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但丁是乔伊斯的楷模,请允许我以《新生》为序,开始我们对《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研究。但丁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比阿特丽斯。当时她年方9岁,他也是。当他下一次见到她时,他们都是18岁。18是两个9相加,同时数字1和8相加也是9,因此,在根源上有一个人类的幽灵,并且它有一个神秘的维度可以通往上帝。但丁的整部作品都将沿着这条线一直走到根源。当但丁看到比阿特丽斯时,他经历了我们所说的“审美停滞”,这是一个永恒的时刻。他说:“此时此刻,我的心灵之主意识到,我已找到了我的主人;我的感官之主意识到,我已找到了我的幸福;我的肉体之主意识到,我已找到了我的痛苦。”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而是一道永恒的光芒。这束光打开了他的第三只眼睛,他的心灵之目。世界倒退了一个维度。此时他心荡神迷,驰魂夺魄。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首诗,并对这首诗进行了分析,还告诉了我们围绕这首诗发生的所有情况。然后,就在这本书的中间部分,比阿特丽斯死了,他的情感被进一步引向世界之外,引向那个维度的另一个层次。最后,他承诺为她写一本从未写过的书。《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也遵循了同样的原理。
审美停滞是一个奇迹。传统里的吟游诗人在他们的讨论中达成对爱的定义,而但丁走出了吟游诗人的传统。现在,当人们谈论爱的时候,特别是在教会圈子里,他们会把博爱与情爱进行对比,就好像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博爱(agape,精神上的爱,基督教之爱)和情爱(eros,纯粹的生理之爱,肉体之爱)都是不选择特定对象的爱。博爱,“爱邻如己”意味着无论你的邻居是谁,你都爱那个人,这当然是一种很好的情感;至于情爱,它实际上是器官对器官的诱惑和吸引,指在黑暗中人可以对任何其他人产生情欲。在早期的酒神崇拜 中,人们的惯常做法是恣意的去爱,一个人不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就能遇到这类爱。然而,吟游诗人所定义的爱是不同的。12世纪普罗旺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古义劳特·德·勃涅(Guiraut de Borneilh)认为爱情是从眼睛和心灵中诞生的,这也正是但丁所说的。德·勃涅说道:
……
眼,是心的侦察兵
它四处侦查
心,因拥有什么而愉悦 [1]
当眼睛发现一个令他们着迷的物体,它们就会把这个东西推荐给心。如果它是一颗“温柔的心”,也就是一颗不单单产生欲望,而且能够酿造爱的心,那么这颗心就被唤醒了,爱就诞生了。这是特有的,这就是爱摩尔 。它并不适合所有人,它属于温柔的心,而它的侦察兵是眼睛。
但丁还认为,这段历程及这种个人唤醒的开端,是通过明显的个人爱的体验形成的,并非通过无差别的体验形成。我把这种个人之爱的体验称为“审美停滞”。
但丁在《新生》中以一种复杂的方式阐述了他的美学理论,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则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的美学理论。这一理论被他阐述得尤为清晰,是一个经典的、完全被人理解和实现了的美学理论。人们在学习美学时,一会儿阅读这位作者的作品,一会儿又读那位作者的作品,这一切都显得很复杂。而乔伊斯用他的刀穿透所有的复杂情况,在他作品的每个方面都得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精确的定义。
乔伊斯区分了恰当的艺术和不恰当的艺术。为艺术应有的功能服务的,是恰当的艺术;为其他事物服务的艺术,是不恰当的艺术。同时,乔伊斯认为恰当的艺术是静态的,不恰当的艺术是动态的。静态艺术产生审美停滞。那么,静态艺术的对立面是什么?乔伊斯所谓的动态艺术又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们:
欲望是促使我们走向某种事物的感觉,厌恶是促使我们离开某种事物的感觉,无论是通过喜剧还是悲剧,旨在激发我们这些情感的艺术都是不恰当的。 [2]
色情艺术是激发欲望的艺术,它不是恰当的艺术。例如,如果你看到一张可爱的老太太的照片,你会想:“多么可爱的老灵魂啊!我真想和她一起喝杯茶。”这就是色情描写。与对象建立关系的欲望让你感到兴奋。或者你翻开一本杂志,看到一张冰箱的照片,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冰箱旁嫣然一笑,你会想“我很想拥有这样的冰箱”,乔伊斯认为这不是艺术,而是色情。再或者,你走进那些爱好在冬天滑雪的人家里,看到阿尔卑斯山峰和美妙的滑雪场的照片,这些也都是色情品。它激发了我们对所描绘对象的欲望,它不是对艺术品本身的反应。
另一种不恰当的艺术是批判社会、为社会学服务的艺术。这种艺术会引起人们的厌恶,乔伊斯称之为“说教艺术”。我把那些生产这种艺术的人称为“说教式色情作家”。自左拉时代以来,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说教式色情作品”。这个公式是由左拉建立的,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个时代,这就像你讲了一堂精彩的道德课,然而在任何地方都有人正在脱掉衣服。审美体验与生物学或社会学没有关系,它与但丁所说的“觉醒”有关。
现在,乔伊斯是如何描述但丁的觉醒的呢?既然没有激起欲望和厌恶,那么什么会被激发呢?乔伊斯随后转向研究阿奎那(Aquin),寻求下一组定义。阿奎那说,简而言之,美是令人愉悦的 [3] 。这句话没有什么意义,但随后他用三个拉丁语单词定义了审美体验的关键方面: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斯蒂芬把它们翻译成“完整”(wholeness)、“和谐”(harmony)和“光彩”(radiance)。
完整:所呈现的东西被看作是与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相分离的一个物体。例如,我们可以在这个架子的某一部分画一个框架,这个框架里的元素有两支蜡烛、一段书架、一张照片的一小部分、一个瓶子的一小部分,它们是一个对象。架子的其余部分则被视为另外一个物体。我们将只专注于那个框架内的东西,它们将被视为一个物体。
和谐:当你将框架内的任何事物看作是一个物体时,形式的安排和事物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重要。部分与部分,每个部分与整体,以及整体与每个部分。这种有节奏的组织,就是乔伊斯所说的“美的节奏”,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这些部分包括颜色、颜色的关系、形式、光的强度。
艺术的工具是节奏。在写作中,无论体裁是散文还是诗歌,皆是如此。如果你的写作只是为了传达信息,你所关心的只是句子的长度不要太长,以及结构的清晰度,也就是在每一段中,你说的仅仅是你想说的话,然后呈现出一个干净整洁的陈述。然而,如果你要达到审美效果,那么散文的节奏也很重要,还有选择精确的词语,确定辅音彼此跟随的方式等,所有这些都举足轻重。诗人也对词语的声音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诗歌会有韵律和节奏。这就是艺术。
光彩:事物被幸运地呈现,艺术品被精心地造就,这些都令人着迷。能充分呈现事物本身,本就让人心满意足了,这就是光彩。如果它是一种不会让你不知所措的光彩,我们就把它称之为美。但如果光彩削弱了你的自我,甚至使你几乎处于一种超然的狂喜之中,这就是崇高。通常巨大的空间或巨大的力量会被用来表达崇高。很少有艺术处理崇高的问题,至少我举不出一个例子。然而,人们可以体验崇高。例如,佛教纪念碑和日本花园的设计意图之一就是让你向上、向上、再向上,这样你看到的空间就会变得越来越广阔。庞大空间被豁然呈现在眼前是一种独特的体验,随着自我意识的削弱,你会得到一种释放的感觉,你的内在空间也会随之打开。我曾与那些在美国和英国饱和轰炸 期间身处欧洲中部城市的人交谈过,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说,他们被巨大的力量所震撼,在那种情况下可以体验到狂喜。
现在,光彩是一个神秘的心理学问题,为什么一种安排能使人高兴,而另一种安排却不能?乔伊斯说,艺术作品的全部功能就是让你遵守这种节奏的安排,然后你看到的就是它原本的样子,而非其他东西。你不会因欲望、恐惧或厌恶而动摇,你只是在审美上被这种美丽的和谐(也就是乔伊斯所说的“美的节奏”“心灵的魅力”)所吸引。这是一种突破,意味着你已经透过客体,感受到了通过它表现出的超越性,你自己就是这种超越性的一种表现。纯粹的客体把你变成了纯粹的主体。你只是一双眼睛,是世界的眼睛,也是超越欲望和厌恶的眼睛,就像上帝在第七天 开眼看世界一样。不需要做什么,这就是光彩。
这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深刻的神秘主义的认识,即世界没有“意义”。在绝对意义上,宇宙和宇宙万物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是对思想体系和关系的理性联想。我们一听到这话,就想起被称为“如来”(Tathāgata,因此而来)的佛陀,佛性意识(Buddha consciousness)就是对实相的“识”。“实相”:伦理、道德、生物学,等等,它们都紧密相关。当一个人认识到,在审美冲击中,是这一光辉体在起作用,而不是其他东西时,他就超越了意义的领域,被抛进了自己的存在。面对着那个光辉体,他感到成为自己。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也恰恰是佛陀所获得的启示。你可能会想起菩提树下佛陀的故事,打坐处、审美的停滞、静止。当名为色欲与死亡的生命之主来到他面前时 ,佛陀只是触摸了大地。你可以说是大自然让他深深地扎根于三位一体。佛陀驱逐了贪嗔主,他自己坐在中间的位置。有一点极其重要,在我们的世界里,世俗艺术是通向无限空间的大门,只要世俗艺术是恰当的艺术,而不是为这个、那个或其他原因的欲望服务。
当你的作品中描写了令人向往或厌恶的人,或者当你描绘生活中那些激起恐惧、欲望或厌恶的经历时,会发生什么?乔伊斯一开始就说“由艺术作品唤起的”恰当的情感是悲剧性或喜剧性的。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斯蒂芬说亚里士多德给悲剧性的情感起了名字,叫怜悯和恐惧。这个傲慢的年轻人斯蒂芬,他狂妄地说:“亚里士多德没有给怜悯和恐惧下定义,我却有。”他是这样下定义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恐惧是使人的头脑停留于任何一种人所遭受的严肃而经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某种难于理解的原因相连的感情。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恐惧是使人的头脑停留于任何一种人所遭受的严肃而经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某种难于理解的原因相连的感情。”
怜悯是使人的头脑停留于任何一种人所遭受的严肃而经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受苦的人相联系的一种感情。
“难于理解的原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严肃而经常”?如果A先生开枪打死了B先生,B先生的死因是什么?显然是中弹。也可能A先生和B先生之间存在政治分歧,但这些都是表层的原因。B先生死亡的秘密原因是什么?什么是“严肃而经常”的?
如果在描述这一事件时,你强调A先生是黑人而B先生是白人(反之亦然),那么你就是在谈论一些不严肃和不经常的事情。在B先生之死中,严肃而经常的是死亡,是时间的流逝,是所有人都必须面临死亡的事实。如果你强调一个法西斯分子开枪打死某人,你并不是在告诉我们死亡降临的方式。这当中真正的严肃而经常的事件让你汗毛直竖,让你知道这是一个人类的受难者。受难者成为英雄,因为他没有任何恐惧或欲望地朝着他的命运前进,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他的死亡。如果我们说:“哦,这不应该发生!”那我们就不是身处于一部艺术作品中。如果我们说:“这应该发生!我也应该这样死去。”然后你就身处一个悲剧性的艺术作品中,因为你在谈论死亡,谈论它重大的、普遍的、秘密的原因。我们终将死去,如何死亡是无关紧要的,我们谈论的是死亡的奥秘。
在“令人畏惧之神秘” 面前,恐惧是一种积极面对神秘敬畏的体验;怜悯是对人类受难者的积极的同情体验,而不是对这个、那个或其他物种的受难者的同情。而当你把这两者都当作积极而非消极的东西来体验,你就有了一个悲剧。从这个角度你再看《推销员之死》( The Death of a Salesman ),看看它是不是一个悲剧,事实上它并不是。当你感觉到这些悲剧性的情感从静态的景象中流露出来时,你并不想出去烧毁小镇,或者说不想做任何事,你在那一刻意识到了深层的维度。在这里,你拥有艺术作为一种启示。
乔伊斯说,另一种恰当的情感是喜剧性的。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本书的一些笔记里而不是正文中告诉我们,喜剧性的情感 [4] 是快乐,但快乐不是欲望,快乐是占有。你站在那儿,不渴望幸福,但喜剧的乐趣已经给了你幸福。在乔伊斯的作品中,我们得到的是悲喜剧。也就是说,悲剧和喜剧并存。我们在某些东方作品中也发现了同样的组合,所有的活动描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乔伊斯的作品也是如此,他甚至在描绘某些悲剧性的故事和悲伤的心酸感受时,也让你进入到一种快乐的领悟中。
最后,让我们回到佛陀坐在菩提树下的故事的画面。这棵树就是伊甸园中的那棵树,它往往被描绘成两棵,因为它实际上呈现出两种面貌。那棵树位于一分为二的中间点。在那里,神圣的明点 ,即绝对 [5] ,用一种永恒之力作用于时间,分为了一对对立面。在埃利芬塔的寺庙洞穴中,有一尊湿婆的美妙图像。湿婆这一伟大的主,它有一个巨型的头。头部右侧是男性轮廓,左侧是女性轮廓;一个看起来咄咄逼人,另一个平静如梦幻;一个显示力量,一个显示情欲;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中间的那张脸是永恒的面容,这两个面孔都由它产生。还有一个例子是在阿旃陀山洞 中的观世音菩萨像,是一个美丽、高贵、优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朵莲花,右边的耳环是男性化的,左边是女性化的,这也是一个表现对立面的形象。所以,伊甸园里的那棵树就是明点,那棵树的果实被亚当和夏娃吞进了肚子。他们对时间的游戏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没有时间、没有死亡、没有新生,在神话时代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于是,他们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如果他们当时吃的是另一棵“不朽生命树”上的果子,这棵树能把人再次带回到救世主面前,这样他们就会化人成神。但在他们吃完“分辨善恶树”的果子后,圣父说:“我们把这两个人赶走吧,免得他们吃了另一棵树上的果子而成为神。”他把他们驱逐出伊甸园,派两个基路伯 驻守在门口,两者中间有一把燃烧着的剑,将他们阻挡在外面。
太平洋战争期间,我在纽约的一份报纸上看到了一张非常古怪的照片。上面是奈良的两个身材魁梧、外表凶猛的守门人之一。照片下有这样一个说明“日本人是这样敬拜神灵的”。好吧,其实我知道这个图像想要传达的并不是让人停下来敬拜这些神像,而是要让人在它们之间行走。等你到了日本的东大寺,那里有坐在永生树下的大日佛 ,他的手仿佛在说“不要害怕”。随后我更仔细地观察这两个守门人,想更多地了解他们的信息。我发现这就是人们放大神话形象的方式。
在中世纪,基督被誉为英雄,他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从邪神那里偷走了他为自己囤积的美好,一个是火,另一个是永生。所以,十字架就是那棵树,而十字架上的基督就是那棵树的果实,他指引我们走向它。他不正是那棵树下的佛陀吗?基督悬挂在树上,佛陀坐在树下。死亡和欲望之主接近佛陀,佛陀不动声色,通过触摸大地将他驱散。大地之神对死亡和情欲之主说:“这是我心爱的儿子,他在多生多世中如此奉献自己,这里没有人像他一样。离开吧,你这个坏家伙!”佛光显现。
触摸大地的佛陀,在这种语境下就等同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通过这种行为,佛陀将自然冲动钉在,或者说“切断”在十字架上。基督将他的身体与本性冲动相结合,并通过十字架的中心点。同样,佛陀也去往某处,但他去往的是永恒的意识。如今,整个神话不是被解释为一个育儿故事,而是在心理学层面被阐释,这正是乔伊斯对所有这些主题所做的。他采用了基督教的符号学,并用诺斯替派原则,也就是心理学的原则而非教育学的原则,来重新解读神话,这样整个故事就会被赋予新的生命。
那么,我希望能够通过乔伊斯,展示出的不仅仅是他做了什么,还有当一个人以这种方式接近这些符号时,这些符号会发生什么。每个值得思考的符号学都在乔伊斯身上出现,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的视力很糟糕,所以几乎无法阅读,但他好像读过所有的书,这一切都体现在他的艺术中。
从一开始,乔伊斯就展示了情感形象。我们的小男孩与形象相遇时,总是能认识到他自己的情感价值。正如我之前提到的,乔伊斯以他所写的人物自身的风格来写作。当男孩是个婴儿时,写作风格就是婴儿式的。随着男孩的成长,写作风格也在成长。
从前有一个时候,而且那时正赶上好年月,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过来,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
他的父亲跟他讲过这个故事:他父亲从一面镜子里看着他: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汗毛。
在这里,镜面主题与父亲有关。婴儿通过镜面感受到父亲。“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汗毛” [6] ,这一描写瞬间把父亲与母亲区分开来。
他那会儿就是馋嘴娃娃。那头哞哞奶牛就是从贝蒂·伯恩住的那条路上走过来的:贝蒂·伯恩家出卖柠檬木盘子。
然后是一段小诗:
哦,在一片小巧的绿园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开放。
至此,我们已经有了神话般的形象:小绿园和盛开的野玫瑰。玫瑰是曼陀罗,是我们要走向的中心的象征,它已经在年轻的主人公的脑海中与小绿园相连,是一小块土地,但也是爱尔兰。通过将这个爱尔兰的形象置于宇宙形象的中心,乔伊斯解决了我之前谈到的难题:从区域性地对宗教、种族和信仰的狭隘且有限的经验过渡到一个更大的对于原型的理解。
乔伊斯已经引见了两组形象,父亲和路边卖柠檬木盘子的女人,以及小绿园和野玫瑰。现在又出现了另一组形象,即贯穿整个《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关于冷暖的主题。
你要是尿炕了,你先觉得热乎乎的,后来又觉得有些凉。
现在母亲进来了,她在照顾他,很温柔,很亲切。
他的妈妈给他铺上一块油布。那东西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气味,欺骗性的感觉,当气味被识别时总是会联想到一些东西,现在的气味正与父母及孩子早年生活中的小插曲有关。
他妈妈身上的味道比爸爸的好闻多了。她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他就跟着跳舞。
这里把音乐主题与母亲联系在了一起。旋律将以这种方式持续下去,所以最终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安娜·利维亚·普鲁拉贝尔是这个流动的世界的节奏。斯蒂芬会一路起舞,一路摇摆。每当他心情愉快时,就会有舞蹈出现。有人告诉我,乔伊斯喜欢跳一种疯狂的、僵硬的吉格舞 [7] 。乔伊斯也会弹钢琴,他看重自己的歌手身份,他最大的不满是他不能,或者别人说他不能像约翰·麦科马克 那样唱歌。
他这样跳着。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他后来在《尤利西斯》中说:“节奏开始了,你看。”正如我所说,节奏是基本的审美原则。现在,我们来看下一个主题。
查尔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
“丹特”是孩子们对“姑妈”的称呼,但丹特这个名字出现在第一页上。
他们都比他父亲和母亲年岁大,而查尔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斯蒂芬正在弄清楚年龄,以及年龄与人的关系。
丹特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那把绛紫色绒背的刷子是给迈克尔·达维特预备的。那把绿绒背的刷子却是给帕内尔预备的。
这里提到了乔伊斯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主题,帕内尔(Parnell)的故事。帕内尔是爱尔兰议会党在威斯敏斯特的领导人,他一直深受爱戴,直到他与凯蒂·奥谢(Kitty O’Shea)陷入通奸丑闻,导致教会背叛了他。小斯蒂芬的父亲支持帕内尔,而丹特后来站在了教会这一边,因此,在父亲和以宗教为导向的姑妈之间的冲突中,我们马上想起教会和国家之间的冲突。迈克尔·达维特(Michael Davitt)是另一位爱尔兰族长,他是土地联盟的创始人,他也反对帕内尔。因此,通过绛紫色绒背的刷子和绿绒背的刷子,我们得到了两个传统之间的冲突这一主题。
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艾琳的爸爸和妈妈。
艾琳是这本书中的第一个女孩形象。之后还会有很多女孩形象。这就是比阿特丽斯的主题。但丁在9岁时第一次见到比阿特丽斯。
等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他躲在桌子底下……
男孩和女孩的关系立刻带来了一种内疚和羞耻感:他躲在桌子底下。发生了什么?
他母亲说
——哦,斯蒂芬一定会道歉的。
丹特说
——哦,不然,那些山鹰会飞过来啄掉他的眼睛。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激烈的形象。随后来了一首小诗,解决了这场可怕的冲突。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斯蒂芬开始将这些情感与形象捆绑在一起。
然后斯蒂芬去了学校,在那里他面临着新的形象评估。诸如,他在操场上的经历,他被其他一些男孩粗暴地对待,例如,一个叫韦尔斯的家伙把他推到了茅厕的水坑里。
这之后,斯蒂芬回家过节,他的父亲和姑姑因为一场关于帕内尔和神父的争吵,搞砸了圣诞晚餐。这是多次糟糕的家庭聚餐的其中一次,每个人都发了脾气,一切变得支离破碎。斯蒂芬的家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当斯蒂芬回到学校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严格纪律的主题再次出现。斯蒂芬摔倒了,还摔坏了眼镜,虽然老师阿诺尔神父免除了他的作业,但是当教导主任进来看到这个小男孩没有学习时,阿诺尔神父告诉教导主任:“他摔坏了眼镜,我免除了他的作业。” [8] “这是一个老油条学生的老花招了……马上把你的手伸出来!”教导主任用戒尺打了他几下,这让小男孩的内心和肉体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因此,残酷的事情发生了,他尊重神父,却发现他们并不可靠,也不值得他尊重。尽管有些男孩很好,但大多数男孩让人讨厌。他的学校的形象也瓦解了。在这里,形象开始与情感联系在一起,但这些情感不是小男孩能承受的,所以他不停地拒绝、拒绝、再拒绝。
紧接着是一个家庭财富迅速散尽的时期。在其他事件中,斯蒂芬的父亲见到了斯蒂芬曾向其抱怨过的学校校长。之后,父亲告诉斯蒂芬,他和校长是如何以开玩笑的方式谈论所发生的事情,还说斯蒂芬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孩子,而这些话残酷地贬低了他儿子面对不公正时的勇敢反抗。
过了一段时间,斯蒂芬和他的父亲一起去了科克,看到父亲和他的老朋友们在一起说笑。此时,斯蒂芬感到与他父亲的关系相当疏远。他开始知道一些事情。他在成长、在学习。他正在研究英国文学、古典文学、《圣经》文学的珍贵遗产。他开始把这些形象打包在一起,并把它们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于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强烈的神话形象。男人在喝酒,男孩在看着。
斯蒂芬看着三个酒杯被从柜台上举起来,看到他父亲和他的两位密友为他们的过去干杯。一个财产造成的鸿沟或者是性格上的差异使他和他们分开了。他的思想似乎比他们的更为古板:它像月光观望着年轻的大地一样冷冷地凌驾于他们的斗争、欢乐和悲伤之上。
在这里,我们有一系列的基本形象。主要的是月亮主题,它是一个世界性的神话形象。月亮每个月都会死亡并复活,它本身就带有自己的影子,这与太阳形成鲜明对比。太阳是明亮而闪耀的,它将事物照射出阴影。因此,阴影和太阳,黑暗和太阳,彼此是相互分离的。月亮英雄是悲剧性的英雄,在月亮身上黑暗得到了安息,月亮带着自己的死亡,然后就像蛇蜕皮一样蜕去了死亡。因此,月亮与大蛇联系在一起,蜕皮重生的大蛇是地球能量的主宰。重生的大蛇,重生的月亮。
现在,扑向蛇的生物是高空飞翔的鹰,鸟蛇之争是一个基本的神话母题。在某些神话中,它们以互为敌人的身份存在。例如,在《圣经》神话中,大蛇被长着翅膀、来自上层大气的力量所诅咒。鸟从地球上被释放出来,代表了自由飞翔的精神,也就是代达罗斯的飞行主题。而蛇则代表了被束缚在地球上的精神。后来,斯蒂芬感到他会坠落,他会经历深渊,这种认识是对大蛇力量的感知。
这世界上的各种陷阱就是它的犯罪的道路。他一定会堕落的。他现在还没有堕落,但是到了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一声不响地堕落下去。要永远不堕落实在太难了,太困难了。他现在已经感到,他的灵魂正不声不响地向下滑去,正像将来某一个时候一定会发生的情况一样,往下滑,往下滑,但是还没有堕落,现在还没有堕落,可是已经快要堕落了。
在某些神话中,鸟和蛇的符号被综合起来,你会看到龙的形象是一条长着翅膀的蛇。有翼的蜥蜴是两者的综合体。你既可以使两者相互攻击和分离,也可以对其进行合成。但要完成合成,就必须先经历分离。乔伊斯也致力于研究这种象征主义,一种实际上是炼金术的象征主义。斯蒂芬本人将蛇的形象与鸟的形象相结合,经历兴衰沉浮,当他将海滩上的女孩视为一只鸽子时,她的眼睛对他发出召唤:“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
现在再回到我们的故事,月亮的形象伴随着斯蒂芬与他父亲、父亲密友们之间产生的分离感。斯蒂芬成了一颗死亡的卫星,一个荒原主题正在启动。
他的思想似乎比他们的更为古板:它像月光观望着年轻的大地一样冷冷地凌驾于他们的斗争、欢乐和悲伤之上。曾经使他们激动的生命和青春的热情似乎都跟他毫无关系。他既不知道什么叫作和别人交往的欢乐,也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粗犷的男性的健康的活力,更不知道什么父子之道。
他没有经历过童年和青年时期应有的正常情感。当你没有经历过正常的情感时,你会怎么做?你能继续接受这个靠正常情感维持的世界吗?他已经在流亡了。请记住,此时的斯蒂芬还只是一个在上学的小男孩。
在他的心灵中,除了冷漠、残酷,毫无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没有任何使他激动的东西。他的童年已经死去,或者已经消失,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他的能够欣赏天真的欢乐的心灵,他一直只是像不毛的月球一样在人生的海洋上漂荡。
你所以那样苍白,是否因为
整天在天空爬行,注视大地,
这孤独的生活已使你无比烦腻?
他重复背诵着这几行雪莱的诗的片段。这无比广大的不属于人类的循环活动和人类的无能为力的悲惨境遇的交替使他不寒而栗,完全忘掉了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然而毫无意义的悲伤。
这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体验。两页后,他就被情绪淹没了:
他那些理想该是多么愚蠢啊!他曾经想筑起一道严谨而典雅的堤坝,借以拦截他身外的肮脏生活的潮流,同时依靠正当行为、实际利益和新的父子关系的准则,借以挡住不时从他内心发出的强大的潮流的冲击。一切全都无用。
这里是洪水的主题。自我系统的湮灭。他的意识程序正在崩溃,他被自己本性的涌动所淹没,而这种涌动并不是在他强烈的纪律性社会所指定的轨道中运行的。
内心和外界的水流同样都很快漫过了他所建立的堤坝。两股潮流开始又一次在那被冲垮的堤岸上猛烈地互相搏斗。
他的堤坝已经被冲破。
他也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外界隔绝的生活毫无意义。他既未能向他梦寐以求的生活跨近一步,也完全未能消除使他和母亲、弟弟、妹妹离心的那种令人不安的羞辱和怨恨。
这种没有同体性、没有一致性的感觉在他身上非常强烈。这就是地狱,一种分离的状态,每个灵魂都在自己的小铁盒世界里与其他灵魂分离。
他感到他和他们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血统,他和他们的关系只是一种神秘的寄养关系,寄养的孩子和寄养的弟兄。
在《英雄诞生的神话》( 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 )中,奥托·兰克(Otto Rank)讨论了儿童的感觉,他认为如果儿童感到自己比父母优越或与父母不同,那么他一定是被收养的,他真正的父母在其他某个地方。当然,这正是摩西的主题:摩西是一个被埃及家族收养的犹太人,他一生都致力于找回他的本源,弗洛伊德也谈到了这一点。有无数的故事讲述了被遗弃的人的故事,比如,俄狄浦斯在西塔伦山被遗弃,然后被一个牧羊人带走,之后被波吕波斯(Polybus)国王收养。在许多传统故事中还出现了英雄被动物收养的情况,如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的故事 。因此,这种被收养的感觉是孩子们自然而然产生的想法,但这一想法却直接引发了大型神话故事。
正如我之前所说,乔伊斯这本书的模型是但丁的《新生》。什么是“新生”?新生是指人一生中区别于经济、政治和社会轨迹,他的精神轨迹的开启或目标和动力的觉醒。这种精神生命的诞生,体现在人类身上,就是所谓的处女分娩 。我们与动物享有某些共通的生之热情,一样地坚强生存以孕育未来的生命,一样地为收获和胜利而奋斗。但人类还有一个生命目标是觉醒。
但丁第一次见到比阿特丽斯时,她和他才9岁。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在中世纪,猩红色是基督的颜色。但丁说:“比阿特丽斯是9岁,因为她的根在三位一体中。”她清澈透明,超凡脱俗。他看着她,不是用充满情欲的眼睛和带着欲望的目光,而是用敬畏的眼光看着她的美,她是上帝对世界投之以爱产生的光辉的体现。但丁坚持了这种敬畏,并将其保留在整个生命的冥想中,于是他被带到了上帝的宝座上。这就是但丁的冥想。
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出现了几个女性,而女性在斯蒂芬觉醒的精神生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就像女性在但丁的精神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样。一开始,当斯蒂芬还是个小男孩时就有一个小女伴。他是一个非常早熟的男孩,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遵循密宗瑜伽中所谓的左道 。
他极力想安抚一下随时存在于他的心中、使世上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和无足轻重的那种强烈的思慕。他并不害怕自己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即使他的生活变成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逃避和虚妄,他也全不在乎。面对着他心中无时不存在的那种甘愿沉溺于罪孽深重的野性的欲望,世上似已不复有任何神圣的东西可言。
那个时候,都柏林有一个很大的妓院区,你可以说当斯蒂芬还是一个读预科的男孩时,他就已经在那里发现了生活阴暗面中的女性。
在《新生》的中间部分,有一个从尘世到超然领域的根本转变,那就是比阿特丽斯死了,因为但丁不再因她的肉体存在而感到喜悦,他的冥想被转化成无形。而在乔伊斯的每一本书中间,都有一个类似的危机,其中的视角发生了转变。你几乎可以在他每本书中找到这个危机。你只需要翻到每本书的最后一页,记下页码,把页码除以2,再翻到那一页就能找到。这个危机既发生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也发生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二节的结尾处。
新生是指觉醒了的生命,这个生命通过形而下的世界及沉浸其中的体验,在精神的、诗学的(而非实际的)层面,获得一种与世界的联系。这就是斯蒂芬的新生,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危机。如果你打开书的正中间,在第三部分的开头,你会发现,斯蒂芬这个让自己陷入这种可怕境地的男孩,正在听一位名叫阿诺尔神父的地狱布道。
回顾一下是什么给我们带来了这场危机。乔伊斯从这个小男孩和他的家人开始写起,我们知道他母亲身上的味道比他父亲好闻,等等。然后男孩去上学。随着他的成长,他的每一次经历都被转化为其主观认知。他把一切都内化了,并且由于他接受过罗马天主教神学的训练,他的经历很快就与这种神学联系在一起。我们开始对斯蒂芬的经历有了内在的感受,基于这种理解,我们进入了对斯蒂芬经历进行神话式解释的奇妙扩展。这个动态过程贯穿整部作品。
如今天主教学校通常有一年一度的静修会,在此期间人们停止学习,只聆听和思考关于精神生活的一些事情。我记得每次静修的重头戏总是关于地狱的布道。你坐在那儿,神父进来描述地狱,然后你在接下来的两周里都会是个乖孩子。我一生中大约听过六次这样的布道。每次我们都会说:“地狱布道来了。”并且有些男孩在这个过程中总是生病。下面就是斯蒂芬听到的布道:
——地狱已经无限扩大了自己的灵魂,张大了自己的嘴——这些话,我的耶稣基督面前的可爱的小兄弟们,是从《以赛亚书》第五章第十四节引来的。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这神父从他的袈裟里面的一个口袋中掏出一块没有链条的表,他默默看了看那表的针盘,一声不响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他开始用一种很安详的声调接着说:
——亚当和夏娃,你们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们,是我们最早的祖先,你们还应该记得上帝创造他们,是为了让撒旦和他的叛乱的侍从们堕落以后,在天空留下的空缺将有人填补。我们都听说过,撒旦是一个充满光明的强有力的天使晨曦的儿子,但是他堕落了。他堕落了,同时天空中三分之一的神灵也跟着他一起堕落了:他和他的叛乱的随从都被抛进地狱里。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也没法儿说清楚。神学家们认为他犯的是骄傲之罪,是在一瞬间产生的一种罪恶思想:我不侍奉(non serviam)。
Non Serviam,我不侍奉。这就是乔伊斯的座右铭。
这一瞬间便构成了他的毁灭。他因这一瞬间的罪恶念头冒犯了上帝的威严,于是上帝就把他从天堂抛进了地狱,直到永远。
阿诺尔神父讲述了创造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们从伊甸园中坠落,随后他描述了地狱。
肉体的每一个感官都将受到折磨,而同时灵魂的每一种官能也都会感受到痛苦:眼睛所见到的是一片永远穿不透的绝对的黑暗,鼻子所闻到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臭味,耳朵里充满了呼喊、号叫和咒骂,嘴里所尝到的是一种恶臭之物、麻风病患者的腐肉,和不可名状的令人窒息的臭味,触觉所感到的是烧得火红的铁棍和铁叉,上面还不停地冒着残酷的火焰。通过各种感官所受到的这种种折磨,那不死的灵魂,以它存在的本质为基础,将永恒地在无边无际的火海中忍受着永恒的折磨,这火海正是无所不能的上帝由于他的威严受到损害而点燃起来的,这火海更由于上帝的愤怒的呼吸愈烧愈烈,而且将永不熄灭。
——最后还应该考虑到,这种地狱里的折磨由于无数受天谴的人挤在一起而更为增强了。
阿诺尔神父将地狱描述为一个所有感官都受到残酷折磨的地方。燃烧的火焰是黑暗的火,是一种骇人的火,它不会消耗它所燃烧的东西。他说“请把你的手指放在蜡烛的火焰中片刻”,然后想象这种痛苦永远笼罩你的整个身体。周围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恶臭,“世间一切污秽,世间一切杂碎渣滓……都像是要流向一条巨大的臭气熏天的下水道……”这就像斯蒂芬被推进的茅厕的水坑,那里无法呼吸到空气,浓重的瘟疫气味使人窒息,但你不会死。你的视线被可怕的视觉形象所侵袭。更可怕的是,永久地与上帝分离。你只能在一瞬间看到上帝,就是在个人被审判的那个瞬间,他将你判入地狱并说:“到永恒的死亡之火中去!”你正在经历的生活,比如你所追求的事物、你认为的美丽和快乐,等等,与你本该拥有的经历之间存在的反差,让你充满了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地狱的一面是痛苦。地狱里的人被他们的世俗利益所束缚,被困在自我系统里,对他们来说,现实世界还未变得透明。这就是地狱,为那些永恒被束缚之人所设之处。而被永恒地束缚住是非常痛苦的。声音、气味、味道,每种感官都备受折磨。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但却不消耗任何东西。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再一次模仿了《新生》。当比阿特丽斯在但丁的书中死去时,他被死亡的经验所改变,他被自己引导的世俗生活与人类经验的全部潜力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所改变。同样,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斯蒂芬也发生了变化,地狱般的布道奏效了。可怜的斯蒂芬一直是个罪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着堕落的生活。他的生活被放大成一个地狱形象,这是教会对斯蒂芬施加的一个真正对他产生影响的形象,而且这个形象是如此强烈,以致改变了他的性格。
现在,大多数孩子都没有犯下任何真正的罪过。当他们去忏悔时他们会说:“保佑我,神父,我没有做三次晨祷,我对我母亲说了一次‘呸’。”好吧,即使你唯一的罪过是不做祷告和不听妈妈的话,地狱般的布道也是很可怕的,但斯蒂芬是一个在罪恶中走得很远很远的男孩。他生活在教会所谓的“弥天大罪”中,也就是说,他犯了那种会让人下地狱的罪。当阿诺尔神父的布道结束时,斯蒂芬对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充满了悔恨。
那些事竟会是他斯蒂芬·代达勒斯干的,这可能吗?他的良心叹息着作出了回答。是的,是他干了那些事,秘密地、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干下了,而他由于顽固不化,就在圣体盘的前面,在他的肉体里的灵魂已经变得腐烂不堪的时候,竟敢还摆出一副神圣的虚假的面孔。怎么可能,上帝当时竟没有立即把他击毙?
于是,斯蒂芬决定去忏悔并修复自己的人生。他偷偷摸摸地去找另一个教堂,在那里他可以向一个他不认识的神父忏悔。他确实做了充分的忏悔,虽然神父对这个年轻人忏悔这样的罪行感到震惊,但还是给了他悔过的机会。这个男孩真的下定决心不再犯这样的罪了。他开始虔诚地信奉宗教,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内心充满了成为国王或英雄的冲动一样,他决定要成为一个圣人。他一直想在所有事情上做到极致。现在,成为圣人或先知的一个好办法就是成为耶稣会士,所以他开始观察耶稣会士。他成为一个如此虔诚和圣洁的男孩,以至于他们开始把他当作一个潜在的神父。最后,院长把斯蒂芬叫到他的办公室,问他是否感受过天职的召唤。之后,考虑到上帝只召唤少数经过挑选的人来过宗教生活,这个神父告诉他:
——接受这样一种召唤,斯蒂芬,那神父说,是全能的上帝所能加之于人的最大的荣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皇帝或一位帝王具有上帝的传教士的权力。在天上,没有哪一位天使或天使长,没有哪一位圣徒,甚至连圣母自己都没有上帝的传教士所拥有的那种权力:他掌握着力量的钥匙,他有能力让人犯罪和清除人的罪孽,他有驱除邪恶的能力,他有能力从上帝创造的人的心中驱逐能用魔力控制他们的邪恶的精灵。他还有能力,有那种权力让伟大的天上的上帝来到人间的祭坛上,以面包和酒的形式在人的眼前出现。这是多么了不得的权力啊,斯蒂芬!
但是在听这个院长讲话的时候,斯蒂芬想到了那些神父,他们谴责那些自己根本没有读过的书,想到他们是如何用陈词滥调讲话。传统的形象由那些没有同等情感体验的人传达,这种形象与情感是分离的。斯蒂芬非常认真地对待他的天职誓言,所以他意识到了这种分离,意识到神父们不是他们所代表的那样,所以他不知道该走什么路。斯蒂芬不只是想找到一份工作,他还想确定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
后来,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有一天,斯蒂芬在都柏林北部的海滩上闲逛,他的几个朋友在那里游泳。在《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宣称他“有恐水症”,而我认为乔伊斯也有恐水症,也就是说这两人都怕水。游着泳的男孩们朝斯蒂芬喊道:“斯蒂芬诺斯·迪达洛斯!布斯·斯蒂芬努梅诺斯!布斯·斯蒂芬努梅诺斯!”他们用希腊语的词尾称呼他,在戏谑和呼唤中,斯蒂芬逐渐认为自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将走向何方。正是在这一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他遇到了溪流中的女孩,这一经历开启了他生命的召唤。
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潮汐入口,脱下运动鞋挂在肩上,开始在小溪流中涉水。然后是这个美丽的时刻,觉醒降临:
他独自一人待着。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满心快乐,更接近野性生命的中心。他孤独、年轻、任性和充满了野性,他孤独地待在一片荒凉的充满荒野气息的空气和黑色的水潭之中,孤独地待在无尽的贝壳和墨角藻之中,在他的四周是如笼薄纱的灰色的阳光,是许多穿着灰色衣服的半裸着的孩子和姑娘,空气中充满了孩子和小姑娘们的话语声。一个小姑娘站立在他前面的河水中,孤独而宁静地观望着远处的海洋。她仿佛曾受到某种魔法的驱使,那形象已完全变得像一只奇怪而美丽的海鸟。她的细长的光着的腿像白鹤的腿一样纤巧而洁净,除了一缕水草在她的腿弯处形成一个翠绿色的图案之外,再看不见任何斑点。她那丰满的、颜色像象牙一样的大腿几乎一直光到她的屁股边,那里一圈外露的裤衩的下口完全像由细软的绒毛组成的白鹤的羽毛。她的浅蓝色的裙子大胆地撩上来围在腰上,从后面掖住。她的胸脯也像一只海鸟的一样柔和而纤巧,纤巧而柔和得像一只长着深色羽毛的鸽子的胸脯。
仿佛她是一只鸟,是像鸽子尾巴一样的精灵。
可是她的淡黄色的长发却充满了女儿气:她的脸也带着小姑娘气,但点缀着令人惊异的人间的美。
她孤独而宁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当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并发现他的眼神正对她表示出无限崇拜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脸来,以十分宁静的神态谛视着他的凝望,既无羞怯之感,也无淫欲之念。她听任他长时间,很长时间地对她凝望着,然后一声不响转过脸去,低头看着她面前的河水,用一只脚在水里东一下、西一下,轻轻地搅动。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微弱的响声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低沉、微弱、像耳语一样,微弱得像是在梦中听到的铃铛声,东一下、西一下,东一下、西一下,同时一种淡淡的热情燃起的红晕掠过了她的两颊。
斯蒂芬不知道她是谁,但这不重要。他看着这个女孩,像但丁看着比阿特丽斯一样,不是带着情欲,而是带着狂喜。
——仁慈的上帝啊!斯蒂芬的灵魂在一阵无法抑制的人间欢乐的激动下止不住大叫着。
圣灵在她身上,以鸽子的形貌显现并对他说话。他移动了,不是在心理上,而是他的身体。
他忽然背着她转过身,开始向沙滩那边走去。他满脸发热,感到全身都在发烧,他的四肢也不停地颤抖着。向前,向前,向前,他向前大步走着,踏着沙滩向远处走去,狂野地对着大海歌唱,为那一直在召唤他的生活的来临发出了热情的欢呼。
她开启了他,她已经永远进入了他的灵魂,就像比阿特丽斯进入但丁的灵魂一样。
她的形象已永恒地进入了他的灵魂,没有一句话语打破他的神圣的狂喜的宁静。她的眼睛已经对他发出了召唤,他的灵魂在听到这一召唤时止不住欣喜若狂。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位野性的天使,人世的青春和美的天使,她是来自公正的生命的法庭的使者,他要在一阵狂喜中为他打开人世的一切错误和光荣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她是那么清澈透明、超凡脱俗,她就像一种呼唤,不是对她自己,而是对生命。
他忽然站住,静静地倾听着他自己的心声。他已经走了多远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世界已经倒下。时间和空间在心的陶醉中消失殆尽。
在他四周看不见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从远处的空气中传来。但海潮已经快要退去,那一天已经接近尾声了。他转过身去背向大海,朝着海滩那面奔跑,不顾脚下坚硬的鹅卵石,一直跑上了倾斜的海滩,在那里他看到在一圈长着小草的沙丘中有一个安静的沙窝,于是就在那里躺下,让黄昏的安谧和宁静来慢慢冷却他沸腾的血液。
在他的上空,他可以感觉到那巨大而冷漠的苍穹和无数静静运行着的天体,他也感觉到在他下面的大地,正是这大地给予他生命,并把他放在自己的怀抱中。
他懒懒地闭上眼睛,慢慢睡去。他的眼皮仿佛因为感觉到大地和她的观望者的巨大的环形运转而颤动起来,仿佛感觉到一个新世界的离奇的光亮而颤动起来。他的灵魂在昏厥中进入了另一个新的、离奇的、阴暗的、和下面的大海一样难于捉摸的世界,在那里一些模糊的形象和生命正来回穿行。这是一个世界,是一阵闪光,还是一朵鲜花?闪烁着又颤抖着,颤抖着并慢慢展开,像一线刚刚突破黑暗的光明,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它永无止境地自我重复着伸展开去,一片叶子接着一片叶子,一道闪光接着一道闪光,最后展现出一派通红的颜色,然后又继续展开,慢慢凋谢,变成淡淡的玫瑰色,把它柔和的红晕铺满整个天空,每一个红晕的颜色都比前一个显得更红。他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来临,他用作床褥的细沙和干草已经不再发光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回味着他在睡梦中经历的狂喜,不禁发出了欢乐的叹息。
他爬到一个沙丘顶上,向四面观望。暮色已经笼罩着大地。一弯新月划破了暗淡、荒凉的天空,那新月像镶嵌在灰色沙滩上的一个银环。海潮带着喁喁低语的波浪迅速向沙滩边流过来,使远处浅水边的沙丘又变成了一个个小岛。
这里出现了一个真实的、物质的、世俗的和精神的体验,如果从神话经历的角度来理解,即他的灵魂被鸽子、圣灵所浸染,并在这个女孩身上得到了象征,她是但丁的比阿特丽斯的化身。这一美景成为乔伊斯生活和他所有女主角的灵感来源。最显而易见的一个人物是《尤利西斯》的女主人公莫莉·布卢姆,她从未下过床,但却贯穿了整本书。当我们提及《芬尼根的守灵夜》时,贯穿整本书的女主角是安娜·利维亚·普鲁拉贝尔,代表一种伟大的女性力量。溪流中女孩的美景成为斯蒂芬的灵感来源,它为他打开了种种冲突,比如,他的家庭及其处境、他的职业、与神父形象并不相符的神职人员的经历,以及他自己的困惑。这是一个意象突然说话的时刻,他认为那个女孩是一只鸽子,是圣灵在宣布化成肉身。
圣灵的召唤还有另一个方面的内容。乔伊斯读过弗洛里斯的约阿希姆 的预言,预言称上帝之灵在世界上有三次转变:第一个是旧约时代,即天父和律法的时代;第二个是圣子与教会的时代;第三个时代即将到来,到那时,圣灵将直接对每一个人说话,不再需要教会。约阿希姆活到了1200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将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 与第三个时代的开启联系在一起,此时,教会即将解体。在约阿希姆的时代,中世纪浪漫主义的意象强烈表达了拥抱隐士生活和离开教堂的想法,例如,在《寻找圣杯》( Quest de Saint Graal )中,这种想法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世俗思想将直接接受圣灵的启示,这一观点体现了女孩作为鸽子形象的意义,即召唤个人成为自己的救赎之主,完成自己的救赎。
在此,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伯拉纠(Pelagius)的教义。伯拉纠是一个出生于4世纪的英国异教徒,他说人性本善,每个人都有自救的责任。他的门徒塞莱斯提乌斯(Celestius)否认原罪学说,原罪学说认为人们继承了亚当和夏娃的罪。伯拉纠等人认为,罪不能被继承,所以基督不是作为一个神奇的救世主,让我们通过他的恩典、参加圣礼并得以拯救,而只是作为我们的一个榜样。是我们自己的努力拯救了我们。而斯蒂芬就像代达罗斯一样“投入晦涩无名的艺术中”自由飞翔,然后他自己化身为飞行中的鸟,也就是圣灵的形象。这也是此时此刻侵袭着斯蒂芬的意象。他从教会中解脱出来,正走在自己的路上。
但丁在《新生》中的每首诗前,都描述了引起写作的情境,在每首诗后面都分析了他的诗歌结构,以及他打算通过这种结构来表达什么。乔伊斯也是这样做的。在海滩上的美景之后的部分,斯蒂芬向一位朋友描述了他的美学理论,然后我们读到了他写下一首维拉内拉诗 时的情况。当时有一个女孩看了他一眼,没有羞怯或肆意,也没有反感或欲望被唤起,这是一个狂喜的时刻。因此,他将他的审美转化为精确的意象。他将成为一位艺术家,成为这个形象的赞美者。他准备逃离爱尔兰,因为爱尔兰撒下了一张名为社会秩序的网:
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时候,马上就有许多网在他的周围张开,防止他飞掉。你和我谈什么民族、语言、宗教。我准备要冲破那些罗网高飞远扬。
这张网是政治、社会和宗教传统之网,也是革命传统之网。
麦卡恩开始热情而滔滔不绝地讲起沙皇的诏书,讲起斯特德、普遍裁军、对国际纠纷的仲裁、时代的迹象、新的人类,和一种将使所有的社会全都负起责任来,以最小的代价求得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新福音。
在这里,斯蒂芬被邀请去“改变世界”,改变的主要形象不是马克思,而是沙皇尼古拉斯二世,他是一个有着伟大进步意图和设计想法的人,现在人们不怎么听到这样的说法了 ,但是斯蒂芬说:
——留着你们的那个偶像吧。如果我们必须有一个耶稣,那就让我们有一个完全合法的耶稣。
这时候,斯蒂芬的朋友们知道了他正在放弃教会,但在后来,当他的朋友克兰利询问他,“那……你不打算成为新教徒吗?”斯蒂芬给出了我认为存在于每个天主教徒心中的经典答案:
——我说过我已经失掉了信念,斯蒂芬回答说,但我并不是说,我失掉了对自己的尊敬。如果一个人放弃掉一种合乎逻辑的、合情合理的荒唐信念,却去抓住一个不合逻辑的和不合情理的荒唐信念,那算得上是一种什么思想上的解放呢?
当他的朋友追问斯蒂芬是否害怕审判日和永恒的地狱之火时,斯蒂芬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声明:
我不怕孤独,不怕为别人的事受到难堪,也不怕丢开我必须丢开的一切。我也不怕犯错误,甚至犯极大的错误,终身无法弥补,或者也许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也就是说,他知道可能会因此而在地狱里燃烧。但这就是勇气,敢于面对触礁的沉船、灾难、精神分裂症、地狱,敢于面对任何境况的勇气。
乔伊斯家庭生活之糜烂,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他的父亲是个没有原则的老好人,他的家人总是为房租而烦恼,他们不得不搬了九十八次家。他的母亲怀孕十五次,其中有十个孩子活过了婴儿期,母亲完全被困在家务杂事和鸡飞狗跳的生活中。对于不想参与这一切的乔伊斯来说,海滩上的女孩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往无形未知的冒险生活的道路。因此,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最后,斯蒂芬决心离开爱尔兰。这就是佩里所说的中心转移。
三月二十四日:跟我妈妈开始讨论一个问题。题目是:贞女圣玛利亚。由于我的性别和年龄差距,难以进行讨论。尽量避免拿耶稣跟爸爸的关系去和玛利亚跟她的儿子的关系相对比。说宗教不是一个产科医院。妈妈对我很宽容。说我的思想真怪,书读得太多。这话不对。读书少,了解的东西更少。接着她说我还会再回头相信上帝的,因为我的思想总也不得安宁的。那意思是说,我从罪孽的后门离开教堂,却又要从悔罪的天窗再进入教堂了。不可能悔罪。我这样明确地对她说,又问她要六个便士。只弄到三个便士。
你知道吗,这些可能是乔伊斯的真实日记。
然后上学校去。又和那个小圆脑袋的流氓眼睛格齐争吵了一番。这回争论的是关于诺拉的布鲁诺的问题……
诺拉的乔尔丹诺·布鲁诺 ,他在1600年被判处烧死在火刑柱上,就因为他与乔伊斯在书中描写的一样宣扬了异端思想。
开始用的是意大利语,最后说的全是混杂的英语。他说布鲁诺是一个可怕的异教徒。我说他倒是可怕地让人给烧死了。他带着某种悲伤的情绪同意了这一点。接着他开给我一个说明,告诉我怎么做他所说的risotto alla bergamasca。他在念一个软音O的时候,把他的丰满的血红的嘴唇噘得老长,好像他要和那个母音亲吻似的。他是这样吗?他会不会忏悔?是的,他会的:他会哭出两颗圆圆的流氓的泪珠来,一个眼睛一颗……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一夜尽做些令人讨厌的梦。希望尽可能把它们都从我心中清除掉。
一条很长的弯曲的走廊。从地面升起一条条黑色的烟柱。那里尽是些镶嵌在石头上的奇奇怪怪的帝王的形象。他们看来很疲倦,都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们的眼神非常阴暗,因为人的错误总是变成黑色的烟雾飘到他们的眼前来。
离奇的人影从一个山洞中走了出来。他们没有一般人那么高。每一个人似乎都和身边的人挨得很近。他们的脸上闪着磷光,还有一条条颜色很深的条纹。他们全望着我,看他们的眼神仿佛要问我什么问题。他们都不说话。
我们现在跳到最后的几篇日记。
四月十六日:走吧!走吧!
拥抱的胳膊和那声音的迷人的符咒:大路的白色的胳膊,它们已许诺要紧紧地拥抱,映衬着月影的高大船只的黑色的胳膊,它们带来了许多远方国家的信息。它们都高高举起,仿佛在说:我们很孤单——快来吧。而那些声音也和它们一起叫喊着:我们是你的亲人。在它们向我,它们的亲人召唤的时候,空气里充满了它们的友情,我准备走了,它们正扇动着它们得意的和可怕的青春的翅膀。
四月二十六日:妈妈为我整理我新买来的一些旧衣服。她说,她现在天天祷告,希望我能在远离家庭和朋友的时候,通过自己的生活慢慢弄清楚什么是人的心肠,它都有些什么感觉。阿门。但愿如此。欢迎,啊,生活!我准备第一百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并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我的民族的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
四月二十七日:老父亲,古老的巧匠,现在请尽量给我一切帮助吧。
在《新生》的结尾,但丁说:“我准备写一本关于她的书,写下人们在描述任何一位女性时都从未讲过的话。”他写下了《神曲》,将来自比阿特丽斯的灵感扩大为对上帝世界的展望。斯蒂芬或者说乔伊斯也这样做了。“老父亲,古老的巧匠”正是代达罗斯,希腊的艺术大师。可以说,斯蒂芬效仿了他,从都柏林飞了出去。同时,乔伊斯承诺要写《尤利西斯》,斯蒂芬将会在书中观察:
神奇的巧匠。飞鹰般的人。你飞翔了。飞向何处?纽黑文——迪耶普,统舱乘客。巴黎往返。麦鸡。伊卡洛斯。Pater,ait.溅落入海,随波翻滚。你是麦鸡。麦鸡的命。
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结尾:
都柏林1904
的里雅斯特1914
1904年于都柏林开始,1914年于的里雅斯特 结束,这个年轻人花了他十年的光阴,写就了这本小书。
[1] Guiraut de Borneilh, Tam cum los oills el cor..., in John Rutherford, The Troubadors (London: Smith, Elder and Company, 1861), p. 34.
[2] [Ellsworth Mason and Richard Ellmann, editors, 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James Joyce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59), p. 143: from the Paris notebooks (1903).]
[3]
[原文为“Those things are beautiful the apprehension of which pleases.”,摘自
The Critical Writings
, op. cit. p. 147; translating Aquinas,
Summa Theologica
I, q. 5, art. 4:“
Pulchra enim dicuntur ea quae visa placent
.”
——他在这里用了visa这个词,斯蒂芬说,意思是要包括各种各样的感受,不管是通过视觉或者听觉或者通过任何其他的通路感知到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神父威廉·努恩(Father William Noon)在他最终的著作《乔伊斯和阿奎那》(
Joyce and Aquinas
,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7, p. 26n)中,同意乔伊斯对这一术语的应用:“对阿奎那而言,‘视觉’一词指的是通过智力获得的所有知识。”]
[4]
[在1903年的《巴黎笔记》(参见
The Critical Writings
, p. 144)中,乔伊斯写道:
现在是喜剧。一门不恰当的艺术旨在以喜剧的方式刺激欲望的感觉,但对于喜剧艺术来说,真正的感觉是快乐的感觉。正如我所说,欲望是一种促使我们去做某事的感觉,而快乐是一种拥有一些好的东西使我们兴奋的感觉……因为欲望促使我们停止休息,我们可以拥有一些东西,但只要我们拥有一些东西,欢乐就会让我们安息……由此可以看出,悲剧是艺术中不完美的方式,喜剧是完美的方式。
[5] [参阅Heinrich Zimmer, Myths and Symbols in Indian Art and Civilization , edited by Joseph Campbell, Bollingen Series VI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 147—149.]
[6] [有关这些段落的详细分析,参阅E. L. Epstein, The Ordeal of Stephen Dedalus: The Conflict of the Generations in James Joyce ’ s“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Carbondale, IL: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 26—35.]
[7] [它有时被描述为一种“无骨”的舞蹈。诺拉·乔伊斯将其描述为“把腿伸到脖子上,把家具踢得粉碎”。参阅Ole Vinding,“James Joyce in Copenhagen,”in Portraits of the Artist in Exile: Recollections of James Joyce by Europeans, edited by Willard Pott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9), p. 150.]
[8] [短语“他打破了他的眼镜”在语言上有微妙之处,在句法上模棱两可,可理解为“他故意打破眼镜”和“他的眼镜被意外打碎”。阿诺尔神父没有纠正学监对这一短语的理解,所以斯蒂芬受到了惩罚。参阅Edmund L. Epstein,“James Joyce and Language,”in Joyce Centenary Essays, edited by Richard F. Peterson, Alan M. Cohn, and Edmund L. Epstein (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Illinois: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 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