兵,护卫梁王。
梁王被他们聒噪不过,且这两个儿子,素来为他心爱,哪禁得起他们纠缠,当下便答应了。
等到晚间,梁王趁李嶷来暮省的时候,便将此话说了,李嶷却是默然片刻,说道:“两位兄长不宜带兵。”
梁王本来就不喜欢他,听了这话,顿时大怒,当下就又踹了李嶷一脚,将他逐出房去。
李嶷走出梁王的屋子,拍了拍腿上被踹的鞋印,心想自己这个父王,最是糊涂,耳根子软,一来就被两个兄长撺掇,只怕天长日久,必生事端。还是令他们不要在军中前线,以免扰乱军心。
因此又过了两日,见梁王调养得气色如常,甚至看着比之前还康健了几分,李嶷便说这里乃要与孙靖接战,为了保险起见,便遣出一队人马,将梁王及李峻李崃一起,送到蔡州去了。
裴源的兄长裴湛本就是蔡州牧,现下正在蔡州替镇西军筹措粮草,蔡州乃是鱼米之乡,丰饶之地,孙靖一直鞭长莫及,甚是安全。梁王到了蔡州,见裴湛给自己父子三人预备了高房大屋,甚至还有花园,并有奴仆伺候,比之在葭州舒适得多,也乐得逍遥自在。
话说阿萤自给李嶷送出假死之药,日夜悬心。桃子数次打趣,说道:“皇孙要假死唬人,怎么别人没唬到,倒先唬着校尉你了。”又说:“依我说,就不该给他那假死之药,那药何其宝贵,炼制又何其不易,实实乃是万金难求之物。他写信来要,校尉你居然就给他了。叫我说,就算要给,也要在里面多多掺上些黄连,好生叫他吃一番苦头。”
阿萤听凭桃子如何说来说去,甚至说要掺上些黄连,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直接到李嶷遣谢长耳快马送来了密信,方才松了一口气。她来不及看信,便上下打量谢长耳,只见他风尘仆仆,虽然辛苦,但精神奕奕,便问道:“殿下还好吗?”
谢长耳叉手行礼,说道:“多谢校尉相问,十七郎甚好。”
她微一踌躇,又问道:“那梁王殿下还安好吗?”
谢长耳迟疑了一下,梁王被救之事甚是机密,在镇西军中知道的人也甚少,但见她神色泰然自若,想必十七郎早就写信告知她了,于是道:“梁王殿下亦十分安好,脱险以来,还更康健了呢。”
阿萤这才点了点头,知他一路辛劳,便命桃子陪着谢长耳下去用些饭食,这才随手拆开书信,只见李嶷在信中语言客气,终于向她明言,索要假死之药,原是为了相救父亲梁王,如今梁王已安然脱困,因此十分感激。满篇的道谢之言,信的最末却写了几句闲话,道:“昨夜月色甚好,忽忆太清宫清池如许,亦宜玩月。”写到此处,他仿佛迟疑了片刻,因为信笺上滴落了一滴墨汁,明显是停笔在此处顿了片刻,后面又写着“盼复”,这两个字之后,似有无穷的未尽之意,但却也戛然而止。
看到此处,她唇角微弯,心想这个人真是,明明纸上东扯西拉,想说两句私情话,偏还怕自己不懂,又写了盼复两个字,非要让自己给他回信,这信可怎么回,真是促狭淘气,想到此处,不由脸颊微热。抬眼望去,只见窗外一树桃花,正开得灿若云霞,映在眼底一片绯红,正是春光明媚,春意最盛的时候。
谢长耳骑着快马,奔波数百里,带回了她的回信。李嶷拆开看时,只见她在信中也客客气气,说猜到了皇孙索要此等药物,必是有大用,今既救出梁王,恭喜殿下忧患已除,写到最后,却是也有一句闲话,说道:“窗外桃花灼灼,惜不能同赏玩,撷花数瓣,聊赠。”信笺中果然夹着几片桃花花瓣,只是随信在途中这么多日,早就被风干得薄如蝉翼。只是那花瓣虽被风干,但其色殷红。他小心地拈了一片在手中,只觉鼻端一阵阵幽香,原来花瓣上都是胭脂。他忽得明白过来,不由得拈着花瓣,笑了片刻,方才又小心地将那些花瓣,一一用心收好。
自此以来,两人虽然耽于战事,但偶尔鸿雁传书,却是忙中有暇,信中各有一二句闲话,互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