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以前读过一位谈文化的文化名人的文章,讲的是中国文化近三百年来与西方的对比。我说,其实胡适过去也说过,而且说得很好。胡适于1928年11月在《新月》第一卷第九号上发表文章《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这篇文章主要针对当时有人认为:“治学问全靠方法:方法最重要,材料却不很重要。有了精密的方法,什么材料都可以有好成绩。粪同溺可以作科学的分析,《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可以作科学的研究。”胡适认为,这个说法只有“片面的真理”。他说:“同样的材料,方法不同,成绩也就不同。但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材料上,成绩也就有绝大的不同。”他说所谓科学的方法只不过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然后,胡适对比中国和西方近三百年来的运用“科学方法”的不同结果:西洋研究自然科学,中国研究“朴学”。西洋出了葛利略(伽利略)、牛敦(牛顿)、达尔文、柏司德(巴斯德);中国出了顾炎武、阎若璩、戴震、钱大昕。这些都是中国和西方第一流的人才。他们都是用很精密的科学的方法研究自己的学术。结果却大不相同:
(中国)这三百年的成绩有声韵学,训诂学,校勘学,考证学,金石学,史学,其中最精彩的部分都可以称为‘科学的’;其间几个最有成绩的人,如钱大昕,戴震,崔述,王念孙,王引之,严可均都可以称为科学的学者。我们回顾这三百年的中国学术,自然不能不对这班大师表示极大的敬意。
然而从梅鷟的《古文尚书考异》到顾颉刚的《古史辨》,从陈第的《毛诗古音考》到章炳麟的《文始》,方法虽然是科学的,材料却始终是文字的。科学的方法居然能使故纸堆里大放光明,然而故纸的材料终久限死了科学的方法,故这三百年的学术也只不过文字的学术,三百年的光明也只不过故纸堆的火焰而已!
相反,西方同时期,有哪些成就呢?有哥白尼的天文革命;荷兰的李波尔发明了望远镜;伽利略也造出并改造了望远镜,他用望远镜发现了木星的卫星,太阳的黑子,金星的光态,月球山的山谷;荷兰的李文厚发明复合显微镜,发现了微生物。
为了让事实讲话,胡适列了一张表,时间是从望远镜发现新天象的1609年到显微镜发现微生物的1675年。对比中西方学术的不同结果:中国是清初三大儒、颜元、阎若璩、宋应星、徐霞客等人的著作,西方则有荷兰人发明望远镜,开普勒提出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哈维发表《血液运行论》,笛卡尔发表《方法论》并创立解析几何,伽利略发表《科学的两新支》,伽利略弟子佗里杰利用水银试验空气压力、发明气压计,波尔发表“波尔氏律”,牛顿发明微积分、完成了白光的分析、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李文厚用显微镜发现微生物。胡适接着说:
在中国方面,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部奇书之外,都只是一些纸上的学问;从八股到古音的考证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终久还是纸上的功夫。西洋学术在这几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学的大路了。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
胡适认为中西方都用“科学方法”研究学问,但是中国人全是在文字的材料里“钻来钻去”,总不出故纸堆的范围,所以最大的成绩不过是两大部《皇清经解》。而人家已经上天入地,大到宇宙,小到微生物,我们的学术界“还在烂纸堆里翻我们的筋斗”,最多是一些校勘、训诂两种学问,有的甚至还走到荒谬的路上去,成了“开倒车的学术”。为什么三百年的有第一流聪明才智的学者专心致志努力的结果仍然不过是枉费心思的开倒车呢?胡适认为:“只因为纸上的材料不但有限,并且在那一个‘古’字底下罩住许多浅陋幼稚愚妄的胡说。钻故纸的朋友自己没有学问眼力,却只想寻‘去古未远’的东西,日日‘与古为邻’,却不知不觉地成了与鬼为邻,而不自知其浅陋愚妄幼稚了!”这些话就是在今天听起来也是振聋发聩的。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胡适没有分析。清代乾嘉以后为什么那么多聪明的读书人努力去钻故纸堆,成就了历史上有名的“乾嘉学派”?主要还是文字狱把读书人吓怕了,龚自珍“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就说出了读书人的心里话。与其被大棒砸到,不如吃萝卜吧。异端邪说会影响统治的安定,只有钻故纸堆,对他们来说是无害的。所以鲁迅要说乾隆皇帝下令编《四库全书》其实殆同于焚书。让天下读书人钻进一个自得其乐的象牙塔,统治者的天下才安宁。这是清代维稳的一种手段。
胡适在对待东西方文明的态度上是十分清楚的,其实在1926年针对社会上有人认为西方主要是物质文明,而我们东方有“精神文明”的种种说法,他在另外一篇文章《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中说:“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机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的不同。蒸汽机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现在中国当然已经不再是“小舢板”了,连航空母舰都有了,所以有些人觉得可以傲视西方的物质文明了。
看到现在有些人侈谈“国学”和传统文化,甚至鼓励“尊孔读经”,以为可以用中国传统文化拯救世道人心,我就常常想到胡适的这些话。
胡适:《胡适文集(3)》,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