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界常常有新名词发明,前一阵子流行“文本细读”,近来有什么“整本书的阅读”,又是一种试图解决语文教育难题的“万灵药”。而且比较搞笑的是,讲这两者阅读的往往是同一批专家。其实这个东西,早在20世纪40年代西方的永恒主义教育流派就提倡过,美国的阿德勒还写过一本《怎样读一本书》(阿德勒,一译艾德勒;“怎样读”,一译“如何阅读”)。上海有个高中让我去给他们语文教师谈谈“关于整本书的阅读”。我答应了,但是对他们说:“你们要我讲整本书的阅读,就要放弃‘文本细读’。”这当然是一句戏言,但却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想如果按照“文本细读”那样解读一本书,一年也读不了一本书。你既要弄清楚每句话的含义,还要了解作者的真实想法,于是便一字一句死抠文本,尽力想读出微言大义,活生生把《孟子》当《论语》读,把《故事大王》当“奥义书”研究。正像阿德勒所批评的:学校里是要学生读莎士比亚的,但是教学的结果是学生永远对莎士比亚拒绝,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曾经多次受到糟蹋,因为许多代的高中生大都被迫一幕一幕地读完《凯撒大帝》《哈姆雷特》或《麦克白》等剧本,被迫查出所有的生字,被迫研究所有的学术注脚。结果是,他们从未真正地读完这些剧本” 。我看我们从小学到高中,这样的阅读已经流行多年了,而且比这个还要糟糕。为什么?他们查生字,读注解,多多少少还是个“东西”,而我们课题里研究的往往是一些名家的个人解读,或者是某本参考书的“标准答案”,是不是“东西”还不知道。但是学生的阅读习惯被搞坏了,学生的兴趣丧失了。
于是我想到了陆九渊的读书方法,他提倡“易简功夫,可久可大”,反对学习过程中的“强探力索”。他引用过当时一位学者的诗:
学者读书先于易晓处沉涵熟复,切己致思,则他难晓者焕然冰释矣。若先看难晓处,终不能达。举一学者诗云:“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227页)
近年来,我常看到也有人引这首诗,作者变成了陆九渊,其实是陆氏引当时某位学者的诗,究竟是吕祖谦还是谁的,我曾经查考过几次,尚没有结果,但这首诗肯定不是陆九渊本人所写。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也赞成他讲的读书方法。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谈自己学习国文的经验是“读小说”,从古代白话小说开始,直到文言小说《阅微草堂笔记》《聊斋》,等到这两部小说读完,文言文也就懂了。他说:“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颇是普通。” 这就是“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我想我自己小时候会写作文也是因为喜欢读小说的原因,从短篇开始渐渐读中篇长篇。陆九渊引的诗里最后一联说:“寄语同游两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什么叫“天常”?我觉得应该指符合常理的规律,而不是不合常理的那些学习方法。这里大概是有所指的,也许是指朱熹,因为朱熹主张读书“勇猛奋发”,读书要扎扎实实,如攻城拔寨。陆九渊则说:
事无大小,道无浅深,皆不可强探力索。人患无志,而世乃有有志不如无志者,往往皆强探力索之病也。若无此病,譬如行千里,自一步积之,苟不已,无不至,但患不行耳。(229页)
什么叫“强探力索”?就是一个人的能力不够时急躁冒进,有时欲速不达。他有一个学生叫曹建,就是因为强探力索,用力太过,生毛病了,被他批评。他认为日常读书辩论不应作过度琐碎的分析,否则就会劳神疲精。
日享事实之乐,而无暇辨析于言语之间,则后日之明,自足以识言语之病。急于辨析,是学者大病。虽若详明,不知其累我多矣。(224页)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给学生讲了朱熹教学生的一个故事:朱熹有个学生胡季随,“晦翁使读《孟子》,他日,问季随如何解‘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一句,季随以所见解,晦翁以为非,且谓季随读书卤莽不思。后季随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乃言之曰:‘然,读如雍之言然之然,对上同听,同美,同嗜说’。先生因笑曰:‘只是如此,何不早说与他’”(236页)。每次读到这里,我就想到一件亲身经历的事:90年代,有一次听上海一位著名特级教师的语文课,在课快结束时,他在黑板上写了“活而不泥”,然后在“泥”下加了点,让学生辨析这个泥字,有学生说“名作动用法”,老师摇头;有学生说“是成语,固定词组”,老师摇头;有学生说“动词活用为形容词”,老师摇头。后来老师宣布的答案是“这是一个多音字,读nì,第四声。大家要注意。老师的问题究竟针对什么?想清楚了才可以回答”。听课的老师们都笑起来了。我在心里嘀咕:“你设置了一个陷阱,让学生钻。这个答案就好像你编了密码让别人破解,别人怎么能够做到?”当时像这样问答式的课堂观摩还比较少见,现在成为一道风景线。尤其在提倡文本解读、文本细读以后,似乎不把学生搞出病来,不足以显示水平。所以,近年来,我不太愿意去中学听课,尤其是名师之课。因为我脑袋里常常会冒出那一联:“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教师和学生在阅读写作两方面都要有一点“自家主宰”的勇气,少一点“逐外精神”,否则头脑糊涂不说,精神也要损伤,乃至完全失去语文教学和学习的兴趣。还有一点,对于名人的话不能照单全收,因为每个人的读书经验不同,看法自然有异。例如曾国藩强调朱熹那一套,读书不可以未读完一本就读新的,一定要硬啃。还有夏承焘先生主张“心头的书要多,案头的书要少”。我觉得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对的,但是对一个比较有经验的读书人来说,要根据自己不同的需要采取不同的方法。所谓“应用之妙,惟存乎一心”。我相信钱钟书当年在清华读那么多书,一定不会采用曾国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