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海岸长久以来一直是全世界争论的焦点……
——爱德华·吉本
在地中海的最东端,清澈的海水拍打着色泽鲜亮的石质断墙,那是一个被遗忘的王国留存已久的遗迹。这些废旧的城墙是曾经傲立于此的众多要塞仅存的遗迹,它们曾在将近一千年里,守卫着从土耳其南部到埃及北部的海岸线和峭壁高山。海水在这里触及的陆地,也就是承载这些城堡的土地,是神圣的。这是世界史上最为人垂涎的一块土地,三大亚伯拉罕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为此争战不休,它们都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灵魂所在。这片土地横跨巴勒斯坦领土、以色列、约旦、黎巴嫩、土耳其和叙利亚,最为丰富的不是别的,正是信仰,在炎热的夏日下,它从古至今都是血腥战争的目标。由于变化无常的边界和敏捷机智的统治者,这一地区引发了全球一代又一代人的想象。
这场冲突的焦点在距离地中海大约 40 英里(1 英里≈1.61千米)的内陆地区。吸引人们几个世纪的努力、修建沿岸城堡和港口予以保护的珍宝,就是宗教圣地耶路撒冷。这是现在位于以色列中部的一座鲜活城市。今天,旧城的街道大体上仍与中世纪时相似。空气中充满了香料的味道,毫无疑问还有烤蔬菜的香味。小贩们争夺顾客的喧闹声,对小饰品讨价还价的叫声,与竞相响起的钟声和阿拉伯人的祈祷声交织在一起。蜂拥而来的朝圣者和游客也像千年前一样。宗教游客总是堵住这座城市的大动脉,但同时又是它赖以生存的血液。各个教派的基督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争先恐后地挤进各自的圣所,这些圣所都在方圆一英里的同一区域内。
街道的布局和地标与中世纪时期相比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中世纪的朝圣者今天也能毫不困难地找到从雅法门到圣墓教堂的路。在各个圣所周围,蜿蜒曲折的露天市场街道上仍然是同样的十字军式拱顶店面,出售皮革手工艺品、草药和宗教象征物等传统商品。这些古老的街道上传来阵阵祈祷声和店铺的喧闹,就和一千年前一样。士兵们也和中世纪时一样在此游荡,提醒人们注意这一地区持续的不稳定局势。长剑在身的骑士已换成了携带机枪的以色列青年,他们一边享用石榴汁,一边发着短信。
圣城的建筑见证了它几个世纪的历史,也是城墙内众多政权兴衰的证明。十字军时期的拱顶和斜线压花石墙与马穆鲁克和奥斯曼时代的设计并肩而立。天际线上十字架、圆顶和尖塔混杂在一起。每当旧城的太阳落下,它的光芒在基督教堂的金色穹顶上闪耀,随后让位于尖塔上照亮夜空的绿光。
圣墓教堂是基督教最神圣的地方,也是基督在尘世中的陵墓,那里君士坦丁时代的圆柱和基座与中世纪及现代增添的结构比邻而立。在亚美尼亚礼拜堂中,华丽的现代壁画遮盖了十字军时期的拱顶天花板,支撑它们的是拜占庭和罗马风格的柱顶,上有花篮和莨苕叶的装饰图案。在通往“发现十字架”教堂的墙上,刻着数以千计粗糙的十字架图案,这是十字军骑士和朝圣者们为纪念使命完成而留下的印记。
在一个感觉像大教堂地下室的地方,有一座岩石切割而成的小礼拜堂,是君士坦丁皇帝的母亲圣海伦娜声称找到“真十字架”的地方。她下令在这里修建大教堂,圣墓教堂正是由一位女性奠基的。这座小礼拜堂是圣墓教堂中最安静、最被人忽视的一部分,却是中世纪朝圣之路的终点。它空旷、朴素,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墙壁上满是 12 世纪壁画的痕迹。这里没有耶稣的塑像,没有君士坦丁的塑像,也没有后来与建筑相关的任何大人物的纪念物,只有一尊安详的高贵女性雕像,倚靠着简陋祭坛上方的十字架,在许多信徒奉献的烛火中闪着微光。
今天,圣墓的钥匙在一个穆斯林家族的手中,他们是中立的守卫者,可以平息不同基督教派的纷争。这把钥匙由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历经了许多代,每天凌晨4时,阿迪普·贾乌德都要穿过破旧、宁静的街道,送来开门的钥匙。这是一把箭头形状的大铁钥匙。
这座城市及其充满争议的街道,还有围绕它的其他土地,一直都是激烈冲突的主题。几代人以前,欧洲人将这片土地称为“东方”(The Orient)或者“黎凡特”(The Levant)。法国人仍然将这里称作“Moyen-Orient”,字面意思是“中东”——当今英语国家喜欢使用的术语。“Levant”和“Orient”都起源于对日出的想象,追溯其各自的词源,它们在拉丁语和法语中的意思分别是“破晓”或“日出”:这是西方人对东方土地的称呼。它们带着神秘的光环,让人联想起古时候的男男女女眯着眼睛看着地平线上迸发出的新鲜亮光,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沐浴在阳光下的土地,遍布着红色和金色的光芒,总是遥不可及。阿拉伯语中也使用类似的词语“Mashriq”,它来源于“Sharaqa”一词,含义同样是“日出”或“照耀”。
尽管“中东”甚至“近东”这些术语目前很流行,但它们对于本书所要研究的狭窄地域来说太宽泛了。这部作品中的故事发生在从土耳其南部延伸到埃及北部的海岸线上,在它被称为中东甚至黎凡特之前,欧洲人就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字:海外国家(Outremer)。
“海外国家”这个名称与初升的太阳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样表明了发明这个词的人心中那片土地遥不可及的感觉。它来源于法语,字面翻译是“海上”或者“海那边的土地”。它以异国情调来定义这片土地,并与中世纪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从西欧前往圣地的旅程联系了起来。
数千年来,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信徒都到耶路撒冷朝圣。时至今日,信徒也仍在进行朝圣活动。然而,在 11、12 和 13 世纪,前往“海外国家”的基督教朝圣者打的是不同的旗号,他们全副武装、有组织,是由教皇本人召集的。1095 年,乌尔班二世在克莱蒙镇举行的法兰西教士与世俗精英会议上发表了振奋人心的讲话。当他呼吁人们集合起来,放弃家园、拿起武器,到东方的海外国家去,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圣地,到场的听众深受鼓舞。随着这一次演讲,基督教和平的朝圣传统被对军事冒险的渴望所取代,几个世纪后,这些冒险活动被称作“十字军东征”。
令许多人愕然的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1099 年 7 月 15 日,经过多年艰苦作战和横跨欧洲及安纳托利亚的长途行军,十字军占领了耶路撒冷。由于这次胜利,西欧人在将近 200 年中占据着“海外国家”。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基督教邦国,修建了至今仍屹立不倒、夺人眼球的要塞,并在 80年的时间里以耶路撒冷作为基督教的都城。
这一时期男性在“海外国家”取得的功业是一个极为活跃的研究领域,但对女性功绩的研究相对沉寂。女性在十字军本身和耶路撒冷王国的治理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当大军从欧洲向东行进时,妇女们也紧紧跟随。有能力的男性往往带上家人,而较为贫穷的妇女也随军出征。这些妇女洗衣做饭、护理伤员、收集柴火,也成了士兵们的情人。在少数情况下,她们甚至前往战场为士兵们送水,进而亲自上阵厮杀。在“海外国家”中确立的领土上,贵族妇女组织被围城市的后勤、与敌人谈判,而较低阶层的妇女则与男性一起不辞辛劳,加固城防。她们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艰辛,与男性同生共死,有的甚至遭到强暴、囚禁和奴役。12 世纪,有数以千计的欧洲妇女在阿勒颇和大马士革的奴隶市场上被出售。当“海外国家”的男性统治者玩火自焚、深陷敌人的地牢,他们的妻子就会将其赎回。
尽管这些作用都有清晰的文件记录,但绝大多数研究十字军的(中世纪和现代)历史学家都忽视了女性在这段历史中的作用。本书旨在揭示身居“海外国家”权威地位的女性的一些事迹,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这种研究不平衡的现象,特别是由首位加冕的耶路撒冷女王——梅利蒂尼的莫菲娅——所建立的强大女性统治者王朝。莫菲娅的女儿和孙女以耶路撒冷女王、安条克亲王夫人和的黎波里伯爵夫人的身份施政,还担任了许多其他的职务。她们代表着历史上最勇敢、虔诚和忠诚的女性。与其丈夫和父亲相比,关于这些女性的原始资料尽管很稀少,但足以生动地刻画出这些杰出女王和亲王夫人的形象。
本书中最著名的女性不是耶路撒冷女王,也不是安条克亲王夫人,而是先后成为法兰西和英格兰王后的“阿基坦的埃莉诺”。在本书中,她是首位参加十字军东征的欧洲王后,与安条克亲王的关系也曾流言四起。与“海外国家”中的同辈人相比,埃莉诺得到的声誉或许过高了。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贬低她的影响力或者重要性,而是将其与其他许多东方女性统治者加以对比,后者的男性亲属和对手时而兴风作浪。安条克的水中或许有什么令人血脉偾张的东西,但当埃莉诺的叛逆天性在那座传奇之城的城墙里得以发挥时,却几乎没有打破传统。在前往“海外国家”的旅程中,埃莉诺遇到了破坏规则的强大榜样。在耶路撒冷,迎接她的是令人畏惧的梅利桑德女王——首位在耶路撒冷摄政的王后,同时代权力最大的女性。毫无疑问,与一位最能体现女性雄心与领导才能的女王相遇,影响了埃莉诺此后的生涯。
初看“海外国家”的历史,男性似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其中充斥着男性的愤怒、狂热和杀戮。这可能是事实,但女性的愤怒和智慧同样在塑造这一地区命运中发挥了作用。现在是时候通过女性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地区和这一时期了。本书研究的是从 1099 年到 1187 年萨拉丁征服耶路撒冷时为止,“海外国家”女性统治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