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姜莉博士的《中西互镜：庄子哲学的英译与诠释研究（1983—2015）》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比较哲学与翻译研究成果。作者的这个选题有颇大的挑战性。

第一，庄子哲学是中国哲学极品之一，对它进行诠释非常人可为，这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当然，还需要智慧。第二，庄子哲学的英译问题又需要研究者有很好的英语功力、翻译实践能力和对翻译理论焦点问题的把握。从作者的具体陈述来看，作者在这三个方面都有很好的根基。第三，作者对翻译哲学中关于“意义”的讨论也很有创新性。该书尝试突破传统的“忠实”与“叛逆”的讨论，突破“以作者为中心”或“以读者为中心”的藩篱，超越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东方主义与汉学主义、一元与多元的二元对立，取而代之以结合庄子《齐物论》思想与佛学天台理论观点，从而形成“一多合一”的、多元互补的关于意义的翻译哲学新理念。这是很值得肯定的。第四，作者在研究方法上也有独到的地方，譬如运用史料分析和跨文化研究方法，梳理了1983—2015年间《庄子》的英译本，综述国内外对庄子哲学的英译和诠释研究概况，对最近三十年的海外《庄子》研究成果进行爬梳。运用计量学统计方法统计英文学术界庄子的学术成果，对近三十年《庄子》研究英文期刊成果进行述评，以及对近三十年庄子哲学英语论文集进行述评。作者还运用访谈的方法对目前英语世界的庄子翻译者和诠释者进行访谈。以近三十年庄子的英译与诠释为对象，系统地考察和总结相关翻译与诠释成就，分析翻译特征，采访参与翻译与诠释活动的代表人物，勾勒译释合流的发展趋势。此外，作者还借鉴翻译研究的诠释视角、文化视角，运用东方学、比较哲学、社会心理学、文化人类学等相关理论进行多角度分析。这些都是很花力气的学术研究，颇为难得。

总的说来，姜莉博士的研究成果一方面有助于读者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共同价值，另一方面也通过阐发庄子哲学的现代西方表达，帮助中国翻译界反思如何通过辩证的翻译观念建构中国传统文化形象，从而更大地提升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一研究不仅具有颇高的学术价值，也具有颇大的现实文化阐释与传播意义。

关于姜莉博士的具体研究成果，读者可直接阅读其专著。我这里就不啰嗦了。但是，庄子一直是我个人最喜好的中国古代哲学家之一，所以也不妨借作序之机，在文末顺便就这个话题多说两句。

许多中国学者提到庄子，往往惊叹于他的文风的泼辣、雄奇、宏阔、恣肆。譬如鲁迅先生就说庄子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这使我们容易首先把庄子看作一个文学家，但其实庄子最大的贡献还是他的哲学思想。人们常常把他的哲学思想归为道家老子一派，这从整体上来看是不错的，但仅仅这样理解，还容易抹杀庄子对道家学说的独特贡献。庄学的表述不但富于文采，而且概念丰富，具有相当严谨的体系。这一点容易为大家所忽略。就我个人的研究体会，我认为姜莉博士的后续研究还可以进一步展开，深入庄子哲学的体系式观念，并逐一与翻译问题挂钩。

那么，庄子哲学大致有哪些方面值得特别关注呢？概括说来，我想至少涵盖下面这些观念：1．万物齐一论；2．分别论与无分别论；3．真理相对论；4．顺应自然论；5．一多共体论（同异渐化论）；6．利弊无定论；7．无为政治论；8．率性合天论；9．生死一如论；10．心斋坐忘论。当然这十个方面只是我个人的概括。实际上庄子哲学涵盖的概念还有若干不在此列，它们都非常有趣，其中一些观念真的是惊世骇俗，早就跻身世界哲学的前沿，若对它们一一加以讨论并写成专著，必是一部极具分量的庄子哲学专著。近年来，我发现庄学并非只是道家著述的巅峰之一，实际上它在很多层面上或概念上（比如道枢、环中概念等）和佛学相当契合。它比老子的学说更加显得与佛学中心概念殊途同归。这个领域讨论起来是非常有趣的，可惜我没有太多空闲来写这样的专著。但是姜莉博士已经在庄子哲学方面饶有建树，大可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向前开拓，并与翻译学有机结合，这将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学术探索工程。

是为序。

辜正坤
2022年5月于北京大学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