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散文名家中,我偏爱梁实秋。我觉得林语堂文章洒脱,有时不免旁逸斜出;周作人文章淡雅苦涩,当然是一流的,但如其自嘲,常常做“文抄公”,读起来有时费劲;胡适文章广大昌明、通晓明白,但是讲道理时多,未免少了一点情趣;朱自清当然好,但是有时文字过于考究;相比之下梁的文章比较精致有味。80年代末读研时硬从一位同学手里“横刀夺爱”,把他的一本民国旧版《雅舍小品》要了过来。这可能是我受朱光潜的影响,记得在一本什么书里,看到朱给梁的信,信中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之上。”后来细读过《雅舍小品》两遍,觉得确实好。再后来又读了《雅舍小品》的续集,还是觉得好。因为梁后来去了台湾,所以我们的语文教材就基本不选他的作品了。读了刘天华、维辛选编的《梁实秋怀人丛录》一书,很有收获。这些文章都是从梁氏各种文集里选出来的,写的都是与梁实秋有过交往或者他熟悉的人,其中有老辈的辜鸿铭、梁启超、齐如山,还有他的中学国文老师;也有稍长于作者的朋友如周作人、胡适、杨振声;还有同辈友人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陈源、沈从文、老舍、冰心等;此外还有一些去台湾的文人,如张道藩、叶公超等,约有四五十个人。我曾经读过民国时期“人间世”杂志社编辑的《二十今人志》和温源宁的《不够知己》 这两本写民国闻人的书,梁实秋的这本书是可以同它们媲美的。读这几本书犹如读现代版的《世说新语》,常常是寥寥数语,就能把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展现在你面前。梁实秋此书也是,而且比起温源宁的书更有分寸感。因为他不是纯粹以局外人的身份写这些朋友的。
据我看梁实秋写人,大约有这么几个特点:
一是幽默风趣。如《辜鸿铭先生轶事》写辜鸿铭:
辜鸿铭先生以茶壶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赞成多妻制,诚怪论也。先生之怪论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谓始祖实为罪犯。又言始祖犯罪,不足引以为羞;若数典忘祖,方属可耻云……
先生喜征逐之乐,顾不修边幅,即垂长辫,而枣红袍与天青褂上之油腻,尤可鉴人,粲者立于其前,不须揽镜,即有顾影自乐。(1页)
两节文字,就把这位北大有名的老先生的样子勾勒出来了。辜鸿铭主张一夫多妻制,有人责疑他,他说:“一把茶壶可以配四个杯子,一个杯子不能配四个茶壶。”这在坊间流传很广,成为文人饭后茶余的谈资。至于他拖着辫子邋里邋遢在北大做教授,更是蔡元培先生办学“兼容并包”的一个典范。无须多说,读者就可以想象这位怪才的样子。这就是大手笔写人的能耐。
再如《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写梁启超1921年前后在清华作演讲《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时的情景: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了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43页)
看过梁启超肖像的人,会觉得这个描写是真实的。而梁启超在开场白说的两句话,确实是很难听得到的,我想也许章太炎会说出这样自负的话。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了不起的地方。至于写梁启超在讲古诗《箜篌引》时绘声绘色的样子,常常令我想到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写的老先生形象。两个文章高手,在写人方面也是可以匹敌的。
二是评价朋友恰如其分。胡适是梁实秋最为佩服的人,可能还不是“之一”。本书选了四篇写胡适的文章,还不包括写其他人涉及胡适的内容。在《胡适先生二三事》里写了胡适的交友之道。过去读大学时,讲到“我的朋友胡适之”,多少带有一点揶揄的色彩。但是在梁氏笔下,胡适是多么可爱的一位学者:
胡先生酒量不大,但很喜欢喝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结婚,请他证婚,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筵席只预备了两桌,礼毕入席,每桌备酒一壶,不到一巡而壶告罄。胡先生大呼添酒,侍者表示为难。主人连忙解释,说新娘是“节酒会”的会员。胡先生从怀里掏出现洋一元交给侍者,他说:“不干新郎新娘的事,这是我们几个朋友今天高兴,要再喝几杯。”主人无可奈何,只好添酒。(133页)
梁实秋在后面说到,其实胡适并不欣赏“交际性的宴会”,他只是无法拒绝。梁实秋还写道:“胡先生从来不在人背后说人的坏话,而且也不喜欢听别人在他面前说别人的坏话。有一次他听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之后,喟然而叹曰‘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相反的,人有一善,胡先生津津乐道,真是口角春风。”读到此,我想到1936年,苏雪林致信胡适,痛骂鲁迅,胡适在回信中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乘之作。” 在胡适逝世后,梁实秋写了一篇《“但恨不见替人!”》,对胡适的学问和道德作了高度评价:“凡是曾列胡先生门墙或曾同窗共事者,多多少少都能举出若干具体事实证明胡先生为人处世确实做到‘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的地步。以学问道德涵濡群生,求之当世能有几人?”我相信,梁实秋对胡适的评论绝不是溢美之词。梁实秋还写到胡适对中医的态度等,但是涉及学问,胡适又是很自信的,例如有一次谈到日本铃木大拙所写的关于禅宗的书,梁写道:“胡先生正色说:‘那是骗人的,你不可信他。’”当然,梁实秋也不是完全同意胡适的许多观点,如“中国律诗的艺术之美,评剧的韵味,都与胡先生始终无缘。八股、小脚、鸦片,是胡先生所最深恶痛绝的,我们可以理解。律诗与评剧似乎应该属于另一范畴”。这种含蓄的批评和唐德刚在《胡适杂忆》里的话迥然不同,唐氏是秉承“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所以径直表示不同意胡适对文言文的批评。但是梁实秋的批评,温柔敦厚得多,这是他作文的风格。他写周作人、陈源、沈从文、冰心,甚至左翼文人郭沫若、郑振铎、老舍等,也都秉持传统的“中和”的待人之道。在网络普及的今天,夺人眼球、使人惊心动魄的文字(甚至不能称文章)铺天盖地涌来时,我们不知道像梁实秋这样恪守温柔敦厚文风的文章,还有没有传承的可能?
第三,对朋友充满真挚的感情。同时代人中,同属新月派的闻一多、徐志摩应该是梁实秋最近的人,所以他写这两个人的文字最多。《谈闻一多》实际是选自1976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的一篇长文章,占据60页,比较全面地记述了闻一多在清华学习、留美、归国后在清华以及西南联大教书的行状。除了西南联大期间,因为梁氏不在场,所以转述了别人的一些描写,其他部分都极其生动,且充满感情。他痛感于万方多难、黎民遭难之际,纵有天才之书生仍然不能幸免于难的民族悲剧。这些东西今天的读书人是无法体会的。梁实秋谈闻一多的诗、文章、古代文学研究成果,还有篆刻、美术发明的造诣,令人惊叹。写闻氏的个性,也很有特色。如:
一多从来没有忽略挖掘新诗的年轻作者。在青大(青岛大学)的国文系里他最欣赏臧克家,他写的诗是相当老练的。还有他的从前的学生陈梦家也是他所器重的。陈梦家是很有才气而不修边幅的一个年青诗人,一多约他到国文系做助教,两人颇为相得,……有一次一多写一短简给他,称之为“梦家吾弟”,梦家回称他为“一多吾兄”,一多大怒,把他大训一顿,在这种礼节方面,一多是不肯稍予假借的。(103页)
这个细节把闻一多的性格表现得很生动,他是既爱才,又严格要求年轻人。记得上本科时,古代文论的老师在讲古代尺牍“黄伞格”时,告诉我们:“老辈人尺牍往来要讲规矩的,不能乱来。例如,我可以写给你们称呼:某某兄或某某弟如晤,你们不可以称我兄,这个你们当然应该知道,就是说‘如晤’也不礼貌。同学平辈之间才可以说‘如晤’。”这句话我记到现在几十年了。后来我明白了俞平伯先生在教清华大学一年级学生国文时要用《秋水轩尺牍》做教材的原因,大概就是要让大学生懂得最起码的写作规矩。
本书收入写徐志摩的文章最多,有六篇之多。台湾远东图书公司1974年出版过梁实秋的《谈徐志摩》一书,那本书的前面影印了好几页徐志摩给梁实秋的尺牍,读信可知两人的情谊。和胡适一样,他对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合,持相当宽容的态度,而且顺带记了陆的许多经历。但是,他对朋友的有些看法也不是完全赞同的。如他不但写了梁启超对徐的训诫之言,而且通过评论伯朗宁的爱情诗《至善之境》说了这么一段话:
把一个女人的亲吻放在一切伦理价值之上,实在是一个最大胆的浪漫的夸张!《志摩日记》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记载着:“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得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同是一个意思”,也许是的,但是在伦理价值上,能等量齐观么?(33页)
这就是君子和而不同,但是语气很委婉。说到徐志摩的诗文及才气,梁实秋则又是非常推崇。本书选取《谈徐志摩》中的许多文字,文末还附录了当时追悼徐时的一些挽联,有徐的老父的,发妻张幼仪的,还有名流章士钊、叶公绰、汪亚尘、杨杏佛、郑午昌的。最让我惊心的是徐父的一联:
考史诗所载,沈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40页)
当时读了这些挽联,我在书眉上写下了这么几句:“情真意切,绘声绘色,此种文字,在今日中国已成绝响。所谓斯文已丧,复何可言?”幸近年来又趋复兴之态。
其他好处还有很多,细心读,实在不胜枚举。所谓文章大家,并不是一阵风鼓噪出来的那些东西,而正应该是这样。
刘天华,维辛:《梁实秋怀人丛录》,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