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一位年轻女教师突然哭了。
她长相清纯、风华正茂,从北京一所985高校毕业,就职于四线城市的一所学校,已两年。
这事发生在爱加倍优秀青年教师孵化器的培训现场。因为新冠疫情,2020年的孵化是在线上进行的。讲员是史金霞老师,她娓娓道来,讲的正是自己的成长之路:从极普通的地方中学起步,以书本上的大师为师,不断蜕变,成为名师,挺进苏州,转战网上……
年轻女教师互动时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亲情之缘故回故乡任教。几天前,欢送一位教数学几十年的同事光荣退休,一下子,她好像看见了自己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张力极大的场面:一个中年人活力四射,一个年轻人却暮气早来。为什么?
再换一个场景。也是在2020年,夏季,一波新冠疫情刚刚消停些,从抗疫前线回来的医护人员在静静休息,报考医学专业的学生却意外地明显回升。清华医学院、协和医学院的报考人数比上年增加了近30%,临床医学成为大热门。为什么?疫情期间的钟南山院士、张文宏大夫,光彩太耀眼了。
任何一个行业和人群,当杰出人物、英雄和大师横空出世时,人们的幸福感就会爆棚。大师级人物的人性越真实,专业水准越经得起考验与质疑,这个行业的幸福感就越能持久。
教育行业尤其是中小学教师这个行业,没有公共卫生与防疫那种立竿见影的快速效果,但是大师级人物的存在,同样给教育行业带来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人生境遇、物质待遇和生活条件所不能替代的。
身处当下的中国教育界,遇到真正的大师会是什么感觉?在哲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教师邓军海所译的C·S·路易斯的《人之废》(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末尾有篇《答谢》,选两段,作为例证。
“真是难以想象,人到中年之时,还能邂逅C·S·路易斯。阅读路易斯,我的体验与友人杨伯类似:‘路易斯教我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我自己。他的世界之外,我是完整的,至少是稳定的。我熟练地走着我的路,努力取悦同路人,清风拂面,还会熏熏然赞叹一下自己这个好人。走进路易斯的世界,还是原来的我,完整、稳定、熟练的一切瞬间凌乱……”
“2013年12月28日,杨伯有些煽情地对我说,他此生最感谢我的就是,我让他认识了路易斯。我嫌此评价太低。他反问,这还低啊?古人有言:‘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路易斯,是我们共同阅读的。”
看来,真正的大师,能够帮助教师把人生与价值建立在一个更加坚固的磐石之上。难怪,路易斯的另一部著作《四种爱》1998年后已出现了多个中文译本,而邓军海却选择重译,还推出了自己密密麻麻的注释。所以,我常常将路易斯和他的书推荐给中小学老师和家长。
异曲同工的是,当代教育名家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一书被引进中国之后,由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师发起的读书会,如一股清流,十多年来在中小学校长与老师的心灵深处流淌。在我看来,帕尔默对于教育界来说,也是一位大师级人物。2020年,这本书又出了新的中文译本。
大师是什么?是人类共同体中的高山,思想的、学术的、艺术的。大师与普通人的关系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点像苹果手机之父乔布斯与喜欢苹果手机的人。有了苹果手机,不仅是实用,而且可以带来幸福感。在教育界也不例外,真正的大师,能够将教育带到一个可观的高度。这样的大师,教育人只要能够真正读懂,用好,就能在教育实践中有所成就,且能从中时时得到鼓励,不是也很幸福吗?
但是,中小学教师与教育思想大师的关系,又不同于苹果手机粉与乔布斯的关系。
对于绝大多数中小学校长和老师来说,如果遇到一本新书,读之酣畅淋漓、大呼过瘾,那么所遇到的不是一位大师,至多是一位写作高手。读大师之书,是另一种感觉。
本书作者李志欣校长,阅读能力很强,实践能力也很强,作为一个教育人,自我突破能力更是强。我也曾把他的书推荐给孵化器的学员。他读书甚多,出书也不少,他诚实地告诉我,《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一开始读不太懂,读两遍、三遍,慢慢能够读懂了。
开始读不懂,却不放弃。这是与大师相遇的见面之礼。没有这个见面礼,可能就会与大师失之交臂。这种见面礼,就是愿意承受进入深邃思想的门槛之高,也要承受一点寂寞。如若不然,你就不能与大师为伴。可不,大师早就在那儿,有的教师无法与之交流,从中找到力量与幸福感,就像那位年轻的名校毕业生。
看来,与真正的大师相伴,是一种痛苦与幸福交替出现的光景。任何一种幸福都要付出代价。不愿付出与大师相伴的思想痛苦,就只能承受思想平庸的痛苦。这就是那位年轻教师的泪水之源。
2015年开始设计和举办爱加倍优秀青年教师孵化器培训活动,我将几本名著推荐给学员一年读完,其中包括洛克的《教育漫话》。结果发现,年代越久,学员读来越吃力,洛克的《教育漫话》几乎没有几人能够啃下来。2019年,在我的鼓励下,临沂的郁友伦校长和张晓彤、金连斌、王振华等老师建立“三更灯火”读书小组,读完了这本书,还留下几万字的学习记录。我给他们作了评点,并作文《三更灯火与人类文明的薪火相传》与之回应。
看来,与年代久远的大师作心灵对话,确有困难。对于普通的中小学老师来说,如果有当代教育大师,与大师做伴就没有现在这么难。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在中国教育领域,尤其在教师当中,如何才能产生当代的大师?
产生大师的问题尽管复杂,但是纵向的传承永远是一个前提。
孔子说他信而好古,并创办私学,开风气之先。他说自己述而不作,却借弟子之手为人类教育留下了《论语》,也留下了“有教无类” “因材施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独到的思想。孔子痛感身处礼崩乐坏的时代,但是文化传承的环境还在。与他境遇相似的是近代大师王国维,清末民初的价值冲突,何其重撞王国维内心,以至于死,但他毕竟已成大师。
与此相比,以情境教育著称的南通名师李吉林,改革开放以来一直活跃在课堂与教学的前沿,影响中国基础教育数十年,2019告别她深爱的孩子与教育而去。细读李吉林和同代教育名师留下的作品,惋惜地发现,改革开放前那几十年痛失学习前人的美好机遇,限制了他们的思想高度。所幸的是最近40多年不断开放与改革,现在40岁到60岁的人,想看什么中外传统典籍,即使费费力气,基本能够找到。从这一点来说,信而好古并不困难,传承文明、产生大师的氛围渐渐浓起来了。
中西文化交流与碰撞,也是当代大师的成长离不开的氛围。
一代大师叶企孙,他是中国物理学的奠基人物,创办了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上世纪20到40年代,20年时间将清华大学物理系从零开始建成世界一流。他走的路子就是向西方学习。新中国成立之际,他以校务会主任之职留守清华大学,带动影响一批科学家留守,有的还从海外归来,这些科学家大都是他的学生。正是由于他们在,新中国得以实现五六十年代“两弹一星”的惊人突破。
改革开放后,中国科学家又一次出现了归国潮。其中老一代有叶企孙学生辈的杨振宁,堪称当代物理学大师;中年一代有施一公、潘建伟等,分别在分子生物学、量子物理学等领域,成为有世界级影响的人物。
中国教育界也需要有与科技界比肩而立、像王国维那样的大师级人物,但是注定要产生得更晚。为什么?从上世纪50年代起,中国社会重理科轻文科的倾向,至今还没有改变。
当代出国留学的中国人中,凡学习自然科学的人,常有少年英才提前毕业、得学位、成终身教授。而在人文领域,常常有很优秀的本科学子要学足五年甚至七八年才拿到博士学位。原因是什么?科学领域的突破靠才气、机遇和努力,而人文领域的成才与突破,此外还得多坐几年的图书馆冷板凳。爱德华·希尔斯的《论传统》一书是研究传统必读之书,正是作者30年积累的心血之作。而且,成为一个人文大师,不仅要读很多好书,还不得不读一些浪得虚名的所谓名著,才能有把握、负责任地识别其中的谎言,谨慎地作出自己的判断。
教育是关于人的学问,对人性的认识是教育的起始点,也是不同教育的分野点。从这一点来说,教育比自然科学要复杂得多。从洛克到路易斯、帕克·帕尔默,对于人性都有很深的洞察。但是反观中国教育界,今天还笼罩在杜威的进步主义人性观和教育思想之下,对人性持过于乐观的态度。这妨碍中国教育界对于教育的当代挑战给出大师级有深度的回答。
人比万物都诡诈。这句话至少告诉我们一点,人性是极其复杂的。比起人在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构成,人在道德与灵性方面的复杂性,认识与分析起来更加艰难。正视人性的真实命题,这是中国教育思想走向深邃和澄明的一个前提,也是出现与科技界大师比肩的大师的前提。
新冠疫情之前,全球科技界处于乐观主义的巅峰,认为科技可以解决人类永生问题!这样的话有人说,也有不少人信了!2020年,疫情之下,科技界要对付那突然出现的小小的新冠病毒,不得不在一片尴尬中暂时收起光明的高调,脚踏实地、绞尽脑汁地为新冠疫苗全力拼搏。这样的氛围,恰恰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局限性的百年一遇的良机,也让跟在科技革命屁股后面唱赞歌的人文学科,重新有机会、有胆量、有空间面对真实而复杂的人性。
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人的尊贵与人的卑微的双重属性;以此为前提,很多的教育难题可以有新的解决之道。
过于乐观的人性观,认为每个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这话每个人听着都很受用,其全社会整体的实践结果却是非常粗鄙的,即人们都用题海战术来开掘每个孩子无限的潜力。如果承认不同的人有天然的智力的差异,而人格天然平等,学校老师就能更安心地开展因材施教,全社会人人争上名校的教育焦虑才有了消解的起点。
正是由于成人与未成年人皆有的人性在道德上的卑微、桀骜不驯,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中必然要有管教手段,来医治未成年人的道德缺陷。如果不承认人性卑微与不堪的一面,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中,稍微严厉一点的管教都是对于人的冒犯。
如果承认人性在道德上的天然的缺陷有时是无法弥补的,承认教育在人的灵性成长上有所不能为,承认人的情感成长必须依赖拥有亲密关系的家庭,学校教育也就可以摘去无限责任公司这个不切实际的王冠,反而可以轻装上阵,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事情。
坦然面对真实人性,是一种去除虚假、氧气充足的成长氛围,在这里,教育可以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经过百年一遇的疫情的洗礼,一部分中国人有可能对人性有更深的洞察。在此基础上,教育可能更加谦卑而伟大。这是深刻的扎根,也是真实的生长,这是产生中国教育大师的氛围。有大师为旗,就像乐坛有了新的贝多芬,足坛又有了常青树一般的梅西,森林中有了一片参天大树,海洋中有了大鱼和四季鱼群,教育界的人们就会更幸福。
到那时,那位年轻教师,也许可以破涕为笑。
鹿永建
中国教育学会家教专委会常务副理事长
新华社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