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家张艺：艺路乐舞

Conductor Zhang Yi and His Art Life

文字_林旖

2023年4月14日，已经二十五年没指挥过民乐的张艺受邀执棒上海民族乐团演出了他很尊敬的作曲家——顾冠仁的新作品音乐会。“我从附中时期就喜欢听《三六》《东海渔歌》，这是顾老师二十岁左右创作的作品。年初接到罗小慈团长的电话，邀请我指挥顾老师的音乐会，我简直不敢相信。”也许，人生中的很多际遇都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如果你的职业正好是你的爱好，那么你就是幸福的人。”

指挥家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很简单，基本往返于排练厅、剧场、酒店、机场、高铁站之间。”身为人们眼中的“乐迷型指挥”，指挥家张艺收藏了各种版本的唱片两万余张以及演出和学习必备的大量总谱。“唱片每天都在听，总谱每天都要看。”

两部《红楼梦》的故事

2023年2月，张艺指挥了原创芭蕾舞剧《红楼梦》。这部剧作为中央芭蕾舞团开年大戏，在北京天桥剧场迎来盛况空前的世界首演。3月26日，小提琴协奏曲《红楼梦》由张艺执棒上海爱乐乐团与小提琴家黄滨合作，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世界首演，同场“对话”中国首演的施尼特凯《仲夏夜之梦》《果戈里组曲》，好评如潮。

两部体裁不同、风格迥异的《红楼梦》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相继成功与观众见面，张艺是首演者，也是小提琴协奏曲《红楼梦》的推动者。

“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源于中国古典文学巨著《红楼梦》，由作曲家黄安伦根据王立平创作的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素材进行编曲。把它放在一场以文学作品为缘起的古典音乐会中再合适不过了。”为了首演能获得极佳的效果，张艺着实动了一番脑筋。“中国的音乐与文学有关，西方的音乐同样与文学有关。施尼特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创作的《仲夏夜之梦》《果戈里组曲》，跟《红楼梦》一起呈现在观众眼前，焦点清晰，各取所需。”事实证明，从文学切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张艺与作曲家黄安伦并不算熟识。“他的父亲黄飞立是我们指挥系的创始人，所以我们之间有一定的交集，但还没有坐下来探讨过作品。”近几年，张艺在国内相继演出了《塞北舞曲》《卖火柴的小女孩》《巴颜喀拉》等多部黄安伦的代表作，将这位旅居加拿大多年的华人作曲家推荐给了当今更多的中国听众。

张艺与小提琴家黄滨排练后认为小提琴协奏曲《红楼梦》的结尾修改一下会更好，于是他给黄安伦发了信息。“没过二十分钟，他就给我回话了。我们约定五天之内就把结尾修改出来。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完成了大部分，之后又改了四五稿。黄老师的创作热情和严谨的态度令我敬佩。”

音乐在芭蕾舞剧《红楼梦》中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张艺和作曲家叶小纲已经合作几十年了。在此之前，《红楼梦》已经有过中国舞剧、越剧、电视剧、电影等多种形式的艺术作品，以芭蕾舞剧的形式搬上舞台还是头一次。“芭蕾舞剧《红楼梦》还是挺有挑战性的。”作曲家叶小纲为其创作的音乐很成功，时长一百二十分钟，扣人心弦。经过艰苦的排练，细细打磨，芭蕾舞剧《红楼梦》一经推出便一票难求。

“舞蹈一定会有不同的声音发出来。《红楼梦》毕竟是经典，无论是舞蹈还是音乐，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理解的《红楼梦》。以后肯定还会经历一轮、两轮甚至三轮的修改，但目前看来，首演的基础还是很不错的。我认为，一部舞台剧能在舞台上演到五年以上，才算是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我们今天还在演出的这些经典的歌剧、芭蕾舞剧、管弦乐作品，才叫经典。各个时代都有许多作品，大浪淘沙把精品淘了出来。真正优秀的作品是超越时代的。贝多芬也好，瓦格纳也好，他们的创作都依托于欧洲的历史与文化。再看俄罗斯，无论是沙皇时代还是苏联时代，作曲家也是在时代背景下写出了这些作品，同样超越了时代，才会流传至今。”

在排练施尼特凯《果戈里组曲》的过程中，张艺感触也很深。“组曲中间有一曲是朗诵果戈里的《狂人日记》片段。果戈里写的那些词在当下念出来，还是会令人感到吃惊。作为十九世纪初的作品，纵然距今已过去两百多年，但那些文字并没有过时，甚至直至今时今日仍具有非凡的意义。我们能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强大力量。”

跨越京沪杭，一个总监三个团

作为执掌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上海爱乐乐团、浙江交响乐团三大国内主流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张艺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跨越北京、上海、杭州三座城市。他根据每个乐团不同的特点，带领他们走着各不相同的艺术道路。

熟悉张艺的人都知道，他的音乐会曲目总是与众不同。担任上海爱乐乐团总监五年多来，张艺的音乐季曲目从来没有重复过，总能令观众和业界耳目一新。除了莫扎特、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等广为人知的经典作品之外，像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的《家庭交响曲》（Symphonia Domestica）、《贵人迷》（Der Bürger als Edelmann）组曲，谢尔盖·利亚普诺夫（Sergei Lyapunov）的《第二交响曲》等很多在国内音乐会中不太常见的曲目也都会出现在张艺的音乐会节目单上。

“我们有这么多乐团，经典的作品肯定要演，但在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人们摄取信息的方式跟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乐迷的眼界已经大大开阔了，我们也要寻求变化、突破自己。”张艺不仅为一些当代中国作曲家举办了专场音乐会，还策划了许多中外作曲家的对话，比如黄安伦与施尼特凯、陈其钢与梅西安等，以此探究当代中国作曲家与西方作曲家音乐的相同之处与不同所在。

浙江交响乐团自2009年成立以来，一直是原创音乐会与古典音乐会“两条腿走路”。张艺推出了《唐诗之路》《山海经》《鲁迅》《社戏》《祖国畅想曲》《大潮之上》《春暖之江》等一系列带有鲜明浙江特色的原创作品。“我很明确，一半的精力搞原创，其他的时间演出音乐季，它们之间并不冲突，反而相得益彰。”

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是张艺相处时间最长的乐团，至今，他已经担任该团音乐总监二十年有余。“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首先要完成芭蕾舞剧的演出。”随着中央芭蕾舞团的快速发展，演出中外芭蕾舞剧的数量非常大。“几十部完整的芭蕾舞剧可以随时拿出来，这在世界上也并不多见。”随着这十几年来音乐会演出的增多，交响芭蕾的分量也有所加重，如《春之祭》《火鸟》《大地之歌》等，乐团的可塑性非常强。许多国外芭蕾舞团来华演出也会找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合作。

“作为一支交响乐团，交响曲是必须要演的。”张艺对此十分坚持。几年前，乐团出版了《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录音集锦》，收录了众多精彩的实况演出录音。连许多国外芭蕾舞团的乐团都羡慕他们有条件演出如此之多的交响音乐会。“你不去做的时候，人家永远认为你是个伴奏乐团；你做了，人家就认为你是一支交响乐团。”这是张艺亲身经历得出的经验。

张艺认为：“十九世纪是作曲家的时代。绝大部分我们今天接触到的厉害的作曲家，比如贝多芬、舒伯特、瓦格纳、柴科夫斯基等，都在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也有很多伟大的作曲家，但明显比十九世纪要少。二十世纪是指挥家的时代，涌现出了很多伟大的指挥家，如托斯卡尼尼、富特文格勒、卡拉扬、伯恩斯坦、索尔蒂等，到二十世纪后期，又有马泽尔、阿巴多等。二十一世纪是乐团的时代，全世界乐团的水平都已经空前提高。”

中国乐团的发展是近二三十年间的事。“我们在三十年里做人家做了两百多年的事情，既培养作曲家，又培养指挥家，同时还在培养乐团。我们传统的东西有人写，浪漫的东西有人写，现代的东西也有人写，这些与世界是同步的。世界上有俄罗斯学派、德奥学派、法兰西学派，还没有‘中国学派’。这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业，是要几代人一起来完成的。”

“我们要用全世界人都能听得懂的音乐形式来发出中国的声音，讲中国的故事。”张艺一直践行着这一信念，把文化自信落实到每一部作品中。

对于三个乐团，张艺投入的精力是同样的，都要制定乐团的发展规划，每年要指挥音乐季中的多场音乐会。“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充实。这是我想做的事，我觉得是很幸福的事。”张艺曾分别带领三个乐团出访海外，也曾带领乐团在国内各个城市演出。张艺尝试把乐团、舞团、剧场的资源进行有机整合，并力争把这样的合作常态化。

指挥家的“中国梦”

成为指挥家并取得今日如此丰饶的成绩，对于张艺来说是出乎意料的。“年轻的时候学指挥很单纯，以为成为指挥家就是站在指挥台上演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罢了。”

童年时代，张艺曾把“长大以后想成为帕格尼尼”写在小学作文里。“我父亲也是拉小提琴的。”走上音乐之路，父亲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五岁开始学习小提琴的张艺，十一岁便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附小，独自一人离开安徽芜湖的家，到北京求学。

1988年，张艺的音乐之路走到了一个转折点。在赴瑞士、意大利巡演的一个多月里，张艺作为中国少年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在指挥家汤沐海、徐新的带领下排练、演出。指挥的形象深深吸引了他。“我想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想法虽简单，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在徐新、冀瑞凯两位教授的支持与帮助下，张艺顺利考进了指挥系。

徐新教授对于张艺而言，一直就像家人一样。“我们读书时都是穷学生，去他家里上课，就在他家里吃饭，改善伙食。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老师，能够根据学生们的特点因材施教，水蓝、王进、俞峰、李心草……每个人都很优秀，因为基本功很扎实。”徐新教授的言传身教直到今天仍令张艺感怀，而老师对于中国原创作品的热情，也令他深深感动。“改革开放以后，新作品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徐老师身体力行指挥了很多当代作品，发掘了很多中国当代音乐作品。

张艺成为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的指挥，十分偶然。1996年，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中央芭蕾舞团在北京世纪剧院演出芭蕾舞剧《天鹅湖》，张艺突然得到机会担任指挥。“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我们普遍有种想法：这辈子除了指挥交响曲以外，如果能指挥一次芭蕾舞剧《天鹅湖》，再指挥一次歌剧《卡门》，那人生就完美了！”指挥《天鹅湖》是张艺与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的初次结缘。此后他与乐团又有过多次愉快的合作，随后就出国留学了。直到出国的第二年，他接到中央芭蕾舞团时任团长赵汝蘅的电话，邀请他回国指挥由张艺谋导演、陈其钢作曲、王新鹏编导的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犹豫之后，张艺决定回国参演。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从德国毕业后，三十岁的张艺接受了新的挑战——成为这个国家级乐团的指挥。

平时演出芭蕾舞剧，指挥和乐队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乐池里。今天的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不仅擅长在乐池里配合芭蕾舞剧演出，同样也能在舞台上演好交响乐。“我们首先要把芭蕾舞剧演好。但是光拿芭蕾舞剧的音乐去训练乐队是不行的，必须要用交响曲来训练乐队。提升了交响音乐会的数量与质量，乐队水平也就提高了，演出芭蕾舞剧也会越来越好。这是相辅相成的。”

2007年以前，张艺与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单独演出交响乐的机会并不多。国家大剧院的成立可以说是一个“神助攻”。“我在当了五年总监以后，国家大剧院成立了，给了我一个崭新的舞台。”自此，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每年都会在国家大剧院举办多场音乐会。“国家大剧院是一个公平的舞台，演出是市场化的行为。谁努力，谁演得好，观众认可谁，谁就有舞台。”

在成为一名指挥的路途上，张艺得到过很多良师益友的帮助。多年来，他与很多作曲家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叶小纲给了张艺很多机会演出新作品。由此，当代音乐对于年轻的张艺来说逐渐变得不那么陌生，也对他演出其他各类现代作品有很大帮助。此外，他还演出过陈其钢的许多作品，获得了作曲家的信任和认可。从1996年演出《道情》，到2001年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再到上海世博会、北京奥运会，他们的密切合作从未间断。

在从事指挥事业的许多年里，张艺委约、演出过鲍元恺、叶小纲、陈其钢、郭文景、于京君等多位作曲家的作品。随着张艺的不懈努力，现在他又与新一代年轻作曲家深度合作，如商沛雷、李博禅等。张艺说：“演奏好西方交响乐作品，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更好地诠释我们本民族的音乐，最终真正形成中国交响乐学派，让世界对中国交响乐文化更加欣赏、更感兴趣。以音乐创作为核心是几代中国交响乐人努力的方向，只有当中国能够出现像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时，中国交响乐才能够真正立足于世界。” fd8WZQEDA7QRRtUdApWT3FyR9scHT3qAYRN5Ug/SVj/6HKmX77da3N/eYAVWtT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