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教育部与台北市政府联合举办了一个座谈会,讨论有关兴建现代美术馆的一些问题,笔者敬陪末座,听了不少高论。一方面由于与会艺术界硕彦众多,开会为时甚短;另一方面,自觉若干观念十分复杂,非三言两语可说得清楚,故聆教之后并未发言。但会后复觉有些基本观念实在值得讨论,乃写出来供艺术界的朋友们参考。笔者觉得关于美术馆的意见,对名称的确定与解释是最重要的。自名称上可以看出未来建馆的目的,从而显示其功能,及其社会性的责任。政府既然这样积极地表示了建馆的意思,并已经付诸行动,笔者认为此为艺术界一大好良机,使我们对若干模糊的观念加以澄清。
台北市立美术馆
台湾美术馆
台南市立美术馆二馆
高雄市立美术馆
台北艺术大学关渡美术馆
新北市立美术馆
这是一个很根本,但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问题。艺术界人士很直接地认为“馆”字是指展览馆,以别于台湾历史博物馆,或台北故宫博物院。实际上,不论是展览馆(Gallery)或博物馆(Museum)都含有收藏与展示两种功能,其差别只是后者是比较庄重、保守的字眼而已。笔者是比较保守的人,故主张使用“博物馆”解释这“馆”字。博物馆的严肃性,使其收藏之态度郑重,有藏之名山的意思。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呢?政府兴建馆舍,不能取代一般的商业性画廊,也不能取代一般性的美术展览!其意义乃在慎选作品,留传于后世。它在社会教育上的价值就在于为社会大众所信赖,为大众的审美活动建立一种标准。
由于这个缘故,博物馆的负责人必须是一位学者,是一位对艺林知识广阔、鉴赏能力高超的人士,而且是一位艺术理论家及历史家。透视历史的眼光是最重要的条件,因为艺术品之收藏必须摆在历史的框架上去看才有标准可循。若是先代的作品固然,要看它在历史上已有的地位,即使是当代的作品也要透视它对未来艺术界的影响,或探讨它已经发生之影响,以笔者看来,它是博物馆应当负起的社会文化责任。这样想,就必须抛弃纯美的价值观,承认美术是人文现象综合表现的结果。美术收藏与展示的意义在大众教育上,不只是美的物品的示范,而且是文化的证物。
洛杉矶郡立美术馆的典藏之一
艺术品之收藏应以历史框架为标准
台北市立美术馆图书室
台湾美术馆图书室
以色列特拉维夫美术馆图书室
笔者承认台北市由于缺乏展览场所,使美术界的先生们感到极端不便,可是这种需要不能用兴建美术馆的方式来满足。台北市需要美术馆,乃有其更严肃的意义,也只有在这种文化责任感之下才值得大兴土木,利用公帑,建造大规模、高标准的馆舍。至于美术界展览场地,可以利用民间社团组织的方式,要求政府补助,兴建画廊,用以鼓励美术创作,促进美术界人士之交谊活动。相信美术界的先进们对此亦必有同感。在座谈会上,笔者所听到的高论中,有主张设置图书资料室者,实在令人佩服。世上够标准的美术馆无不附有类似的设备,为什么在馆内要设置学术研究性空间?答案是要方便研究馆内的重要收藏。要使研究室忙碌起来,这收藏必须要有特色,要广泛,要名贵。
大规模的博物馆多附有出租或特约的展览室。但是我们都知道在有名的博物馆展出作品就是一种荣誉。小型而精致的博物馆如纽约的古根汉姆与惠特尼,特约展览的标准很高,我们虽未必同意,却显然是一种政策。未来的台北美术馆自然也可以附有展览的空间,但却不能用以肩负民间画廊的任务。
纽约古根汉姆美术馆
与会的诸位先生们对于“美术”与“艺术”的选择大多决然的主张采用“美术”。笔者觉得未来博物馆中的收藏内容,是否应以“美术”为限,却是值得慎重考虑的。“美术”(Fine Arts)在台湾似专指绘画而言。西方人则指绘画、雕刻与建筑。民众比较不重视建筑,则“美术馆”的收藏只限于绘画与雕塑了。笔者个人喜欢“艺术”胜过“美术”。其原因有数端。一、台湾目前并没有积极收藏绘画、雕刻之外艺术品的博物馆。即以中国闻名于世、大家竞相抢购的陶瓷器而言,若不加积极收藏,恐为一大遗憾。二、笔者个人的看法,开馆初期的收藏活动一定会遭遇很大的困难。如严加审查,又无巨额经费搜购,收藏品必极稀少,没有理由拒绝绘画、雕刻之外的艺术品。三、笔者认为“艺术”是比较正确的称谓,可避免过时的贵族唯美气息。
陶瓷器可以是艺术馆收藏的对象之一——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典藏的清朝瓷器
有些朋友希望避免“艺术”二字,大约以为“艺术”包罗太广,很怕被误会包括音乐、戏剧,甚至文学在内,其实这种广义的解释我们是不常用的。广义的看来,凡需要锐敏的感觉与熟练技巧的工作都可称为艺术,故政治是艺术、军事也是艺术。狭义的解释,艺术就是指视觉艺术(visual art),包括三大美术之外,尚有一切被认为次要的工艺品。西方艺术史也不太喜欢用美术来称呼绘画与雕刻,多称之为主要艺术(major arts),以与工艺品及装饰艺术分开。纯粹的艺术在人类创造活动的领域中所占的地位很狭窄,只是上流社会的一种装点而已。我们要想办法扩大艺术的领域,在收藏、展览方面,不能再歧视劳力成分较多的次要艺术。我们甚至不能再用主要艺术等名目,有意无意地贬低了工艺品的身价。
伦敦泰特艺廊
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
英国国家美术馆
未来的艺术馆要把艺术与生活结为一体的观念表达出来。艺术不是只供博物馆展览用的,艺术不只是客厅中的装饰,艺术是生活。艺术家不是那些在报纸上常常出现的英雄人物才具有的资格,每个人在生活中注入创造的观念,都可能成为艺术家。若这样看艺术,则觉美术者不过是无用的艺术而已,在我们应该保存与展示的艺术中,应该只占一小部分。伦敦的艺术博物馆甚多,有名的国家美术馆与泰特艺廊似乎只收藏绘画,但比较来说,笔者还是喜欢不太有名,却最庞大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里面可以看到中世纪木造店面的精细木工,看到纪念性铜版刻的全部拓本,看到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所装修的整个房间与家具,绘画与雕刻在里面占有一定而不过分的地位,在包含广泛的博物馆里,能使人感到各种艺术的作品互相间没有严格的界限。
“现代”是大家都同意的,但笔者听到的各种说法,对现代的定义似乎未尽同意。笔者认为这是未来艺术馆收藏内容中最重要的一个标准。究竟什么是现代?有人说,现代的作品就是目前尚活着的艺术家的作品,这当然是很粗浅的说法,若这样解释,现代应改为当代。另一种较合理的说法,是把现代解释为近乎我们这时代的年代。问题是我们要上推到哪一年,仍可以承认为现代?一个比较方便的说法是依故宫的收藏断代。故宫为乾隆皇帝的收藏,我们就以乾隆以后的年代为现代。那么现代美术馆就只收藏现代的作品。可是乾隆的收藏虽很丰富,却算不上完备,比如清初的“扬州八怪”的作品,则大多流落民间与国外,而乾隆以后的清代画坛可说是相当沉寂,若以此断代,则有好画不收、无画可收的问题。何况从历史上说,没有更坚强的理由用乾隆去划分时代。
扬州八怪金农(1687—1773)的梅花图册之一——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典藏(©The MET)
扬州八怪汪士慎(1686—1759)的山水花卉图册之一——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典藏 (©The MET)
扬州八怪郑板桥(1693—1765)的兰竹图卷之一——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典藏(© The MET)
笔者不主张随便用“现代”这名称,这可以自实际与理论两方面来说。以实际的情况言,用一个模糊的断代观念来限制收藏的类别,是很麻烦、很别扭的,而且是没有必要的。博物馆应该见好就收才成。何况在理论上现代原为其更深一层的内涵,不便于随意使用。相信大家都同意,现代乃形容别于往日的社会、文化形态。不分中外,现代化这个字眼,乃用来说明这一蜕变的过程。有些先生主张把现代看作现代精神,这自然是无可非议的,但什么是现代精神呢?照字面看起来,应该解释为表达现代社会本质的东西吧!所以若要用“现代”二字,就不能不设法断代,先确定何为现代社会了。
由于现代化与西化很容易连在一起,民众在民族思潮发达的今天,很不乐意把它当作台湾文化中的一个阶段。在外国,这个定义并不难下:现代社会就是产业社会,就是中世纪思想,生活方式的终结,理性与物质主义的开始。这个粗略的定义(因为很不容易清楚地以年代表示)是不是适用于台湾呢?笔者不是历史学家或文化学家,实在不敢置喙。如果大家能抛开民族主义的观念,承认台湾正逐步受现代世界的影响,逐步自传统的农业、乡村社会发展成为工业的都市社会,是我国历史上的一大步骤,则取现代这名称大体上可以使用西方的解释,虽然其内容可能大不相同。我们未必要有西方十九世纪末以来的那么多艺术的流派,但可以收集西方的科技东来之后,台湾艺术界所受的影响,艺术品怎样自传统形式,经由表面的模仿,逐渐步上自己的现代形式。如果我们尚没有一个成熟的现代形式,则亦可促使当前的艺术界努力发展出一种代表中国现代精神的艺术风格出来。这样去定义现代,就是要肩负一种文化的责任。现代不是具体的流派或样式,不能用形式来说明。古代的作品可能有现代感,但不是现代,因为在形式上的部分偶合是不能作为时代判定的标准的。比如,南宋梁楷的作品,或清初八大山人的作品都有点现代感,却都谈不上是现代作品。他们不过是中国艺术传统思想中的一支,不时受环境的影响外显而已。若说他们的作品表达现代精神,就是形式主义的说法。我们只能说他们的作品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手法相近,在精神上与现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自传统形式步上现代形式的创作——林顺雄的画作局部
《世纪挂轴》,洪瑄,2018年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MIT新人推荐
若用社会文化形态来解释现代,则西方的现代作品不能不加以收藏与罗列,因为在艺术的思潮上,我们不能不受西方的影响;在艺术形式上,我们处处感受到这种影响。不管你是否同意,油画与水彩画基本上是西方的艺术表达方式。一方面,追本溯源是博物馆的职责;另一方面,西方的现代作品是现代社会中思想与感情的原始证物。所以在笔者的心目中,这未来的博物馆有点像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只是它在台湾的台北市,一方面它有保存台湾现代艺术发展史迹的功能,另一方面它有以台湾为中心的地方性特色,有了时间与空间的框架,则博物馆的工作才可以积极地展开。
现代艺术的特点之一,是积极地与社会生活关涉着的、艺术的形式为思想与感情的反映,而社会是产生此种思想与感情的温床。在现代瞬息万变的技术社会中,艺术的形式亦应波涛起伏,高潮时出。这种性质使很多艺术界人士感到不安,但这是健康的现象,没有什么值得悲叹的。同时,我们亦可看到在多变的潮流中,以一变应万变的传统艺术,逐渐流入大众社会艺术的潮流,挥洒而为新的通俗艺术传统。这些都是现代的事实,而博物馆多少对这些事实发挥整理、指导的作用。办得成功的现代博物馆,可以负有历史的任务,可以指向未来,鼓舞视觉世界开拓的努力。博物馆可以使看上去不为社会接受的创造物,逐渐为社会接受。使看上去似乎龌龊的东西,有一种严肃的价值,启发严肃的思想。这就是博物馆的指导的力量所在。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时常主动地提出看法,组织人员,提供经费,安排展览,促使艺术界对某一观点有所反应。主动的指导虽未必一定正确,却代表积极的前瞻性的态度,试图发挥促进历史的功能。这种指导在台湾,也许可以取代政府硬性的艺术政策。笔者以为这才是今天建造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真正意义所在。我们所说的这一倡议大部分是因为回国华侨们所提及,才触动政府首长们的灵机。但是倡议是一件事,实施是另一件事,大家都明白,我们不可能为了观光客,或为了归国华侨而建造博物馆。有时候,我们也许受了太多外在意见的影响。
如果我们不十分介意外来的意见,则考虑这博物馆的需要就贴切得多了。事实上,最近几年来,艺术界一些人微言轻的人物也曾私下把建造现代艺术馆当作话题。所不同的是,他们觉得台湾的现代艺术尚不能算成熟,又没有得到民众的留意,希望借着博物馆的兴建,引起大家的兴趣,他们并不觉得台湾的现代艺术已经大有斩获,只是没有馆舍陈列而已。换句话说,艺术馆的兴建应该是艺术界自我策励的意思,而不是功成业就,要藏诸名山的意思。笔者为局外人,不敢说当前台湾美术界的成就不足以建馆收藏。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总是局内外人士共同首肯的态度,而艺术馆的筹建,订定更高的标准,更严肃的态度,以肩负历史传承的责任,应该是一件大家所乐于支持的方针。未知美术界的诸先进能原谅笔者多言否?
——原刊于1976/11/25《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