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于冷战期间铁幕的另一边,我们也有自己的间谍小说。类似于西方的詹姆斯·邦德,苏联的间谍英雄是马克斯·奥托·冯·斯蒂尔利茨(Max Otto von Stierlitz),他是无数书籍、电影、电视剧、搞笑故事和滑稽模仿秀的主角。你很难找到一个未曾听闻斯蒂尔利茨的苏联人或俄罗斯人。电影《007》更侧重打斗,另外加入了一些“邦女郎”和流行文化元素,而斯蒂尔利茨的故事则更侧重于在神秘莫测的情报世界中斗智斗勇。然而,这两个故事及大多数间谍电影和小说的故事弧的一个共同点是,双方都试图找出潜伏的卧底。间谍电影和推理小说的情节,以及真实世界中情报机构的活动,往往围绕着找出谁知道什么信息展开。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心理语言学实验,比如研究双语者的实验,是可以用来帮助抓捕间谍并为谍报活动解决问题的。这些实验中有不少利用眼球运动和大脑成像来探究大脑如何处理信息。
眼动追踪,顾名思义,就是记录某人的眼球运动,可以通过远程遥控或使用安装在头带、帽子或眼镜上的小型摄像机进行。眼球的运动发生在须臾之间,其中一些是有控制的并根据自我意愿执行的(比如将你的视线引向你想看的东西),但另一些是非自愿和自动的,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通过记录这些无意识的眼球运动,人们可以洞察一个人的思想。
其中一个研究是要求被试者点击计算机显示屏上的扬声器(speaker)。显示屏上还有火柴的图像;而俄语中火柴的单词是speachkey,与扬声器接近。当实验者用英语要求被试者“点击扬声器”时,俄英双语者更频繁地观看火柴的图案,而英语单语者则并不如此。
心理语言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所知(比如他们所说的语言)会改变其心理过程(与眼球运动挂钩)。反过来思考这句话中的信息流,你就会发现,如果你读懂一个人的眼波流转,你就可以通过观察那些不由自主地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来挖掘他所知道的信息。同样的技巧也可以用来判断某人是否知晓某事,却对你未吐真言。
理论上,这意味着一名俄罗斯间谍的跳视眼球运动(saccadic eye movement)或大脑活动可能被巧妙地记录下来,因为跳视眼球运动是不由自主的,大脑中突触的激发也是如此。我们只需观测某人的眼球运动就可以知道他说什么语言,知道何种信息。眼动追踪非常适合那些能够引起注意的观测环境。而通过观察人们关注的内容,就可以对他们的心理过程做出推断。(正如本书后面会提到的脑成像技术正朝着揭示人们更多所思所想信息的方向稳步发展。)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科学界认为双语大脑在两种语言之间来回切换,在不使用某种语言的时候将它关闭,而将另一种语言开启,如此交替往复。一个意外的发现是,当多语者听到某种语言的单词时,他们会对另一种语言中发音相似的物体进行眼球追踪——这真让我大开“眼”界(这里请允许我双关一下)。很明显,即使没有在明面上使用,另一种语言也会持续活跃,在双语大脑中处于一个自动运行状态。对于思维,对于语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几十年的探索。
保持所有语言的协同激活和并行处理这一点太令人惊讶了,因为乍一看,这样的系统似乎并不高效。为什么不关掉一个来减少工作量?在单种语言中搜索某个单词的意思不是更有效吗?答案是否定的。
这是因为,如果你的处理方式是听到单词就将其和意义相匹配,一次匹配一个单词,这样的串行处理系统(serial processing system)效率根本就不高。
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视觉搜索实验中的显示屏。语言竞争实验组(上排两组)既测试同种语言中的竞争(如candle/蜡烛—candy/糖果),也测试不同语言间的竞争(如candle/蜡烛—candado/锁)。实验还设计了控制组与填充组,对照试次的物品不存在发音重叠(candle/蜡烛—wing/翅膀),用来和实验试次相比较,而填充试次的作用则是向被试者掩饰试验设计意图。
当有人让你从各种图案中选出扬声器,如果你逐一匹配你环境中的每一个图案,直到找到正确的扬声器——这是扬声器吗?不,这是一个杯子。这是扬声器吗?不,这是一部电话。这是扬声器吗?不,这是一支铅笔——那要找到猴年马月了。相反,当这个单词一钻进你的耳朵,你的大脑会同时激活脑海中所有以s开头的可能物件,比如soap(肥皂),spray(喷雾),spear(矛)……然后,随着这个单词越来越多的音被识别出来,听觉输入与来自你环境的视觉输入整合在一起,从而最终而唯一的答案浮出水面——一击而中。
在多语系统中,这种平行激活级联
存在于他们所知道的所有语言中,因此除了英语单词soap、spray、spear等,传入的声音还同时将其他语言的词汇在听觉输入图上激活了,如在本例中激活的是俄语单词slon(大象)、speert(酒)、speachkey(火柴)等,从而产生了更多的协同激活词汇。这使得大脑不论语种,对声音与意义所有可能的映射都保持了开放性,这样即使在不可预测的情况下,大脑也随时准备好接受任何语言输入,并快速理解和响应,这要优于两个语言之间来回切换。
自首次对俄英双语者进行实验以来,世界各地都进行了许多类似的眼动追踪研究,并印证了语言理解过程中平行激活实验的结果。这些研究涵盖了多种双语配对,包括西班牙语和英语、日语和英语、荷兰语和英语、德语和荷兰语、德语和英语、法语和德语、印地语和英语等。
并行处理,指的是大脑同时执行多个任务,并同时处理多个刺激和输入源的能力。大脑不喜欢重复劳动,相反,它知道如何变通处理信息的方式。针对多语系统,它扩展了并行处理能力,进而改变了控制跨语言并行激活所需的高阶认知处理过程。本质上,大脑是一个具有并行处理功能的超级有机体,对于多语者来说,尤其如此。
除了这种“显性”的协同激活,即当单词在不同语言中听起来相似时,两种语言都会被激活,我们还发现了一些证据证明,当单词在不同语言中听起来不相似而其翻译却相似时,也存在协同激活的现象。这种“隐性协同激活”的证据来自一项针对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的研究,当听到用英语表达的单词比如“鸭子”时,双语者必须在一组四个项目中点击听到的对象。鸭子的西班牙语为“pato”,与展示中另一个物件“铲子”的西班牙语“pala”在发音上有所重叠。当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被要求点击一张鸭子图片时,相比于屏幕上的其他图片,他们更有可能注视铲子图片。
我们听到的单词会在脑海中激活其他发音相似的单词,我们看到的物体在不同语言中也可能找到发音相似或字形相似的单词,而这些单词在其他语言中的翻译,也会在双语者或多语者身上激活。双语者可以同时使用两种语言,甚至根本无须这两种语言在输入时有所交叠。
除了单词之外,有证据表明句法和语法也存在并行激活的现象。使用眼动追踪评估句法协同激活的一种方法:向被试者呈现因两种语言之间句法不同而引起歧义的句子。例如问句“Which cow is the goat pushing?”(山羊在推哪头奶牛?),根据英语句法规则,山羊作为推的施动者是很明确的,但如果激活德语句法,可能会得出奶牛才是施动者的结论。当德语和英语的句法不同导致解释冲突时,与不存在冲突时相比,德英双语者更经常看向与非目的语句法一致的场景图片。
多语系统中的激活传播就如同一种多维涟漪效应。当你把一块鹅卵石扔到水中时,它会向四面八方泛起涟漪,随着涟漪传得越来越远,水波纹会变小,但水波形成的圆会变大。同样,当你听到或读到一个单词时,与该单词相关的其他单词也会被激活;它们与初始单词的联系越紧密,激活越强烈,激活传播得就越远,受影响的单词也就越多。
例如,英语单词“pot”,发音为/pot/,可以指烹饪容器、纸牌游戏中的全部赌注、一种药草、种植盆栽的动作等。当讲英语的人读到“pot”这个词时,这个词的所有含义一定程度上都会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被激活,激活的强度会因人们最近的经历而有所不同(比如他们做饭或玩扑克的频率)。
俄英双语者在阅读英语单词“pot”时,不仅激活了英语单词“pot”的所有含义,而且还激活了英语单词“rot”的所有含义。因为p在俄语中发音为r,于是p-o-t这三个字母映射到了俄语中r-o- t的发音上。在俄语中,单词“rot”的意思是“嘴”,因此,与单词“嘴”相关的所有含义都被激活(如名词“鼻子”和“牙齿”,动词“靠近”和“亲吻”,形容词“大的”和“噘嘴的”,等等)。而因为“pot”(这次是p而不是r)在俄语中的意思是“汗”,所以“汗”这个词的所有关联也被激活了。对于一种语言的词汇来说,无论是听觉输入还是视觉输入,都会将母语和第二语言的口语和书面形式统统激活。即使这两种语言在字母——声音的映射上有所不同,也依然如此。
单词“pot”激活的一系列单词
这看起来已经激活了一大片,但并没有结束,不仅视觉和听觉输入(比如看到或听到单词)激活了两种语言中的词义,而且这两种语言对这些词义的所有翻译也都被激活了。因为字母p-o-t从视觉角度激活了俄语单词pot(汗),而发音p-o-t从听觉角度激活了俄语单词rot(嘴),所以英语单词mouth和sweat也被激活了,而与英语单词mouth和sweat相关的许多其他词语的俄语翻译也被激活了。
进一步地,在两种语言中与这些词语及其翻译词义相关或词形相似的词语也会在大脑中激活。这种心理表征的激活以涟漪效应传播到与原来的英语单词“pot”所有词义相关[如kitchen(厨房)、poker(扑克)、lighter(打火机)、gardening(园艺)、nose(鼻子)]或词形相似[如pop(流行)、hot(热)、pit(坑)]的单词上,也传播到那些与俄语单词“rot”词义相关[如kiss(亲吻)、big(大)、teeth(牙齿)]或词形相似[如rose(玫瑰)、role(角色)、rope(绳索)]的单词上,还有那些与俄语单词“pot”词义相关[如exercise(锻炼)、heart(心脏)、anxiety(焦虑)]或词形相似[如post(岗位)、pole(杆)]的单词上。
这仅是庞大思维过程的一个小小切片,展现了双语者跨语言并行协同激活的过程。如果一个三字母小词能够铺展开如此多的激活,那么在包含成千上万个单词的多语言系统中,能够铺展开的激活真是难以想象。
每学习一种新语言,还会导致指数级的增长。作为英语——俄语——罗马尼亚语三语者,对我来说,“pot”这个词还激活了它的罗马尼亚语含义(能够做某事,类似于英语中的can),以及由此产生的词义和词形上的所有罗马尼亚语关联词,再加上它们的英语翻译和俄语翻译,以及三种语言中的所有重叠的词语和关联的词语。所有这一切都在对话展开的同时有序进行,就在刹那之间,而与此同时大脑不断处理着信息。
两种语言能在多大程度上被激活,取决于一系列因素——每种语言的结构和形式,语言习得的年龄及先后顺序,每种语言的熟练程度和使用经验,最近使用的情况,以及两种语言之间的相似之处。最近没有使用过的语言更少被激活,这就是为什么当一个人很久没有使用过某种语言却来到此语言的国度时,他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或几天才能恢复流利,然后他们才觉得一切都“回来了”。同样,相似的语言更容易相互干扰,比如你说法语的时候可能意大利语就不自觉地说出来了,但说韩语就很少会这样。随着近期使用情况、语言相似性及熟练程度的改变,每种语言的激活阈值也随之改变。
以上美式手语实验图示显示了英语发音激活了单词(potato)及其含义,随后激活了其在非目的语中的相应翻译(potato的手语符号),并扩展到美式手语中其他手势相似的词语(美式手语中表示ch urch的手势和表示potato的手势相似)。
眼动追踪研究已经在很多场景中得到应用,无论是消费者行为(我们在商店里注视什么商品),还是军事(在复杂的视野中搜索敌人),或是艺术(怎样的作品吸引我们的眼球)。它显示了你所知的语言影响着你看世界的真实方式,甚至影响你的眼球运动机制。理解人类的眼球运动和注意力可能会被图像的不同部分所吸引这一点,可能会改变你处理视觉相关任务时的决策,无论你是一名以绘画为生的艺术家,还是一名以商业为生的广告人。
我们甚至可以在不同的感知模式(modalities)中发现协同激活,如以美式手语(ASL)为代表的手语和以英语为代表的口语。这些与符号语言相关的实验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在美式手语——英语双语者中,不仅语言输入没有重叠(不像marker-marka这种测量近似发音的实验),甚至连感知模式(一个用听觉,一个用视觉)都没有重叠,这说明了大脑强大的语言协同激活能力。我们在实验中发现,美式手语——英语这种双感知模式的双语者会对手语中手势成分重叠的词汇进行眼动,而英语单语者则不会。
对于英语单语来说,potato(土豆)和church(教堂)这两个词听起来毫无相似之处,但在美式手语中,potato和church的手语符号在位置、运动和方向上(四个特征性成分中的三个)比较相似,只是在手型上有所不同。当美式手语——英语双语者听到“土豆”这个词时,他们对教堂图片的眼动比对展示中其他物体图片的眼动更为强烈,也比单语者更强烈。
最令人震惊的是,即使在不使用任何词汇的情况下,语言相异者的眼动模式也是不同的!有一个简单的视觉搜索实验,是人们必须在几个物体中找出之前见过的物体,在这个实验里他们的眼动情况因所知语言而异。
例如,当搜寻“苍蝇”(fly)时,讲英语的人也会去看旗帜(flag)的图片。而讲西班牙语的人在搜寻“苍蝇”(fly)时,看的却是风车的图片,因为苍蝇和风车的西班牙语mosca和molino有所重叠。值得注意的是,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在搜寻“苍蝇”(fly)时,会同时去看国旗和风车。换句话说,对于双语者而言,即使没有使用语言标签,一幅图像也会激活两种语言。在后续研究中,我们发现即使在任务中给被试者增加一些心理负担,比如使被试者无法对目标物体的名字默默标注或进行默诵,情况也依然如此。
当搜寻“苍蝇”(fly)时,在没有语言输入的情况下,英语单语者可能会对国旗做眼动,西班牙语单语者很可能会对风车做眼动(因为苍蝇和风车的西班牙语mosca和molino有重叠成分),而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很可能对苍蝇或风车或两者都做眼动。
通过研究在语言缺席情况下的眼动变化,我们了解到,多语能力不仅影响语言系统,也影响其他系统,这种平行激活对感知、注意力、记忆及其他认知功能都有影响。所有这些都不是独立的模块,我们的思维也不是模块化的。如果从学术角度来说,就是特定领域的语言经验转化为普通领域的认知变化。
思考多语现象的最佳方式,不是将其作为一种固定的结构,而是要将其作为一种不断演变的大脑状态。根据从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前庭和本体七大感觉获得的输入,大脑在持续地接收着信息,大脑状态在不断变化。
因为在双语系统或多语系统中有更多的协同激活,所以需要更多的认知控制来管理这些跨语言竞争,尤其是在说话和输出语言时。一旦我们理解了这种高度互联且动态的多语言网络中的并行协同激活现象,我们就会明白是什么造就了多语的重要性和价值。
这种高度互联的认知结构,有着显著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