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parsky & Kiparsky(1970)指出叙实动词和非叙实动词在语法上存在一系列成系统的差别。毫无疑问,汉语的动词也存在叙实、非叙实和反叙实等语义上的对立。例如:
(6)
a.我知道/不知道他已经来了。
⇒他已经来了。
*⇒他没来。
b.我认为/不认为他已经来了。
*⇒他已经来了。
*⇒他没来。
c.我幻想/没幻想他已经来了。
*⇒他已经来了。
*⇒他没来。
(6a)中的肯定式“知道”和否定式“不知道”都能推出其宾语小句“他已经来了”为真;(6b)中的肯定式“认为”和否定式“不认为”都推不出其宾语小句“他已经来了”为真,也推不出其宾语小句为假;(6c)中的肯定式“幻想”和否定式“没幻想”都推不出其宾语小句“他已经来了”为真,但可以推出其宾语小句为假。
上面的例子说明,汉语动词也同样存在这三种语义功能上的对立,这三类动词也同样存在着一系列的系统性的句法语义差别。这种差别可以通过下面的一系列测试来说明。
首先,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追补与宾语小句真值相同的后续小句的反应不同。例如:
(7)
a.我 知道 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b.我 认为 他来了。→我认为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c.我 幻想 他来了。→*我幻想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8)
a.我 不知道 他来了。→我不知道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b.我 不认为 他来了。→我不认为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c.我 没幻想 他来了。→*我没幻想他来了,事实上他真来了。
(7)和(8)说明,叙实动词“知道”允许追补与其宾语小句真值相同的后续小句,非叙实动词“认为”也允许同样的操作,而反叙实动词“幻想”不允许这样的操作。
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追补与其宾语小句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例如:
(9)
a.我 知道 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b.我 认为 他来了。→我认为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c.我 幻想 他来了。→我幻想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10)
a.我 不知道 他来了。→*我不知道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b.我 不认为 他来了。→我不认为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c.我 没幻想 他来了。→我没幻想他来了,其实他没来。
(9)和(10)说明,叙实动词“知道”不允许追补与其宾语小句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非叙实动词“认为”允许同样的操作,而反叙实动词“幻想”也允许这样的操作。
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追补表明其宾语小句真假不定的后续小句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例如:
(11)
a. 我知道 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b. 我认为 他来了。→我认为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c. 我幻想 他来了。→*我幻想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12)
a.我 不知道 他来了。→*我不知道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b.我 不认为 他来了。→我不认为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c.我 没幻想 他来了。→*我没幻想他来了,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来。
(11)和(12)说明,叙实动词“知道”不允许追补表明其宾语小句可真可假的后续小句,非叙实动词“认为”允许同样的操作,而反叙实动词“幻想”不允许这样的操作。
我们在前面把动词的叙实性定义为动词预设其宾语小句真值的能力,通过追补这三类不同的后续小句,我们做到了对动词这种“预设”能力的验证与说明,即判断动词对宾语小句的预设能力,不再仅凭语感,而是有了操作性很强的测试和验证手段。
Jespersen(1917)首次提到英语中存在否定提升现象。在Horn(1978)的启发下,沈家煊(1999:133-141)则用“概率情态和语义强度”来分析汉语否定词移位的规律和受到的限制,他认为,处于语义强度等级中项的词语允许否定移位(即否定提升),而强项和弱项的词语都不允许否定移位。Kiparsky & Kiparsky(1970)则认为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是个语法孤岛(island),所以不能进行否定提升操作,而非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则可以。结合Kiparsky & Kiparsky(1970)和沈家煊(1999:133-141),我们可以将他们的观点重新整理为: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不允许否定提升,而非叙实动词允许否定提升。例如:
(13)我 不知道 世锦赛在美国举行。
≠我 知道 世锦赛 不 在美国举行。
(14)他们 幻想不 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
≠他们 不幻想 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
(15)我 觉得 她 不 可怜。
≈我 不觉得 她可怜。
(13)里面的叙实动词“知道”和(14)里面的反叙实动词“幻想”都不允许否定提升,而(15)中的非叙实动词“觉得”允许否定提升。
沈家煊(1999:133-141)对这种现象作出的解释是: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的语义强度较高,本身蕴涵(entail,又译“衍推,推演”)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命题,所以不适用否定提升;而“相信”等非叙实动词处于语义强度链的中间项,本身并不蕴涵任何命题,所以适用于否定提升。Kiparsky & Kiparsky(1970)则认为叙实动词的宾语从句受到了复杂名词短语限制,它阻止了叙实动词从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的移位转换,所以不允许否定提升。用“语法孤岛”来解释这一现象直观性不强,沈家煊先生的解释相对较好。
但是我们觉得还可以换一种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解释:在语言中否定算子作用的对象一般是句子的焦点信息,而不是背景信息,而预设属于背景信息,所以句子受到否定以后,预设依然可以保持。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直接就是句子的预设,反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的否命题是句子的预设,它们都属于背景信息,所以句子受到否定对它们也没有影响,它们像屏障一样阻碍了主句的否定向小句渗透,同时也阻碍了小句的否定向主句蔓延。非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既不预设宾语小句为真也不预设其为假,因而非叙实动词对否定没有阻碍作用,可以允许否定提升。用这个观点也可以解释如下的双重否定现象:
(16)我 不知道 世锦赛 不 在美国举行。
≠我知道世锦赛在美国举行。
(17)他们 没幻想不 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
≠他们幻想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
(18)我 不觉 得她 不 可怜。
≈我觉得她可怜。
(19)我所面对的 没显得不 那么困难。
≈我所面对的显得那么困难。
(16)和(17)表明,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的双重否定格式的意义不等于原式,而(18)和(19)则表明非叙实动词的双重否定格式的意义基本等于原式。原因在于: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否定具有阻碍作用,它既阻碍了主句的否定向下渗透又阻碍了小句的否定向上提升,所以(16)和(17)的双重否定格式的意义不等于原式;非叙实动词不具有这种阻碍作用,所以(18)和(19)的双重否定格式的意义基本等于原式。
陈振宇(2010:263-299)在生成语法学派(Huang 1982;沈阳等2001;石定栩1999,2002等)对疑问提升探讨的基础上,对现代汉语允许疑问提升的谓宾动词又进行了重新调查,并从认知上对允许疑问提升的机制进行了解释。陈振宇(2010:263-299)的调查比较详细,解释也有很强的说服力。我们认为,还可以从叙实性的角度重新梳理这一问题并作出解释。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疑问提升的能力也不尽相同,具体来说就是: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不允许疑问提升,非叙实动词允许疑问提升。我们首先看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疑问提升的反应:
(20)
a.我 知道 谁 去上课了。(但是不告诉你)
b.*我 知道 谁 去上课了?
(21)
a.他 知道 鸿渐 是不是 真的喜欢柔嘉。
b.*他 知道 鸿渐 是不是 真的喜欢柔嘉?
(22)
a.秦始皇到死还在 幻想 谁 会给他长生不老药。
b.*秦始皇到死还在 幻想 谁 会给他长生不老药?
(23)
a.他 假装 自己 谁 都不认识。
b.*他假装自己 谁 都不认识?
(20)至(23)的宾语小句都是疑问形式,但作为真性问都是不合格的句子,这说明其中的叙实动词“知道”和反叙实动词“幻想”“假装”都不允许疑问提升。
非叙实动词却允许疑问提升。例如:
(24)你 觉得 这是个好主意 吗 ?=这是个好主意 吗 ?
(25)你 觉得 谁 是好人呢?= 谁 是好人呢?
(26)你 觉得 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
从左边看,(24)至(26)删除“你觉得”后句子的意思基本不变;从右边看,是非问句[例(24)]、特指问句[例(25)]以及正反问句[例(26)]内嵌为非叙实动词的宾语小句以后,整个句子依然跟独立成句时一样,都还是真性问,这说明,非叙实动词允许疑问提升。
对于非叙实动词允许疑问提升的问题,我们还可以通过下面的方法予以说明。即:
(27)你 认为 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你 认为不认为 这是个好主意?
(28)你 觉得 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你 觉得不觉得 这是个好主意?
(29)*你 知道 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你 知道不知道 这是个好主意?
(30)*你 幻想 这 是不是 个好主意?≠你 幻想没幻想 这是个好主意?
(27)和(28)的宾语小句里面的正反疑问跟主句动词构成的正反疑问,意思基本没有变化,而(29)和(30)作为真性问,句子根本就不成立。我们认为,这种现象完美地说明: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不允许疑问语气提升,非叙实动词允许疑问语气提升。
方梅(2005)、王婵婵(2008)都用“控制度”来解释疑问语气提升的原因。陈振宇(2010:283-284)认为,“控制度”的解释比较粗疏,所以他用“对应”来替换“控制”。他主张从认知角度对这一现象作出解释,并认为疑问语气提升的实质是复数性投射。我们认为,陈振宇(2010:283-284)对这一现象所作出的解释的覆盖范围很广,解释力也较强。但我们觉得这一问题还可以从叙实性差别的角度得到解释:因为具有叙实功能的动词要求宾语小句的真值是确定为真的,所以既阻止主句的疑问语气往下层渗透,又阻止小句的疑问语气向上提升;非叙实动词则不然,它不要求宾语小句的真值是确定为真的,所以既无法阻止主句的疑问语气往下层渗透,又无法阻止小句的疑问语气向上提升。
以上讨论针对的都是句子的谓语核心,而从动词的宾语小句来看,这三类动词也不尽相同。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宾语小句的话题化允准能力也不一样。具体来说就是:叙实动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非叙实动词有的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有的不允许,而反叙实动词一般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例如:
(31)我 知道 世锦赛在美国举行。
→世锦赛在美国举行,我 知道 。
(32)他们 幻想 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
→*以大英帝国的招牌吓唬日本,他们 幻想 。
(33)贺龙 认为 这是一个歼敌的机会。
→*这是一个歼敌的机会,贺龙 认为 。
(34)我 相信 好人最终会占上风。
→好人最终会占上风,我 相信 。
(31)中的叙实动词“知道”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32)中的反叙实动词“幻想”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33)和(34)中的非叙实动词“认为”和“相信”,一个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一个不允许,这其实也反映出它们的叙实性也存在差别:从说话人对宾语小句的肯定程度来说,“相信”要比“认为”更强,即“相信”更接近于叙实动词。
上面的现象说明了这样一种趋势:对宾语小句话题化的允准程度与动词的叙实能力有较大的关系。具体表现为:叙实动词的叙实能力最强,所以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反叙实动词的叙实能力最弱,所以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非叙实动词的叙实能力介于二者之间,所以,叙实性接近叙实动词的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叙实性接近反叙实动词的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
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对宾语小句的主宾语的提取的允准能力也不一样。例如:
(35)
a.我 知道 , 这些人从相识到恋爱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 。
b.我 知道 这些人从相识到恋爱的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 。(提取宾语小句的宾语)
c.我 知道 从相识到恋爱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的这些人 。(提取宾语小句的主语)
(36)
a.秦始皇 幻想 方士们会给他送来长生不老药 。
b.*秦始皇 幻想 方士们会给他送来的长生不老药 。(提取宾语小句的宾语)
c.*秦始皇 幻想 会给他送来长生不老药的方士们 。(提取宾语小句的主语)
(37)
a.他 觉得 大家可怜这个人 。
b.*他 觉得 大家的可怜这个人 。(提取宾语小句的宾语)
c.*他 觉得 大家可怜的这个人 。(提取宾语小句的主语)
(38)
a.孙柔嘉 相信 方鸿渐对自己说过甜言蜜语 。
b.孙柔嘉 相信 方鸿渐对自己说过的甜言蜜语 。(提取宾语小句的宾语)
c.孙柔嘉 相信 对自己说过甜言蜜语的方鸿渐 。(提取宾语小句的主语)
(35)至(37)说明,叙实动词“知道”允许通过提取宾语小句的主语或宾语来实现宾语小句的指称化,而非叙实动词“觉得”和反叙实动词“幻想”不允许同样的操作。(37)和(38)中的非叙实动词“觉得”和“相信”,一个允许宾语小句的关系化而另一个不允许,这其实也还是反映了“相信”的叙实性跟“认为”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别,“相信”的叙实性更接近叙实动词。
结合上面三类动词对宾语小句话题化允准能力的讨论,我们能够发现:一般情况下,允许宾语小句话题化的动词同时也允许宾语小句的主宾语的提取,不允许宾语小句话题化的动词同时也不允许宾语小句的主宾语的提取,即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跟允许宾语小句的主宾语的提取具有充分必要条件关系。这种充分必要条件关系还反映在以下方面。例如:
(39)
a.我 知道 这些人从相识到恋爱的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 。
→ 这些人从相识到恋爱的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 ,我 知道 。
b.我 知道 从相识到恋爱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的这些人 。
→ 从相识到恋爱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的这些人 ,我 知道 。
(40)
a.*秦始皇 幻想 方士们会给他送来的长生不老药 。
→ 方士们会给他送来的长生不老药 ,秦始皇 幻想 。
b.*秦始皇 幻想 会给他送来长生不老药的方士们 。
→ 会给他送来长生不老药的方士们 ,秦始皇幻想。
(39)和(40)说明,对于允许宾语小句话题化和关系化的动词来说,当宾语小句关系化以后,还允许这个指称性的宾语话题化;而对于不允许这两种操作的动词来说,当宾语小句关系化以后,也同样不允许这个指称性的宾语话题化。
其实,对宾语小句的话题化和主宾语提取的允准能力也与叙实性有较为紧密的关系:叙实能力最强的是叙实动词,这样的动词既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也允许对其宾语小句主宾语的提取;叙实能力最弱的是反叙实动词,它既不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也不允许对其宾语小句主宾语的提取;叙实能力较弱的是非叙实动词,它们有的允许宾语小句的话题化和主宾语提取(叙实能力强的),有的却不允许(叙实能力弱的)(如表2.1所示)。
表2.1 动词的叙实能力与宾语小句话题化和主宾语提取之间的关系
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还允许通过把宾语小句关系化的方式来实现宾语小句的指称化,而非叙实动词有的允许这种操作,有的不允许。例如:
(41)
a.我 知道 我现在处境危险 。(王朔《枉然不供》)
b.我 知道 我 现在处境危险这一事实 。
(42)
a.秦始皇 幻想 方士们给他送来了长生不老药 。
b.秦始皇 幻想 方士们给他送来了长生不老药的情景 。
(43)
a.他 相信 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
b.他 相信 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这一事实 。
(44)
a.许多人 认为 , 姚明最终要在NBA和CBA中作出选择 。
b.*许多人 认为 , 姚明最终要在NBA和CBA中作出选择这一事实/的情景 。
(41)中的叙实动词“知道”和(42)中的反叙实动词“幻想”都允许宾语小句的关系化,而(43)和(44)中的非叙实动词“相信”和“认为”,一个允许宾语小句的关系化而另一个不允许,这其实也还是反映了“相信”的叙实性跟“认为”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别,“相信”的叙实性更接近叙实动词。
我们从对宾语小句真值的预设能力、对否定提升和疑问提升的允准能力、对宾语小句话题化的允准能力、对宾语小句的主宾语提取的允准能力以及宾语小句的关系化等方面讨论了汉语的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存在的一系列句法语义差别。这些差别又可以作为区别性特征成为判别三类动词的句法语义标准。
需要指出的是,这只是一个大致的倾向,叙实动词、非叙实动词和反叙实动词的每一个具体成员并不一定都具备这些特征。也就是说,我们承认汉语的这三类动词都是原型范畴(prototypical category) 。坦而言之,这三类动词内部成员的句法活动能力和语义差别很大,这三类动词的句法语义差别也不止我们上面列出的这些。要找出完全符合上述特征的动词难度较大,只能找出符合其中的几项而不符合另外几项的某个动词。这其实也反映了一致性和完备性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照顾到一致性就必然无法顾及完备性,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