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记录了一个“琴声不再响起的遗憾”的故事,而讲述这个故事时,萧红已久在病中。据萧红自己回忆,那是在上海的时候,每到深夜就寝时,便会听到窗外传来卖唱的胡琴声,她发现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和一个卖唱的盲人老者,由于为琴声所感动,于是她将铜板包好扔到楼下。自此,小女孩和盲人老者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为萧红拉上一曲,萧红则会把准备好的铜板扔给他们。但有一天晚上,萧红外出忘记关灯,回到家时已经很晚,没能实现与他们的约定,琴声从此再未响起。萧红深感内疚,常常想:那天晚上,当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时,他们该是多么地失落和悲伤啊……还有一个故事,是鲁迅记载的——有一天,萧红来到鲁迅家里,站在楼下兴奋地大声呼唤着鲁迅:“先生!先生!你快下来!”鲁迅慌忙从二楼下来,询问她何事。萧红不住地高喊:“先生快看,太阳出来了!”对于萧红如此特殊的敏感,鲁迅甚为感慨。只有高度敏感的人,才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讲述自己不经意留下的遗憾;也只有异常孤独的人,才会因为一次普通的太阳出来而兴奋不已。
萧红的敏感与细腻,还体现在她的作品中。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萧红为读者勾勒了一个作为“普通人”的鲁迅,用细节绘出了一个鲜活的鲁迅。正因为萧红的敏感与细腻,她才会发现鲁迅会“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才会发现鲁迅“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
;也正因为这些敏感而细腻的描写,使得在众多纪念鲁迅的文章中,《回忆鲁迅先生》一篇显得更加感人至深、更加别具一格。
敏感让萧红常常有生命的负累感,萧红是心思极度细腻的人,萧红也是不够成熟的人,也正是她的不成熟,带来了她的作品的成熟、巨大的想象力和深入的情感穿透力,是敏感带给萧红独特的能力。作家作为社会人的成熟,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作家天赋的发挥。纵观世界上的优秀作家,总有那么一部分作家,他们的性格中总有被人不理解的隐秘部分,总有用世俗的价值观难以度量的存在,但正是这些在社会中不那么恰如其分的东西,往往成为其文学创作独异于其他作家的珍贵财富。张梦阳曾认为,“灵异,是一种尚未被人类发现的奇异的生命潜意识状态,可以把这种形态称为灵异现象。文学艺术,是人类生活中较多出现灵异现象的领域”
。用这种方式来理解文学,来理解萧红,则可以看作萧红性格中隐秘的天赋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文学上萧红的地位,萧红是一位注定要成为作家的作家。
萧红的敏感带来了她对日常生活和细节的细腻而罕见的捕捉天赋,尤其体现在她的那篇《回忆鲁迅先生》的散文中。1939年,萧红在重庆黄桷树镇秉庄写下了这篇著名的回忆散文,这仅是众多刻画、回忆鲁迅先生文章中的一篇,犹如沧海中的一粟。但萧红的这篇文章却以活生生的画面感脱颖而出,使得鲁迅独特的个性跃然纸上,这是老到的艺术手法无法描写和刻画的场面,全然需要作家近乎本能的感受和发自肺腑的语言文字。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这样一篇篇幅不长的散文,竟都可以作为电影或者电视剧分镜头的脚本,可见萧红对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和强大的文学表达能力。
敏感是萧红的天性,给萧红带来了特殊的生命体验,那就是孤独。坐落于呼兰河边萧红故居中的那尊雕像正是萧红孤独的写照。深层的孤独与寂寞一直袭扰着她,孤独使萧红拥有了独特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萧红是孤独的,她从小坐在呼兰河边,默默地想着这条河从哪里流过来,要流到哪里去……这是经典的作家式的思维方式。凡是著名的作家或文化名人,虽然各有各的人生经历,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懂得“享受”自己的孤独。许多作家沉浸在自己的“后花园”之中:萧红有呼兰河边的“后花园”,鲁迅有“三味书屋”,郭沫若有沙湾的“后花园”,歌德有法兰克福故居中的“后花园”,普希金则在圣彼得堡的故居中享受自己的“后花园”。这些“后花园”不仅是作家精神的慰藉所在,是其人生最珍贵的宝藏,更是他们享受孤独的最佳场所。萧红最先体验到的是娜拉式的孤独与痛苦,这是从她毅然逃婚,踏上流浪的路途开始的。
萧红的孤独伴随着她的行途。在战争岁月的1939年,萧红一路辗转从武汉到重庆,经历了路途的疲惫。萧红凄伤地对朋友梅林说:“我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走路呢?过去,在哈尔滨。后来,在日本,这回在重庆。我好像是命中注定要一个人走路的。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啊。逃难的时候,你看看,成千上万的,跑警报的时候,几十上百万的。到了重要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这是为什么……”
可以说,萧红自己道出了她人生本质的感受:注定要一个人走。孤独是人生必须面临的挑战,但是萧红面临的挑战格外严峻,这在于她对生命总有着深刻而敏锐的感受,尤其是人生的苦痛能极大地唤醒萧红对生活的切肤之感。当萧红和萧军的感情有了裂隙后,萧红去到日本散心,但在从1936年7月至1937年1月的这段时间内,萧红向萧军寄了35封信,平均每周两封信。萧红在情感上承受的巨大孤独和在异国他乡对曾经的爱人的深刻眷恋,是萧红人生中难以抹去的痕迹。
萧红身上其实还有一种任性的性格,这种任性可以看作萧红对自己天性的发挥和保护。萧红一直是不妥协的,即便自己敏感脆弱的性格容易遭受各种伤害,萧红既不伪装,也不逢迎。日本研究萧红的著名学者平石淑子把萧红称作“茧中人”,即在保护自己的状态下也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这也表现在萧红的为人处世上。萧红是不太善于处理自己所遭遇的各种关系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爱情或恋情中的关系。实际上,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
孤独也为萧红带来了文学上的收获。可以说,正是因为萧红的孤独,使得她的文学独具魅力。一方面,萧红作为一名女性,她对女性的生活、爱情、婚姻、家庭和事业有着不遗余力的展现;另一方面,萧红深刻的生命体验又让她超越了女性这一身份,直接向生存和人性发问,着力展现中国东北土地上生的挣扎,透露出一个现代人对于生命的深度思考。这份孤独,让她的眼神中多了深邃和冷峻,让她的作品变得力透纸背;这份孤独,也为她带来了更多的朋友,每年到呼兰河故居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他们都是萧红的朋友。萧红真正的朋友是她的读者,读者是她永远的朋友。有理由相信,萧红会继续拥有更多的读者。
如果说孤独是萧红的天性与人生的底色,那么从这样深刻的孤独中生长出的萧红带有怨恨式的审美情绪。这种怨恨不是小家碧玉式的不如意的怨怼,而是对人生求而不得还要继而求之的遗憾,在对社会的追问中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对于一位作家而言,其创作资源无非来自两方面:一是得到的太多;二是得到的太少,甚至从来没有得到过。冰心自出生之日起就一直生活在充满爱的环境中,始终拥有最丰足、最完满的爱,因此她也以将最宽厚、最博大的爱奉还给他人和社会为天职。冰心虽然是以“问题小说”而名震文坛,及至晚年她依然密切关注着社会的热点问题和难点问题,但她整个的文学创作始终没有脱离过两个内在的支点:一是对爱的竭力颂扬,二是对人生根本价值的不懈追寻。而萧红的人生充满了坎坷,充满了怨恨。
萧红的创作与那些“大家闺秀”式的作家有很大的不同。纵观萧红的作品,萧红在《生死场》中写过因偷穿爹爹靴子而遭到母亲打骂的平儿;在《呼兰河传》中写过因为儿子小时候误踩死鸡仔而毒打了他三天三夜的母亲;在《家族以外的人》中写过自己蹲在树上,胳膊被拿火叉往下叉自己的母亲叉破了皮。可见,在萧红作品中,一系列的母亲形象与冰心笔下对于母爱的讴歌和赞美、与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有着巨大的反差。中国现代女作家沉樱曾表示:“我的小说大都是编辑催逼下写出来的。”
当19岁的冰心发表小说《两个家庭》时,小说几乎是一投即中,此后冰心将全部身心投入问题小说的创作中。然而,相比之下,萧红作品的发表,没有一部是那么顺利、那么从容、那么应接不暇的,但是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源自心灵甚至是源自生命的创作,都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大家闺秀”式作家的另一位代表凌叔华,她的小说《酒后》写的是一位少妇,在丈夫的朋友醉酒之后,产生了想去吻他一下的强烈愿望,丈夫最终允许她去吻了,但当她走到那位朋友身边时,她却说“我不要kiss他了”。故事充满了“太太客厅”中的闲情逸致,弥漫着上层社会的贵族气息。而所有这些与萧红无关,萧红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萧红只与苦难有关、与怨恨有关。
萧红性格中有一种深刻的矛盾。在文学创作方面,萧红是天赋型作家,她用自己超乎寻常的天赋进行创作,从24岁创作《生死场》到31岁离世,萧红一生的文学创作数量在这么短的人生中是壮观的,萧红文学的质量更是毋庸置疑的。萧红在现代文学大师林立的文坛上,依旧能算得上宽阔而深厚的一位作家。在萧红之前,类似《生死场》的文字风范,是无处可寻的。中国当代作家止庵也说过,萧红是一个用本能写作的作家,她的天分很高。中国当代学者林贤治认为,萧红的创造性被严重低估,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不够高,她的小说具有散文化的特征,对生活观察很独到,对人性中恶与丑陋的暴露,以及对男权社会暴力的揭示比较深刻。萧红写《生死场》《呼兰河传》,把自己放进里面,不会隔岸观火,而是用生命来写作。在林贤治眼里,萧红的小说不迎合读者,而张爱玲的作品有讨好大众的一面。“张爱玲已经被读者神化。她对市民社会有独到的观察,富有灵性,但其气局不大,不宜过于高估。除她之外,林徽因的文学作品并不多,文学地位也被高估了。”
林贤治的看法更多是强调萧红对彻底的荒凉和衰落的本质感受。萧红是不迎合读者的,她一生都在为自己创作,为生命创作。
1.如何理解萧红自己说的“我好像是命中注定要一个人走路的”?
2.你认为萧红作品中的孤独感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