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学者海特(Highet)在其《教学的艺术》一书中表示,他相信“教学是一门艺术,而不是科学”,因为教学涉及到人、人的感情和人的价值观,他认为这些是“科学鞭长莫及的领域”。
前述帕尔默的那段话中,除了强调“值得”测量的东西,还强调要重视“量化工具测量不到但同样重要或者更重要的东西”,这些“测不到的东西”,往往就是教育中的艺术性成分。
帕尔默有一位难以忘怀的导师,这位导师改变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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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难以忘怀的有这么一位导师,他似乎违背了优质教学的所有“金科玉律”,讲起课来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不给学生留一点提问和评说的时间。他只沉迷于自己的想法,对学生的看法听而不闻,这倒不是他瞧不起学生,而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用所知的唯一方法去教学生,让学生分享他的知识和激情。因此,他上的课几乎都是独角戏,而学生只配当听众。他如此这般的满堂灌听起来像是一场教学噩梦,但当时我却莫名其妙地着迷于他的教学——的确,正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数年后我才明白了为何对他的教学“心驰神往”,那是因为他为我揭示了追寻自我认同的线索。我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尽管我家看重教育,但无法给我提供如何做学问的先例,可我好像天生就有做学问的禀赋,在整个高中期间,我一直将这种天赋藏在密封的盒中,把课外活动当成主要课业,毕业时学业成绩还稍低于应届毕业生的平均水平。直到大学的第二个学期,我才打开盒子,为盒子里的东西欢欣鼓舞,此后学业上突飞猛进,一路凯歌,读完本科继续读研究生院,接着又到大学执教。读大学时就是那位上课侃侃而谈的教授使我初次认识到自己的这种天赋。
“不给学生留一点提问和评说的时间”“对学生的看法听而不闻”“学生只配当听众”的“独角戏”“满堂灌”“像是一场噩梦”,这样的教学和导师却让帕尔默“心驰神往”“莫名其妙地着迷”……多么不同寻常又是多么迷人的教学和导师!这典型地体现了教育的艺术性。
艺术的核心是美、美感,美、美感和艺术互为本质。美感是一种情感,是精神乃至心灵层面愉悦的感受。施行教育的是人,教育的对象也是人,教育中必然会有人与人情感乃至心灵的互动、共鸣,他们因此而产生愉悦的、美的感受,就像帕尔默描述的那样。近代学者俞子夷在其《教学法的科学观和艺术观》中指出:“我们教学生,如果没有科学的根据,好比盲人骑瞎马,实在危险。但只知道科学的根据而没有艺术的手腕处理一切,却又怎能对付千态万状,千变万化的学生。所以,教学法一方面要把科学做基础,一方面又不能不用艺术做方法。”
教育要让学生在知、情、意方法得到全面的发展,从教育中体验美感、幸福感,这本身就是教育追求的高层次目标。同时,教育教学的最高境界也是教育艺术,如“庖丁解牛”中所说的“技近乎道”那样。因此,教育既是技术的,也必然是艺术的。
教育研究的内容具有主观性、模糊性,且富有情感,因此我们在选题、收集信息、分析信息、做出研究结论时就要匹配相应的方法和策略。例如,富有艺术性的研究内容有时“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这就需要用“白描”的方法呈现原始的现象与信息,而不做过多的概括、抽象、评价,就像帕尔默描述其“导师做了什么”以及“我的感受”“导师对我的影响”。《质性资料的分析:方法与实践》的译者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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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性研究是科学与文艺的邂逅处,科学强调理性,文艺着重感性,好的质性研究者必须高理性与高感性并备,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兼具条理性、理论性、可读性与共鸣感的论文。这样的好论文既能增进人们对研究对象的同情式理解,还能对理论的建树有所贡献,甚至为人情事理传达出余韵无穷的弦外之音。……质性研究者想要完善地糅合理性与感性,当然是项高难度的任务,这难度涉及了先天的资质与后天的努力。先天的资质主要关乎质性研究的文艺取向,直观、统观、同情式理解、共振、洞见、创意,以及驾驭文字的能力……但更困难的是,即使你有特高的文艺才情,仍需要具备科学研究的良好素养,才能够借着逻辑组织能力,将庞杂无比的田野资料剪裁成章,由概念化、命题化,走向理论化,写成好的学术论文——脉络分明、纲举目张、举证确凿、立论严谨、结论可靠。
由此可见,教育实证研究应“高理性与高感性并备”,“举证确凿、立论严谨、结论可靠”,这要求我们在研究中加强主观信息与客观信息的平衡,并且基于信息的丰富和多元实现信息互证。例如,如果对帕尔默的导师进行个案研究,我们可通过访谈了解其想法和情感体验;同时也可以通过观察、内容分析等方法收集相关信息,如教学实录、事件记录、工作日志、教学计划、学生成果等;还可以选择其他研究对象进行访谈,从而实现主、客观信息的平衡及信息互证。需要说明的是,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消除研究内容中的主观、情感和模糊性,而是为了加强信息的完整性和真确性,在此基础上形成对信息更准确的理解与解释。
总的说来,我们会更多地用质性而非量化方法收集与分析主观的、情感的、模糊的信息,信息的生成和解释更多依靠诠释而不是计量,研究者有可能与研究对象进行深入互动,会有情感共鸣以及意义的生成与理解。例如,前面的引文中帕尔默说,“他为我揭示了追寻自我认同的线索”“在整个高中期间,我一直将这种天赋藏在密封的盒中,直到大学的第二个学期,我才打开盒子,为盒子里的东西欢欣鼓舞”,如果这是访谈中出现的信息,研究者可以追问:
-你做学问的天赋为什么被贮藏、封闭?
-“密封的盒子”是什么意思?
-“盒子”被打开的契机是什么?
-你说“盒子”被打开时欢欣鼓舞,能具体谈谈这个感受吗?
-天赋封闭在“盒子”里时你的感受又是怎样的?
-导师为你揭示了追寻自我认同的线索,他具体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对你产生如此重要的影响?
这些问题的提出和回答都基于理解和诠释,其中还有情感的共鸣,基于此,我们能对研究对象形成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需要强调的是,本书讲的是实证研究方法,“实证”是研究不可或缺的关键属性,即使对于有艺术性的研究内容,仍然要从“实证”的视角对其进行分析和处理,不能把研究报告写成文学作品。例如,利用访谈法收集信息时,受访者可能表达主观的、情感的、有一定模糊性的内容,这些内容与自然科学中的“实证”不同,但它是真实的、确实存在的,而不是想象、杜撰、虚构的,这是富有艺术性的教育研究内容“实证”的特点。
此外,研究者在访谈中很有可能对受访者表达的内容产生情感共鸣,由此产生主观判断,进而生发更深入的访谈,研究者可以将此记录在研究报告中,作为深入理解研究对象的素材,这也是“实证”,因为它不是研究者的自说自话和凭空想象,同样是真实的、确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