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仅仅活了短短的31年,盛年而殁,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小城三月》等名篇,成为一位独特而不可复制的现代文学作家,被誉为“中国20世纪30年代文学洛神”
。如今,萧红离开我们已经80多年了,但我们依然在阅读她的作品、依然在谈论她的人生。今天我们再读萧红,是因为她作品中独立的思想,也是因为她的敏感与不幸;是因为她作品中稚拙的表达,更是因为她的孤独与忧愁;是因为她作品中犀利的笔锋,同时还因为她的怨恨与不甘;是为了走近她敏感细腻的精神世界,为了在她充满灵性的作品中感受命运的苦难与生存的价值。我们阅读萧红、谈论萧红,归根到底,阅读和谈论的是文学与人生的根本关系。
萧红31年的人生是曲折迂回、坎坷多艰的31年。很多人的100年都只是一根平直的线,萧红仅仅31年的人生却已经给我们留下无数值得回味和思考的人生问题。萧红是一位有着壮士心、女儿情、孩子气的作家。萧红的一生,是饥饿与苦难如影随形的一生,是借笔刻字、以字写命的一生,也是在流浪中不断用生命成就文学的一生。萧红的人生与创作受到海内外学者和读者关注,让我们感受到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1995年,在萧红诞辰纪念日前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萧红的故乡呼兰发去信函,称“萧红是世界当代优秀女作家”
。
萧红是谁?作为一位传奇的作家,在荧幕上,在剧场里,人们扮演过萧红,极力演绎她的一生。但萧红的扮演者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她们太靓丽了,她们都不是萧红,萧红没有那么靓丽,却比她们复杂、丰富、深沉,特别是比她们痛苦。可以说,萧红一生的成败都来自痛苦。萧红是一个故事很多的人;萧红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萧红是一个朋友很多的人;萧红是一个典型的作家胚子;萧红是一个充满“恨”的人;萧红是一个一路坎坷的人……萧红一生在时代的苦难和个人情感生活的波折中备尝艰辛,一生在颠沛流离中行色匆匆,可她手中的笔也因此浸满苦难、满含生命之气,笔下的文字就像广袤而葳蕤的原野一样,气贯长虹。萧红一生命运坎坷:逃婚、被家族开除族籍、复杂而纠葛的感情,在战乱年代颠沛流离,最终凄凉死去。萧红一生的苦难具有终生的创伤性,因而在她的笔下,她对粗糙而残酷的生存现实、难以为继的生活现状和粗鄙卑微的灵魂有着深入的体察和感受。
萧红是一个特殊的女人,这种独特性和复杂性也造就了她作为作家的特殊性。萧红是东北作家群的一员,但又超越了东北作家群的群体特征。东北作家群带来的是一股清新而狂野的雄风,而萧红是其中个性最为鲜明、风格最为独特的一位。萧红的创作具有左翼文学的特质,但又超出了左翼文学的范畴。萧红是一位女作家,具有女作家的细腻和敏感,但又超越了女作家的共性,更具有粗犷、青涩、孤独的特有个性。萧红之所以在文学史上有其重要地位,自然与左翼作家、东北作家群成员、女作家的身份等有关,但更与超越这些身份的价值有关,更与她自己独特的风格魅力与人格魅力有关。这印证了一个重要观点:作家的价值不属于类型,永远属于自己。今天我们再读萧红,是因为她作品中独立的思想,也是因为她的敏感与不幸;是因为她作品中稚拙的表达,更是因为她的孤独与忧愁;是因为她作品中犀利的笔锋,同时还因为她的怨恨与不甘。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强调,“她真正孤独地面对着社会了。和社会接触了,她感到那敌对的阵营是广大的,所有那些奇怪地注视她的眼光、所有那些轻蔑与怜悯都同样地损伤她,都同样证实她的孤立”
。萧红生活在一个任何思想都能够迸发出来的文学时代。我们今天来读萧红,越读越会发现萧红的文学世界的确非常丰富,萧红是难以归类的。曾经我们只是把萧红放在“左翼文学”这样一个大的框架里面去认识。实际上,萧红的文学世界远远比我们所理解的更加丰富。萧红的文学世界非常广阔、最具文学精神也最触及文学本质。萧红的文学世界中有很多关键词,比如说生存、民族、女性、饥饿、自由、诗性……这些都涉及文学的本质,而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文学个性。我们在讨论文学的时候,不能仅从文辞上去讨论,因为这样会忽略真正具有文学本质的东西。文学的本质应该具有穿越时空的永恒意义——对于人类永恒困境的描写和对于人类精神永恒的提升。而这种文学本质的东西,在萧红的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萧红无法归类,不可替代,不能重复。她的文字自带光芒,看上去很直接、明了,但特别传神。萧红在每一种文体上都有自己的写作思考,她绝大多数散文都可以作为她的自叙传来认知,但她的小说又不是这样,她的小说带有非常明显的民间色彩与深刻的悲悯。在萧红的文学世界中,我们能看见那些很小、很卑微的人,看见萧红对他们深刻的体恤与同情。
遭遇痛苦与沉思痛苦,萧红一生的成败都在于此。大概没有一位女作家经历过萧红如此大、如此多的痛苦,尤其和冰心这位一生写爱的百岁老人相比,萧红一生都没和半个爱字沾边。现当代女作家对爱的书写是有变化的,冰心写“母爱是伟大的”,而对萧红来说,她的母爱连一半都没有。虽然萧红仅活了31岁,但她的痛苦铸就了她文字巨大的穿透力和震撼力。萧红的人生充满了坎坷,充满了怨恨。萧红故居内有一幅她的人生旅途行走图,短短的人生经历了寂寞孤独的童年、漂泊流浪的生涯、辗转波折的爱情、寂寥凄凉的逃难。谈起萧红作品中耳熟能详的句子,有人会想起“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或者是“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但是,也许最接近萧红自己生命体验的,应该算是《沙粒》中的一句“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山和飞鸟”
。胸中积满的沙石与不肯放弃对旷野的遥望,或许是萧红一生备受桎梏的现实境况与遥不可及但始终不肯放弃的某种坚守。就像萧军描述他在东兴顺旅馆第一次见到萧红时的景象:“在现实中,她被囚禁在封闭的陋室,举目无亲,遭受着怀孕和饥饿的痛苦,而在精神上,她仍拥有一个自由超然的国度:她作画、素描、书法并渴望读书。”
萧红的痛苦造成了她性格上的过度敏感,痛苦也带来萧红性格上的冷漠和拒绝,端木蕻良曾回忆道:“萧红她确实有些独特的爱好,比如她挺喜欢看水母,买回来搁在玻璃缸子里养着观看,欣赏它游动,好像在感受什么;她还喜欢看萤火虫,很注意环境里的一些小生命。”
可以看出萧红性格中敏锐的触角和孤独的沉思,这种“感受什么”便是萧红尤为重要的生活和写作方式,她重感受,重视自我与世界的碰撞和摩擦。这样性格的萧红实际上没有太多真正的朋友,丁玲就曾说,很多人不喜欢萧红,不喜欢她的性情。痛苦成就了萧红的文学,痛苦也让她的性格过于自我、过于孤寂、过于郁闷,形成了与他人的隔阂。
怨恨,是萧红特有的审美情绪。对于一位作家而言,其创作无非来自两方面的动力:一是得到的太多;二是得到的太少,甚至从来没有得到过。萧红的笔下多是人艰难的生、痛苦的死,一点遮拦、一点修饰也没有地去写。从《生死场》《商市街》,再到后来的《呼兰河传》,她以自己纤细柔韧的笔尖,记录了一个时代,以及时代当中的种种人物,下至乞丐马夫,上至达官文人,也包括她自己的童年记忆,青少年时对底层生活、阶级差异的自觉观察与天然怜悯,因抗婚而致的种种变故坠入生活底层之后,对贫、病、寒、饿的亲身体验和真切描写,也包括她与爱人萧军的真情与怨隙。没有那些文字,也就没有历史上的萧红;没有那些文字当中所描摹的人物与时代画面,也就无法真正展示出那个时代中的萧红,无法真正展示出她的困境和她的独特魅力,无法真正展示出一个时代的饥饿、寒冷与挣扎。在黑龙江哈尔滨以北100多公里的呼兰县,萧红故居始终游人往来、络绎不绝,甚至很多外国友人也来参观。大家来看的究竟是什么?这样一位中国女作家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她的人生有多传奇?归根结底,吸引人们来到萧红故居的,是萧红留下的文字,是文学的魅力让人们跨越时空,仅为在这里站一站、看一看、想一想:100多年前的萧红是如何诞生在广袤的东北大地,又是怎样走出了黑土地流亡四方,而她的文字记录下了一个中国女作家苦难、挣扎和孤绝的一生,写下了20世纪初中国女性、中国人民经历的坎坷和动荡,甚至力透纸背于人性的幽微和深刻。在萧红的文字中浑然兼备了男性作家的力量和女性作家的细腻,极具大美和大气场的穿透力,这是今天我们依旧要读萧红的原因。
敏感,造就了萧红独特的文学感受与文学表达。“呼兰河女儿”萧红有着“天真”而多舛的一生,她早期没有受过那种严格的现代教育,可是她衔接了中国古代文学非常好的传统,她以自己敏感的生命捕捉力和审美经验捕捉到存在的隐秘。其实,她表现的是一个被囚禁在现代生活困境里的人如何反抗这种绝望、反抗这种奴役的生活,她呈现出个体的生命与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所以,她这个命运超出了意识形态的范围,更有深广的延伸性在里面。这是萧红今天被我们不断言说、不断叙述的很重要的原因。相比同时代的其他新文学作家,萧红的文学功底不算最深厚的那一批。在萧红身上,我们追问这样的问题: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作家,什么样的人能成为独特的优秀的作家?萧红是一位天生的作家。天赋型作家既具有更加敏锐的生命体验,同时对生活细节有细腻独到的把握,对语言文字往往还具有创新性的使用灵感,再把这三者用诗化的情思与想象力完美结合。萧红的吸引力在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包括情绪和才华,以及这种生命力的源泉:天籁与童真。萧红能将各种文体本能地混融,用精细的观察、直接和原始的方式倾注到描写对象身上,再使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喷薄而出。萧红创作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在于她以天才灵动的艺术直觉本真地展示了一种不加修饰的原生态世界。
萧红是向存在发问的作家,对人的生存状态有独到的观察与深度的思考。虽然萧红只活了短短的31年,她却拥有久远的生命力,这是因为她用短暂的生命思考了人类最深邃的问题:何为生存?如何生存?100年前的五四是一个充满焦虑的时代,生存的焦虑和文化的焦虑是五四兴起的重要动力。今天,国家发展了、富强了,人民幸福了、安康了,但我们就不应再有焦虑了吗?当然不是,没有焦虑就意味着停滞不前,就意味着失去危机感。阅读萧红的作品能够增强人们的忧患意识,甚至是苦难意识;能够不断地提醒人们历史上曾有过的惨痛遭遇;能够使人们深切感受人生的悲哀和生存的价值。
作家作品的艺术生命力,来自作家的创作才能和作品的内在底蕴。萧红的人生经历与文学才华让萧红拥有广大的读者。萧红不以“伟大”为书写目的,她的文学中也往往从别人不经意处落笔。萧红的文学来自她刻骨的生命体验,她是用燃烧生命的方式进行创作的。萧红对作家这一身份有着深刻而清晰的认识。1938年7月,萧红在一次座谈会上说:“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者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
萧红认为小说应有自己的小说学。小说不应该写得像巴尔扎克一样,或者像契诃夫一样,任何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小说风格。比如萧红,几乎每一篇都有自己的一个风格,都有变化。而即便是生活和漂泊在战乱时期的萧红,仍旧追寻着一个属于她的文学世界,一个剥离了诸多社会因素的、为人类而写的文学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萧红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喜爱,特别是年轻读者的喜爱,这就是一种文学生命力的体现。萧红是体验过彻底的饥寒交迫的作家,是对生存有过焦虑和痛苦的作家。没有焦虑就意味着停滞不前,就意味着失去危机感。阅读萧红的作品能够增强人们的忧患意识,甚至是苦难意识;能够不断地提醒人们记得历史上曾有过的惨痛遭遇;能够使人们深切感受人生的悲哀和生存的价值。
萧红是一位活在当下的作家。从21岁到31岁的10年间,萧红写下百万字的作品,文体涉及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评论。萧红在家国破碎、山河沦丧的时代,超越了个人的苦难遭遇,以一种勇猛、怒吼式的文学,向生存和命运呐喊。萧红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丰富的文学世界,她从北中国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文学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的文学探索,面向对人性的追问、对人的命运的关注,这是文学永恒的命题。萧红的文学是她个人艰辛生活的见证,也是那个时代的女性对于国家、民族、人的精神的一份思想的贡献。这思想,是她于生死场上跋涉而来的。不同时代,不同人生阶段,有不同的痛苦和灾难;面对当年经历的人生痛苦与时代痛苦,萧红选择了与命运抗争、与苦难斗争的方式,这种精神到今天都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我们处于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万物互联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新冠疫情影响着世界的格局,当下的我们更加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思索人类的可持续发展。萧红以人的生命价值为核心的文学探索触及文学的本质,萧红的人生也给我们启发,萧红富有生命力的文字具有穿透时空的力量。
萧红永远是一位活在当下的作家!
1.萧红的文学创作与她的人生经历、性格特征有什么关系?
2.你怎么理解作家与生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