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在华盛顿巴尔的摩国际机场火车站下车时，汤姆·史蒂文斯在等我。他看着我的小行李箱和背包。“你全带齐了？”他问我。

“我被告知只需带上旅途中的衣物，”我说，“除此之外我还带了不少东西。”我指向小行李箱，“个人卫生用品和零食，”我转身展示背包，“所有电子设备和几太字节的电影、音乐和书籍，还有太阳镜和棒球帽。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会用上太阳镜和棒球帽。带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不，你做得挺好，”汤姆说，“其他都由我们负责。很高兴见到你，杰米。感谢你接受了这份工作，你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话说，你也帮了我的大忙，所以我们扯平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递给我一张票据，“你的旅行文件。”

我看了一下这张票。“图勒空基地在哪？”我问。

“格陵兰。”

“我们要去格陵兰？”我语无伦次地说，“要跟北极熊一起玩耍吗？”

我能看出汤姆口罩后边的笑容，我知道跟我一样，口罩是他的伪装道具。“来吧，我们得乘坐摆渡车去机场，让你先完成值机。航班凌晨两点才起飞，我们包下了一间休息室。”

“ 格陵兰？”布伦特在电话上通过视频跟我说。

“对。”我说。此时我正坐在切萨皮克俱乐部休息室，按照我的理解，这间休息室通常情况下是留给英国航空公司前往伦敦的旅客在登机前使用的。不过今天，几十名KPS的员工占据了这里，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正在用手机抓紧时间话别，估计对面都是朋友和爱人。

“我猜那边有北极熊。”布伦特说。

“还有海豹，”我提醒他，“它们能长到很大。”

“估计是吧，我不清楚。他们说跟大型动物有关，我以为只是需要你去非洲，据我所知，所有大型动物都在那片土地上生存。”

“那是你顽固的殖民文化历史在作祟。”莱尔提斯在屏幕之外喊道。

“不，不是。”布伦特喊了回去，然后回头对我说，“其实，有可能是。”

“我只是担心没备足冬衣。”我说。

“取出一只北极熊的内脏，然后爬进去，”莱尔提斯又在屏幕外喊道，“像《星球大战》里利用汤汤那样。”

“别帮腔了。”布伦特反驳他，“我敢肯定他们不会让你挨冻。”他对我说。

“天行者卢克也这么认为。”莱尔提斯喊道。

“别听他的。”布伦特建议。

我笑着换了个话题：“我离开这段时间你们不会有事儿吧？”

“你开玩笑吗？杰米，你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不用搬家，也不会饿死。我可以吻吻你。”

“香艳！”莱尔提斯喊。

“不是那种吻。”布伦特澄清。

“的确，我懂，”我说，“显然我今天帮了不少人。”

“那也香艳！”莱尔提斯又说。

“你会想念他总打断我们的谈话，”布伦特预言，“想到这儿，我觉得你还会想念我们的谈话。”

“我明白，一有机会我就向你汇报近况。”应该说是如果有机会，不过眼下我不想那样说。

“听上去蛮好，别因为你是新人就让他们欺负你。如果他们真欺负你，你就告诉我们。”

“我们有火焰炸弹。”莱尔提斯喊道。

“我们没有火焰炸弹，”布伦特纠正道，“不过我们可以弄来一些。”

我笑着结束了通话，短时间内我很可能不会再打电话了。我抬起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女性朝我这边望过来。

“抱歉，”我说，“刚才我该戴上耳机的。”

“不，没关系，”她说，“无论这些最后是怎么回事，”她指向休息室和KPS的员工，“很高兴听见人们有自己的正常生活。”

“哦，”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也是你头一次来这儿工作。”

“对，”她承认，“我们那边还有几个新人，”她指向两个正在兴致勃勃交谈的研究生模样的家伙，然后又对我说，“我是阿帕娜·乔杜里，生物专业。”

“杰米·格雷，搬东西。”

她对此一笑：“你愿意跟我们坐在一起吗？”

我收起电话。“当然愿意。”我说。我们走过去，研究生样貌的两人抬起头。

“我又发现一位新人，”阿帕娜兴奋地指着我说，“搬东西的杰米！”

“正是在下。”我承认道。

“哈，那么至少我们之中还有有用的人，”离我最近的家伙说着挥挥手，“卡胡朗吉，”他指向另一个人，“这位是尼亚姆，研究天文和物理。我研究有机化学和一些地理学。我们都是书呆子类型。”

“嗨。”尼亚姆挥手打招呼。

我也挥手致意：“其实我的论文研究的是长篇科幻小说，所以我想我也符合书呆子的标准。”

“哇喔，还真是，”卡胡朗吉说，“我还以为你只是来充当人肉起重机的。”

“哦，我就是，”我说，“没有通过答辩的博士论文只是额外附送。”

“跟杰米说说我们之前谈过的内容。”阿帕娜说。

“哦，对了，”尼亚姆说完转向我，“格陵兰，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正要回答，可有人开始拍手，让大家注意。我们看见一个像是管事儿的女人站起来，所有人都停止讲话，收起手机，注视着她，还有几个人开始起哄嘲弄她。

“噢，闭嘴吧。”她假装生气地说，然后是一阵笑声，“返岗员工，欢迎你们归来。新员工——新员工都有谁来着？”

我们四个举起手。

“哦，已经抱成一团了，非常好，”她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告诉你们这些新人，我是布琳·麦克唐纳，指挥KPS田中基地精英队，也就是这里这些人。”她用手比画整个房间，引起了一点儿欢呼跟喝彩，“不用太激动，”她一脸严肃地说，然后笑声更大了，“现在，我相信你们新人有很多问题，包括——”她示意大家接话。

“‘为什么是格陵兰！’”新人之外的所有人喊道。

“——我们可以现在告诉你们，但我们不会那样做，”麦克唐纳说，“不是因为我们残忍无情——”

“不过我们确实残忍。”有人在笑声中插嘴。

“——而是因为不破坏惊喜是我们的传统。相信我们，惊喜值得等待。同时也要明白，我们都是亲眼所见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说完了。跟往常一样，前往图勒空军基地的航班将在凌晨两点起飞，航程六个半小时；还是跟往常一样，跟我们一同乘机的有平民和军人，这表示在此期间你们得戴好口罩。”有人小声抱怨，“我不希望听见谁对此叽叽歪歪。你接种了疫苗不意味着别人也接种过，也不意味着你不会传染未接种者，所以别那么讨厌。”更多人发起牢骚，但还是平息下来。

“那么，按理说我们都坐在一起，不过非KPS人员可能还是会跟你们主动攀谈。所以如果有人询问你们为什么前往图勒空军基地，就搬出老一套说法，说我们受雇于内政部，奉命对格陵兰的冰川作用进行地球物理学勘测。新人要清楚，我们这么说是因为上述勘测特别无聊，以至于有史以来还没有谁受到追问。”笑声再起。

“至于其他方面，通常的规则都适用：别在航班上或降落后谈论KPS事务，也别跟任何外人谈起。我们到达时，KPS接待人员会在那里接我们上路。诸如此类，你们知道规程。新人看好别人，照着做就行，不要走丢，否则你就得在图勒空军基地过冬，那儿可没有你们想要的生活。”又是一阵笑声。

“天气预报说图勒空军基地多云阴天，但是温度在零摄氏度以上，”此处有人稍微欢呼了一下，“东风风力轻微。大家放松休息，尽情联系需要联系的人吧，抓紧时间发一发最后的邮件和社交媒体帖子，因为很快就没有机会了。我说完了。”

麦克唐纳重新坐下，大家的交谈声再次响起，人们纷纷找出自己的手机。

尼亚姆就是其中之一。“好吧，知道基地名叫‘田中’也完全没有帮助，”过了一会儿，尼亚姆说，“谷歌的第一个搜索结果是一位棒球运动员。”

“我在查维基百科，”卡胡朗吉说，“它说‘田中’是日本的第四大姓氏，好多日本名人姓田中。”

“所以我们只知道要去格陵兰。”阿帕娜说。

“还有我们可能要做和北极熊相关的工作。”我指出。

“或者海豹。”阿帕娜补充。

“那我问一下，”我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我身无分文，生活无望，需要一份工作，否则就会无家可归、忍饥挨饿，你们都是什么原因？”

这几个新人面面相觑。“基本差不多？”卡胡朗吉说。

“该死的传染病到处肆虐。”尼亚姆说。

“我来是因为一场糟糕的分手，”阿帕娜说，“当然了，还因为钱。”

“简直是书呆子组建的海外军团，”我笑着说，“去应对北极熊。”

“或者海豹。”阿帕娜补充。

几小时后，我们这些新人跟着其他所有KPS员工从皮萨切克俱乐部的休息室鱼贯而出，登上一架包机。跟之前告知我们的情况一样，我们都坐在一起，但是我这排有个空位，空位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的空军。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图勒，我对他讲了内政部那套说辞。他的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我还从没看过这么快的转变。他戴上耳机，我闭眼睡觉。

六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图勒空军基地。我还好奇我们会停留多久，结果一下飞机就被KPS员工集合起来、塞进两架直升机，立即动身前往内陆。后来有人告诉我，我们乘坐的是经过防寒改造的切努克运输直升机。

“我们要去哪？”我问汤姆·斯蒂文斯，刚才一登机他就招手让我坐在他旁边。我们得靠在一起才能交谈。“我不太了解格陵兰，不过我知道它的中部只有冰川和严寒。”

“好吧，听着，那里可了不起了。”汤姆说，“格陵兰有个名为‘世纪营’的美国基地，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正式关闭。那曾是一座军事研究基地，由当地的核反应堆供电，基地关闭时核反应堆也停止了运行。明白吗？”

“嗯。”

“这不是事实，”汤姆说，“而是掩盖真相的手段。世纪营从没有被关闭，它的核反应堆也没有停止运转，如今由KPS使用。我们要去的就是那里。”

“我们要去一座位于格陵兰的秘密核基地？”我说。

“我告诉过你很了不起。”

“好吧，可是人们要怎么保守核基地的秘密？”我问道，然后用手指着天上，“我不怎么懂得物理，可我知道俄罗斯和中国有间谍卫星，我十分确定他们会注意到，怎么说呢，中子之类的东西。”

“你瞧着吧。”汤姆说。KPS这种自鸣得意的神秘感把我气得够呛。

过了一小时出头，我们在世纪营降落，匆忙换乘运输卡车来到一个类似车库的区域，我们一进入，后边就封闭起来。一名KPS员工告诉我们把手提箱、背包和私人物品放在类似托运行李柜台的传送带上。我看向汤姆。

“没关系，”他说，“杀菌消毒。你的物品都会归还给你。”我耸耸肩，把所有物品都放在传送带上。

然后，我们排队在几张桌子上登记进入，等我排到前边，他们给了我一套塑封起来的衣物、鞋和一个包，然后指引我来到淋浴区。

“换下的衣服和鞋放在包里，包括口袋里的一切以及可拆下的珠宝，然后把袋子放在收集箱里，”那位KPS工作人员说，“用刚刚给你们的香皂彻底清洗，洗头时要清洗到头皮。洗完再洗一遍，要同样彻底。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洗干净，那就再洗一遍。然后穿好新发的衣服，去浴室另一侧的等待区。”

我进入浴室，脱光洗净，香皂有氯和覆盆子相结合的气味，我以后不是很想再体验。新拿到的衣服类似某种连体服，呈灰色，在领口、袖口和裤脚处有封闭用的弹力带，鞋子是一种样子怪异的轻型靴，他们还提供了实用的内衣和袜子。我把衣服都穿好，然后跟着指示来到等待区。最后，阿帕娜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尼亚姆和卡胡朗吉。

“我没有镜子，所以你来告诉我，”卡胡朗吉摆了个姿势说，“好看吗？”

“当然。”我说。

“那可就怪了，因为你穿着它难看死了。”

我对此一笑了之。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看见汤姆摆手招呼我过去，便跟其他新人告别，去找汤姆。“紧跟着我。”他说。

“好的，”我说，“为什么？”

“因为秘密揭晓时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我给了他一个没好气的表情：“我发誓，神秘兮兮的都是胡扯。”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值得，你相不相信我？”

“最好是那样。”

房间远端的门上亮了一盏灯。那扇门打开，像车库门一样升起。“来吧。”汤姆说着引导我们进入另一侧的房间，并挪到新房间另一侧同样类似车库门的地方。其他人在我们身后进入，房间里挤满了穿着灰色愚蠢连体服的人。后边的门滚落下来。

“我感觉有人要对我搞恶作剧。”我对汤姆说。

“这不是恶作剧。”他说。

灯光熄灭。

“你想说啥？”我在黑暗中跟他顶嘴。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这里的核反应堆吗？”

“它怎么了？”

“我们此刻正在使用它。”

“用它做什么？”

一声让人难以忍受的巨响，我本能地在黑暗中弯下腰。在我身后，几个人吃惊地尖叫和大吼。

“请看。”汤姆说。

我正要向他演示灯亮后我准备怎么揍他，我们面前的门开始升起，与此同时，空气从外面涌入，炎热、厚重、潮湿，稠密到我可以看见射入的光线在空气里发生衍射。

门完全升起。

外面是一片丛林。

我目瞪口呆。

“ 这就是我想看的表情。”汤姆说。

我没管他，走了出去，来到一座宽阔的亭子下方，它显然是为了接待到达旅客而设计的。我来到亭子边缘，这里至少有十米高，下方是某种地基，布满明显难以栽培的绿色植物，它们也许可以被暂时清理掉，但势必会更快、更茂密地长回来。这种绿色植物向基地外围蔓延，形成一堵无边的植物围墙，比我这辈子见过的更高更厚，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在纪录片中，亚马孙雨林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一座停车场。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在咀嚼纯氧。

我看向左边，其他新人跟我站在一起，同样目瞪口呆。

“好吧，我们究竟在哪？”尼亚姆问。

“格陵兰。”汤姆从我们身后说。

尼亚姆转回身：“伙计，这不是格陵兰。这是…… 绿地。”

“我向你们保证这里是格陵兰，”汤姆伸手阻止大家发出反对之声，“只不过不是你们熟悉的格陵兰，我向你们保证之后会详细解释。我们提供的入职培训会讲到这个问题。”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解释一下。”我说。

“好吧，这里确实是格陵兰，它只是位于一个和我们的认知略有差别的地球上。”

尼亚姆比画着面前的绿色植物强调：“ 略有差别？”

“不得不同意尼亚姆对于你使用‘略有’略有异议。”卡胡朗吉说。

“好吧，大有差别。”汤姆承认。

“什么差别？”阿帕娜问。

汤姆指着绿色植物：“嗯，这还不是最离奇的部分。”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完注意到一片阴影遮住了我、另外几名新人、汤姆和到达亭台。

我跟其他人一同抬起头，眼看着一个类似波音747的家伙懒散地拍动翅膀，划过天空。

“那是……一条龙？”漫长的一分钟过后，阿帕娜问道。

“严格来讲不是龙。”汤姆说。

“ 严格来讲？”尼亚姆惊呼。

卡胡朗吉点点头并伸手一指：“尼亚姆再次提出了我的疑问。”

“如果不是龙，那是什么？”我问。

“它是一只怪兽。”汤姆说。

“一只怪兽？”

“对。”

“一只货真价实的怪兽，”我重复道，“日本电影里的那种怪兽。”

“几乎完全一样。”汤姆说，“嘿，我跟你说过我们跟大型动物在一起工作。”

“老兄，我以为你指的是北极熊。”

汤姆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如你所说，货真价实的怪兽。毕竟单位名称里写着呢。”

“什么？”我说。

“KPS，”汤姆说，“即‘怪兽保护协会’，指的就是我们，杰米，这就是我们来此处的原因，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低沉的吼叫从远处传来，如同雷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滚过。我转身注意到，地平线上的一座小山站立起来，望向我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