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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何以成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
——贺知章《咏柳》解读(统编语文二下)

咏柳

(唐)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存在着一种意象文化,即某些事物已经超越其本身作为客观事物的事实性存在,有一种作为固定意象的特定艺术生命。

如“月亮”这一意象,在中国诗词中,是作为“思念”“团圆”的象征而存在的。这就注定该诗词的意境不可能是“热闹”“活泼”,必定是“沉静”“空灵”。也就是说,凡诗词中出现“月”,在该意象的既定艺术生命统照之下,整首作品的主题基调基本被确定下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人生如梦,一顿还酹江月”……这是中国诗词特有的文化现象,并作为创作传统被固定下来。

此文试以贺知章《咏柳》一诗为例,探讨“柳树”在中国诗词中作为“送别诗”经典意象之缘由所在。

诗论家、诗词爱好者皆认可“柳”之所以成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源于“柳”与“留”谐音一说。这确乎是一种可能性。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谐音说”并非唯一的原因。对此,只需稍作思索,便可举出反证。

若唯以“谐音”之说而将“柳”作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固定下来,读者不禁要问,“榴树”之“榴”更与“留”同音,岂不较之“柳”更为适切?而“榴树”在诗词文化中,并未获此殊荣。可见,“谐音说”之唯一性是站不住脚的。也就是说,“柳”在送别诗中能独当一面,“谐音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更有关键的原因待读者发觉。

具体来看《咏柳》一诗。在众多诗词作品中,“柳”多作为一种“意象”出现,被作品赋予一种意象生命。也就是说,这类诗作中的“柳”褪去了作为植物的实用价值,上升为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意象而存在。

然而,《咏柳》一诗虽包含“柳”这一意象,其更似一首纯粹的“咏物诗”。在这首诗中,“柳”更大程度上是作为客观对象而存在的。虽然在描述过程中,作者也注入了主观情感成分,然而作品整体上表现为对“柳”这一事物客观形态上的描述,整首诗更像一幅关于“柳”的素描。换言之,“柳”作为“送别诗”的传统象征意味是被遮蔽的。

全诗凡四句,每一句都在着力对“柳”这一客观事物作外形上的刻画。每一笔刻画,都让“柳”这一事物更靠近女性的阴柔之美。

第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将“柳”用“碧玉”二字加以修饰,在视觉上便将柳树如碧玉般的翠色欲滴之状表现出来。然而,这仅为字面之意,殊不知,“碧玉”二字实则更有深意。

晋孙绰有《碧玉歌》,诗云:“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一位娇柔、谦卑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中国评价女子素有“小家碧玉”之说,与之相对的是“大家闺秀”。二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两种女性形象。与后者相较,“小家碧玉”更富有女性天性娇柔的风姿。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林黛玉的描写便有“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之句。可见,在文学创作中,“柳”的文学生命是趋于娇嫩柔弱、惹人爱怜的。此句用“碧玉”描述柳树,其千柔百态之姿,可见一斑。由此可见,“碧玉”二字用得极妙,可谓一语双关,既赋予柳树“碧玉”般的色泽之美,又写尽柳树娇柔之态。

此句中的“妆”字,亦为女子之作。诗云:“当户理红妆”“梦啼妆泪红阑干”“应照离人妆镜台”“淡妆浓抹总相宜”等,“妆”字皆指闺阁女子,且自成淡雅、幽怨之风姿。它构成的艺术效果,与“碧玉”二字相映成趣。

第二句,“万条垂下绿丝绦”,尤言柳枝青翠浓郁,作低垂之状。“垂”字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万条耷下绿丝绦”,同样形容出柳条之态,然则风韵无存。只因“垂”字中不仅包含一种状态,更有一种情态。

白居易《长恨歌》中有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不言“落泪”,唯说“垂泪”,只因前者仅有状态,是一种事实描述,后者因一“垂”字,则将美人落泪时的伤怀妩媚之态尽显。又有李后主词云:“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暮烟无形无迹,随风而散,如何能“垂”?只因词人是借“暮烟”之有形来表达“愁”之无形,要想抒写“愁思”之深之重,唯有将其“重量化”。

李易安也用此法表达“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一个“载”字,传达出易安之“愁”是“浓愁”,李后主之“愁”意在表现“浅”字。唯有“垂”字,既有重量,又不至于“过于沉重”,它的语义色彩是“轻柔”。“垂”字这种“轻柔”,与女性的阴柔之美是和谐的。

“丝绦”为丝线编织所成之物。“丝绦”二字也暗指女子,容易引发“丝绸”“宫绦”之联想,无疑均为女性之象征。

由此可见,前两句诗中,诗人欲将柳树“女性化”这一意图颇为明显。

第三句,“不知细叶谁裁出”,由前两句之陈述语句转为问句。语言形式上发生变化,使得整首诗的语气变得生动起来。此句仍在内容上暗喻女性阴柔之美。“裁”,尤言“剪裁”之意,属于女工,此处明显在暗喻女性。就其语义色彩而言,仍是女性之阴柔美,前后句和谐统一。“裁”字虽与“剪”字意思相近,然其更显雅致,更符合闺中女子的审美情趣。“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若改为“文采双鸳鸯,剪为合欢被”,则不难发现“裁”字之妙。“剪”这一动作表现出的力量感是过度的,失去了阴柔之妙。《红楼梦》中,李纨之字为“宫裁”,读来真真文雅而不失风味。诗人之所以选“裁”字入诗,只因其与前半句“细叶”之“细”字在意脉上是相和谐的。

第四句,“二月春风似剪刀”,若作“这是诗人想象丰富之所在,将‘春风’喻为‘剪刀’,形象生动地体现出……”云云,实在落入诗歌赏析平面化之窠臼。此处想象的动人之处在于,“剪刀”之比喻在意脉上与前三句实现了融合统一。“剪刀”看似寻常,然与前句中的“裁”字是相呼应的。也就是说,唯有将该比喻句置于整首诗为表现女性阴柔之美的大背景中,方能体会出“剪刀”一喻之精妙。否则,单看此句,实在无可圈点之处。

唯有通过《咏柳》一诗,解读出“柳”在外形上客观存在的“女性阴柔之美”这一特点,才能最终解答本文提出的问题,即“柳”作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是否唯有“谐音说”一理。

原来,众诗家择“柳”入送别诗作,更有重要原因:“柳”自有天然的风姿。与别树枝干的坚硬挺拔之态不同,“柳”枝因娇柔而会作低垂状。“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春风拂来,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曳,此《诗经》所谓“杨柳依依”也。“柳”这一“依依惜别”“缠绵不断”之状,正合了自古离别之际人们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故而《咏柳》诗的独特艺术价值在于:自古诗家词家择“柳”落笔,借以抒写离别之景,都是基于在情感上首先已肯定了“柳”作为“离别之意”的象征意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类诗句中的“柳”,都是作为特定“文学意象”而存在的。唯有贺知章《咏柳》一诗,真正从相对客观的描述上,将“柳”这一事物的特征表达出来。也就是说,此诗的出现,是对自古以来集体无意识中“柳”作为“送别诗”经典意象之缘由作出的正面、具体化的解答。

最后,为了证明“柳”作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并非仅在于“谐音说”,更因其外形上的“独特性”这一论断并非一厢妄测,不妨再举二例。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除“柳”之外,仍有一些树木具有特定的艺术生命。如“松”,象征孤直、卓尔不群,由此衍生出“出世”之感。故有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此诗营造出一种出世的、远离世俗的空灵之境,“松”这一意象起了重要作用。不难想见,深山里必不只松树一种树木,诗人何不写“柳下问童子”“杨下问童子”“桂下问童子”呢?只因唯有“松”具有与此句相适宜的审美色彩,若用“柳”代之,其缠绵娇柔之态与整首诗的意境是相悖的。

再有,“梧桐”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象征悲凉、孤凄。如“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深秋时节,百木开始凋零,确有寂寥之感,然而必不唯有“梧桐”一家。若改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柳树深院锁清秋”,则秋之肃杀之意境全无。

举此二例,意在说明诗词中作为“意象”出现的树木均有既定的艺术生命。那么,“柳”的艺术生命是什么呢?窃以为,是一种阴柔之美。这种独特的艺术效果,是由柳树天然的外形决定的。其枝条是柔软低垂的,尤似离人情绪一般温软缠绵。加之“柳”字与“留”字之音相契,故“柳”作为送别诗中的一种经典意象被固定下来。

也就是说,关于“柳树”成为送别诗的经典意象,“谐音说”实则为第二位的。柳树外在形象的娇柔百媚,体现出的“阴柔之美”,才是问题之关键。这便是同样可作“留”字之谐音的“榴树”不能取“柳”而代之的原因所在。

点评

《咏柳》一诗,妙在全以女性阴柔之美取譬,对此,大家(见孙绍振先生《名作细读》)已有解读。然作者却能立巨人之肩,由此诗见出一种新气象、新文脉来,非具龙象之力者,其孰能哉?虽然“柳”之成为经典的送别意象滥觞于《诗经》,但对此做过一番精细考察者,鲜有闻。作者将《咏柳》一诗置于文学母题的整体脉络中加以审视,故能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盖“柳”之为“留”,非因谐音,实为其依依而垂的女性情态与依依不舍的惜别情感,不仅貌合,更且神契。至于教学,则无须拔高,学生若能结合生活体验想象柳之情态美,抑或能借助绘图再现柳之外表美,可矣。 VHjm9j7O4R2gEKKWkHJ+ry0DeMaA5jnxcvRLxXi3J9Qjdp29jcqzkkkc3iRVoT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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