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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矶边的故事

“烤红薯喽,烤红薯,热腾腾的烤红薯喽!”

每当想起医生给妻子下癌症不治判决书的那刻,矶边耳边就会响起诊室窗外传来的阵阵叫卖烤红薯的声音,似乎嘲笑着他的狼狈。

卖红薯的男人声音慵懒而闲适。

“烤红薯喽,烤红薯,热腾腾的烤红薯喽!”

“这是……癌细胞,还转移到了这里。”仿佛配合着男人的叫卖声,医生的手指在X光片上缓慢游走着。“现在已经做不了手术了。”医生的语气毫无起伏,“试试抗癌药和放射治疗吧。”

“大概,”矶边屏气敛息,询问道,“还有多少日子?”

“三个月左右。”医生移开目光,“情况好的话四个月。”

“过程会很痛苦吧?”

“用吗啡能减轻一些肉体上的痛苦。”

一阵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接着,矶边问道:“可以用丸山疫苗吗?或者中药呢?”

“可以。您觉得有用的药物都可以试一试。”

医生答应得很爽快,暗示着妻子的病情已经回天无力。

又是一阵沉默。无法承受的矶边一站起身,医生再次将身体转向X光片。转椅发出烦人的嘎吱声,矶边听来似乎在预示着妻子的死亡。

我一定是在做梦——去往电梯的路上,矶边仍不敢相信。“妻子会死”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中浮现过,这就像一部电影看到一半,银幕上却突然放起别的画面。

矶边茫然地望着冬日傍晚铅灰色的天空,又听到窗外叫卖烤红薯的声音——“热腾腾的烤红薯喽!”该怎么瞒过妻子呢?他苦思冥想。以病人特有的敏感,妻子一定马上就能看穿他的心思。矶边在电梯旁的椅子上坐下,两个护士有说有笑地从他眼前经过。她们在医院工作,却洋溢着健康和朝气,与疾病、不幸完全无关。

矶边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病房的门把手。妻子一只手臂放在前胸上,正在睡觉。

矶边坐到房间唯一的圆凳上,再次琢磨起脑海中编织的谎言。妻子无精打采地睁开双眼,看到丈夫,强打精神微笑起来:“见到医生了?”

“嗯。”

“医生……怎么说?”

“还得继续住院三四个月,不过医生说四个月以后就会有明显好转,所以再坚持一下吧。”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矶边感觉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哦。”妻子的视线移向他湿漉漉的额头。面对病人的敏感,矶边变得谨慎起来。

“接下来这四个月还得麻烦你了。”

“说什么傻话,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妻子微笑起来,她还没听丈夫说过这么动听的话。这是独属于妻子的微笑。刚结婚的时候,疲于处理人际关系的矶边每次从公司回家,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妻子洋溢着这样的微笑迎接他。

“出院以后先静养一段时间,等完全恢复了,我们就可以去泡温泉。”一直以来,矶边疏于对待这个女人,为了掩饰内心的愧疚,他又扯了更多谎。

“千万别,要花不少钱呢,对我来说没必要。”

“没必要”这几个字像远远传来的叫卖烤红薯的声音一样,带着微妙的凄凉和哀伤。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忽然,妻子自言自语般说道:“刚才我在看那棵树。”她看向病房窗外,似乎望着更远的地方。顺着妻子的目光,只见窗外巨大的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仿佛拥抱着什么。

“那棵树活多久了呢?”

“有两百多年了吧,反正是这一带最古老的一棵树了。”

“那棵树说了,生命绝不会消逝。”

身体健康时,妻子就喜欢每天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然后像小女孩一样和每盆花说话。“美丽的花儿,快快开放吧。”“美丽的花儿,谢谢你。”妻子的这个习惯,是从爱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结婚后也没变。但和老银杏树对话,或许是她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

“现在和树说起话来了呀?”为了掩饰不安,他故意嘲笑道,“不过也挺好,眼看病就要好了,还可以每天和银杏对话。”

“是啊。”妻子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摸了摸自己憔悴的双颊。

闹铃响了,这是医院在提醒探病结束了。矶边拿起装了换洗衣物的纸袋,从圆凳上站起来。“那我走了。”他故意打了个哈欠,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在这之前,他一次都没做过这么难为情的事。像日本大多数丈夫一样,他羞于向妻子表露任何爱意。妻子的手腕明显变细了,显示着死亡已不动声色地在病人体内扩散。

她又对丈夫报以那样的微笑。“要好好吃饭哦,脏衣服就请交给妈妈吧。”

“我会的。”

离开病房到了走廊上,矶边的胸口像是灌满了铅一样。

房间角落的电视调低了音量,正播放着无聊的游戏节目。节目中四对年轻夫妇分别掷出巨大的骰子,如果两个人一共掷到十点,就能去夏威夷旅行三天两夜。

矶边茫然地望着电视画面,身旁妻子正在熟睡。有对夫妇掷出了十点,高兴地握住彼此的手,细细的纸带在他们头顶飘舞。

矶边听到房间里有人发出嘲笑声,他甚至觉得,为了使他更痛苦,那个人故意让他在电视上看到其他夫妇幸福的模样。

这些年来,矶边在工作和人际关系上遇到的困惑和迷茫也不少,但当下他面临的状况却和这些生活中的挫折截然不同。此刻在他眼前熟睡的妻子,三四个月后真的会死去。矶边这样的人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太沉重了。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如果真的有神佛存在,他想大喊:为什么不幸要降临到我妻子身上?她是个善良温柔的普通女人,请救救她吧,拜托了。

护士站里面熟识的田中护士长正往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她抬起头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矶边,然后点头示意。

矶边回到位于荻洼的家中,住在附近的岳母正往厨房的冰箱里放晚饭。矶边告知了岳母妻子的病情,只是把医生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如果让岳母知道真相,她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啊,一想到这里,矶边就丧失了坦白的勇气。

“今天你爸爸回来得早,我就先回去了。”

“谢谢妈妈。”

“那孩子住院后,感觉这个家也突然变大了呢。”

“因为她是个开朗的人吧。”接着,矶边又像刚才一样在心中向神佛祈祷:那家伙是个平凡但善良的女人,请救救她吧。

岳母走后,矶边感受到了她说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之前他想都没想过。都是因为妻子不在这里。一个月以前,他还认为妻子在家是理所当然的,既没有特别意识到她的存在,没事的时候也没有主动和妻子说过话。他们没有孩子,曾领养过一个女孩,结果因为没法与孩子亲近而失败。话本来就不多的矶边不擅长表达情感,不懂得和妻子、养女好好交流。餐桌上说话的总是妻子,他只会回应“哦”“那挺好啊”,每每这时,妻子总是会叹气,责怪他:“就不能和那孩子(养女)多说说话吗?”

妻子住院以后,夫妻二人的交流才多了起来。

医生事先告知的消息准确得残酷,没过一个月,妻子便出现了发热、身体疼痛的症状。尽管如此,她不想让丈夫太难过,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但是,放疗后头发掉了不少,身体稍微动一下,剧烈的疼痛就像闪电般穿过全身,她忍不住轻微呻吟。在抗癌药的副作用下,她一吃东西就会马上吐出来。

“可以给她用吗啡吗?”矶边实在不忍,恳求医生道。

“可以。但是,使用不当反而会加速死亡。”医生的话自相矛盾。日本医院以延长患者生命为主流医治方案,以尽可能延长患者生命为方针。矶边心里也知道,这对治疗结果没有帮助,但也希望妻子活久一点儿,多一小时哪怕一分钟也好。不过,一想到启子觉得对不住他,咬牙忍耐不肯喊痛的模样,他又想:算了,就用吧。

一天,矶边下班后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推开病房门,意外地看到妻子迎向他的笑脸。“今天感觉好轻松,简直不像真的。输液时用了特殊的药。”她充满活力地说,“简直就是奇迹,那药叫什么呢?”

“可能是新型抗生素吧。”矶边觉得妻子已经用上吗啡了。

“这种药如果能奏效,早点儿出院也好,况且住单人间也太奢侈了。”

“别担心,支付一两个月的单人间费用,我们还是没问题的。”

启子存了一笔钱,本来打算等矶边退休后两人一起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旅游的。实际上矶边已经花了这笔钱。他们结婚时没有蜜月旅行,启子想用这次西葡之旅来弥补。她已经在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还没见到的里斯本、科英布拉的街巷,就像幸福的记号,还让曾去美国出差工作过两年的矶边陪她练习一些简单的英语会话。

今日又别病房去,真相在心口难开。

颤然惊醒梦中来,念妻余生寥寥哉。

等待电车的间隙,矶边坐在站台长椅上,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句诗。矶边既不赌马也不玩麻将,为数不多的消遣就是喝酒、写写拙句、下下围棋,但他写的诗从来没给妻子看过。他是个羞于表达感情的男人,是个期待哪怕一言不发,妻子也能体察自己情绪的丈夫。

静脉映清晰,手臂纤纤细。

一个周六,矶边早早来到病房,看见一个系着三角头巾、额头宽阔的大眼睛女子。

“这位是志愿者。”多亏吗啡,妻子不觉疼痛,愉快地向丈夫介绍。

“住院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志愿者呢。”

“是吗?”女子注视着矶边说,“是田中护士长让我来照顾病人的,我姓成濑。”

“您是家庭主妇吗?”

“不是,我年轻的时候就离婚了。平时做些类似上班的事,只有周六下午来医院参加志愿者活动。”

矶边点头回应,心里却有些不安:她是个外行,要是无意间向妻子透露了真实病情,那可就糟了。

“她很会照顾病人,刚才还照顾我吃了晚饭呢。”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矶边低头鞠躬,“谢谢”二字说得很有力。

“您丈夫过来了,那我先走了。”成濑美津子礼貌地点头致意,端着托盘离开了病房,托盘上盛放着吃了一半的饭菜。从她的言谈和轻轻关门的举止来看,矶边知道这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人还不错吧?”妻子说得好像找到她是自己的功劳,“她和你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呢。”

“那样的人,为什么做志愿者?”

“那样的人啊,懂得很多呢。”妻子语气里透露出女人特有的好奇,“不知道为什么离婚了。”

“不知道。别人的事少管了。”矶边言语中带着怒气,本意是担心女人之间的亲密让这个志愿者不经意地向妻子泄露了病情。

“有件不可思议的事。”启子对丈夫说道,神情似乎望着远方的某个地方,“刚才我输液睡着后,梦到了家里的餐厅,看到了你的背影。你呀,在厨房烧了水,没有关火直接就准备睡觉了。我拼命喊‘烧水壶要烧干了,会着火的’,你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我在那儿一遍一遍地喊,你却把卧室的灯关了……”

妻子滔滔不绝,嘴唇张开又合上。矶边盯着妻子,她梦到的事确实发生了。昨天晚上,矶边关掉卧室的灯准备入睡,总觉得莫名忐忑,睁开了眼睛。他瞬间意识到厨房的燃气还开着,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冲到厨房。水壶已经像酸浆一样通红了。

“真的吗?”

“真的,为什么这么问?”

矶边坦白了昨晚发生的事,启子神情紧绷地听着,如梦初醒般嘟囔道:“看来我还有用。”

“梦应验了。会有这样的事。”

妻子深信自己和大树交谈,又做了奇怪的梦,这是不是死亡在靠近的证据呢?矶边不安起来。小时候他曾听祖母说过,人濒死时会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吗啡暂时缓解了疼痛,但妻子的衰弱显而易见,矶边每天来病房探望,自然是清楚的。不过,用了吗啡,妻子这阵子很精神。“今天成濑告诉我,学者也承认梦的含义很丰富,叫什么‘梦境心电感应’,她说可以通过我的梦了解我无意识状态下的情况,但具体怎么回事她就没再多说了。”

听到妻子这样说,矶边对那个大眼睛的女人成濑不放心起来,她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洞察妻子的内心。

就像夏日只闪耀一瞬的夕阳,妻子依赖吗啡的精气神也迅速消失了。之后,妻子整日戴着氧气面罩,呼吸急促,几近昏睡。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矶边轻声推开病房门,只见妻子手上插着针管,表情痛苦,双眼紧闭,志愿者成濑正在一旁揉着她的脚。见丈夫来了,妻子有气无力地睁开了双眼,但她标志性的微笑已经看不到了。

“好像掉进了……地下。” 妻子轻声呢喃着,随即又陷入了昏睡。整个过程中,一直注视着妻子的成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冷静的眼神仿佛在说“已经绝望了”,矶边感到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今天状态怎么样?”

“嗯,稍微说过几句话。”

“她本人不知道吧?”矶边低声问,“我什么都没说,也拜托您替我保密。”

“我知道了。但是……”成濑美津子平静地说,“但是您太太或许已经知道了。对自己的死,癌症晚期患者往往比身边人以为的看得更清楚。”

“可她一次都没和我说过。”矶边确认妻子睡熟了,反驳道。

“那是……顾及您的心情吧。”美津子始终很冷静。

“请别再说这种残忍的话了。”

“非常抱歉。但是,我做志愿者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我太太今天和您说了什么?”

“她很担心自己不在了,矶边先生您的生活会有很多不便。”

“是吗?”

“还说了些离奇的话,说意识脱离了身体,能从天花板俯视躺在床上的自己。”

“是药的副作用导致的吧?”

“也有这种可能,但癌症晚期患者常有类似的体验,虽然医生和护士都不相信。”

矶边甚至觉得这是妻子死亡的先兆。今天窗外依旧是铅灰色,医院外又传来懒洋洋的叫卖烤红薯的声音,叫卖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给别人带来怎样的感受。里斯本的街巷,窗台上并排放着开满花的盆栽;拿撒勒的海岸,纯白的沙滩上女人们一袭黑衣正修补着渔网——同样是幻觉,矶边希望她看到的不是横亘在床上的自己,至少是这样的风景。

意识脱离身体的现象,果然是临终的前兆。

“我想就是这四五天的事了。”医生把矶边叫到护士站,“可以准备通知亲戚了。”

“四五天?”

医生垂下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把圆珠笔、体温计之类的塞进略显脏污的白大褂的口袋。他不忍看到患者家属此刻的表情。

“这么快吗?”矶边带着眷恋说着无意义的话,医生预判妻子还有三四个月寿命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意识会一直清醒到走之前那一刻吗?”

“不能确定,大概提前两三天进入昏睡状态。”

“不会在痛苦中离开吧?”

“我们会尽全力不让病人在痛苦中离世的。”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矶边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寂寥,不如说像独自站在月球表面那样空虚。他努力按捺着这种感觉,轻轻握住病房的门把手,推开了门。田中护士长正在一名年轻护士的协助下,为妻子输氧。“呀,您先生来了。”经验丰富的田中用振奋人心的语气对启子说。

“老公。”妻子招手把丈夫唤到枕边,指着床边的圆桌,“你……待会儿看看里边的记事本。”

“我知道了。”

两名护士体贴地离开了病房,随即妻子说道:“长久以来,多谢你……”

“说什么傻话呢。”矶边别过脸,“你这家伙,说得好像病危了似的。”

“对不起,但我很清楚,明天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羞耻和害羞的感觉都已荡然无存,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妻子,明天就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矶边在病床边的圆凳上坐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妻子的脸。他也一脸倦容,但妻子的面容更显疲惫。她微微睁开忧郁的眼睛看向丈夫,似乎这么做都让她很费力,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田中护士长进来给妻子换上新的氧气面罩。“不喜欢的话取下来也可以,不过戴着会轻松些。”

妻子没有应答,双眼依然闭着,肩膀随呼吸起伏。

那天夜里,启子陷入了昏睡,偶尔说些胡话。矶边无能为力,只能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医生和护士轮流不停地为启子量血压、注射、测脉搏。矶边给住在东京的岳父、岳母和妻弟打了电话。

“您太太在找您!”

矶边挂了公用电话准备回病房时,年轻的护士正跑过走廊来通知他。

“请快过去吧!”

他一进病房,田中护士长就取下妻子的氧气面罩,语气急促地对他说:“她好像在说什么,请快过去听。”

“是我,是我,听到了吗?”矶边把耳朵靠向妻子的嘴唇。

妻子用奄奄一息的声音,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说:“我……一定会……转世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要……找到我,答应我、答应我。”

最后两声“答应我”说得最有力,妻子将最大的愿望倾注其中了吧。

做梦一样过了几天,妻子去世这件事总不像真的,好多次矶边都和自己说,妻子和朋友出去旅行了,马上就回来。

三天后,甲州街道附近的火葬场边,黑色车子陆续停满,成群结队的遗属像流水作业一样被吸入火葬场的同时,下一组遗属已经在后边整装待发。矶边在等候室陷入深思,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火葬场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烟,这令他想起在病房时经常看到的阴沉沉的天空。矶边朝浓烟自言自语:“那家伙去旅游了,等她回来,就开始和之前一样的生活。”不过他还是向来参加葬礼的人道谢。

工作人员来通知火葬要开始了。很快,矶边眼前出现穿戴制服和帽子的中年男子,他按下焚烧炉的开关,一阵犹如新干线穿过铁桥的巨响传来。发生了什么?现在要做什么?矶边大脑一片空白。“现在请用筷子捡起骨头放入骨灰盒。”制服男子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同时拉出一只黑色大斗柜。矶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散落在那里的苍白碎骨是他的妻子。“这到底是什么?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他在哭泣的岳母和其他女家属旁边自言自语,“这不是她。”

矶边抱着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在亲友和僧侣的陪同下回了家。家里,他和妻子曾一起使用过的家具、妻子生前喜爱的物品,都一动不动地放在原处。女家属们把啤酒和盛了食物的盘子、碗端到客厅。

“头七以后就是七七了。”一个男亲戚含着啤酒沫说。他负责葬礼的所有事宜,对后续的安排尤为在意。

“七七是下个月的星期几?”

“星期三。”

“大家也忙,我们私下办就行了,不劳大家费心了。”

“不过,请问住持,”另一名男子询问道,“佛教为什么要大家在第七个七天聚在一起呢?”

“这个嘛,”住持在膝上抚着念珠,有些自豪地说,“佛家认为人死后魂魄处于中有状态,即还没转世,在人间游离。每隔七天,魂魄会在一对男女体内托生,所以就有‘头七’一说。”

“唔!”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男人们握着酒杯,定睛看着住持。

“每隔七天?”

“没错,就算一直没赶上托生,魂魄也一定会在第七七四十九天成为某个人的孩子,获得来生。”

“唔!”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又像在叹息,但谁也没有把这些话当真。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有七七的说法呀。这就是七七和葬礼后的仪式也要在寺庙里办的原因吧?”大家点点头,但他们心里认为,这不过是寺庙敛财的手段罢了。

这时,矶边的耳边响起妻子临终前的呓语。“我……一定会……转世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要……找到我。”

矶边正陷入回忆茫然无措时,亲切的住持向他颔首道别:“我的任务完成了,先告辞了。”

大家离开后,矶边打开了从医院带回家的两只行李包。里面装着妻子住院时用过的遗物,有长袍、睡衣、内衣、毛巾、洗漱用品、手表……她住院时用的记事本也在其中,这是M银行年终做宣传时送给客户的黑色皮质小记事本。矶边怀着悲痛的心情,翻开其中一页。

你的衣物:冬装(在壁橱里的A桐木箱里);春秋装、夏装、礼服(在B桐木箱里)。

衣服一定要用刷子刷,换季时要送去干洗。

毛衣和开衫(自然是在C桐木箱里)。

这些都已经和妈妈交代过了。

存折和印章、股票、房产证等寄存在银行。

有事可以和M银行的井上分行长或杉本律师商量。

矶边双眼模糊,犹豫着翻到下一页。每一篇都在细数日常生活的方法,叮咛和嘱咐丈夫,自己不在后,丈夫也能没有障碍地生活下去。从睡前检查燃气开关,到打扫浴室的方法。妻子离世前,这些琐事都由她处理,现在都手把手教给他。

“你觉得我能应付这些事吗?”他对着供奉在餐厅的妻子牌位和遗像怒吼,“这个家你要不管不顾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来……”

记事本里还有一些妻子过世前二十天的记录,既算不上日记也算不上备忘录。

一月二十二日 阴

今天也输液了。手臂上的血管遍布针眼,甚至可以看出内出血的瘀青痕迹。我找窗外那棵银杏树聊天了。

“大树啊,我快要死了,你已经活了两百年吧,好羡慕。”

“我冬天也会枯萎,在春天复苏。”

“但是人类却……”

“人类和我们一样,死去,然后复活。”

“复活?怎么复活?”

“不久你就知道了。”大树回答。

一月二十五日

一想到离开后,我那笨蛋丈夫没人照料了,就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一月二十七日

一直到傍晚都很痛苦。身体的疼痛好歹能靠药物蒙混过去,但是心……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已疲惫不堪。

一月三十日

志愿者成濑来了。她是个冷静、克制的人,我就把无法对丈夫言明的苦恼和秘密对她说了。

“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还没和丈夫说,不过……”

成濑点点头。不愧是她,连宣之于口的否定和安慰都没有。

“成濑女士,您相信转世吗?”

“转世?”

“人死后真的会转世重生吗?”

这一次,成濑直视我,没有再点头。

“我有种预感,转世后能再遇到我丈夫。”

成濑什么也没说,视线移向窗外,望向那棵每天都能看到的熟悉的巨大银杏树,然后低声说:“我不知道。”随后,就端着餐盘离开了,背影看上去坚硬而冷酷。

空虚的日子一天天持续着。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矶边尽量待在公司,拖到很晚才回家。他还专门带加班的下属吃饭、喝酒,好歹能排遣一些难挨的低落情绪。最不好受的是回到家看到妻子用过的东西——拖鞋、茶杯、筷子、家庭账本,留在通讯录上的零星笔迹……每每睹物思人,就心如刀割。

有时他会在半夜醒来,故意在黑暗中发出“喂、喂”的声音,让自己相信妻子就躺在旁边。

“喂、喂,你睡着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漆黑的沉默、漆黑的空虚和漆黑的寂寞。

“你什么时候才能旅游回来啊?打算让我一个人待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妻子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浑蛋,你在哪里?就这样把你的丈夫丢下,你要做什么?

“我……一定会……转世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要……找到我。”妻子临终前的呓语犹在耳边,像生动的残影。但矶边认为那不可能。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他而言,死亡就意味着一切将永远消逝,只有妻子用过的东西还留在家里。

矶边心想:在的时候,死亡其实一直萦绕在我面前,只是你撑开双臂在为我遮挡。你一离开,它才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他能做的,只有每两周去一次青山的墓地,在妻子墓碑前洒水、换花,双手合十,权当回应妻子“要找到我”的热切愿望。

生活在华盛顿的侄女来信问矶边要不要去美国休假。矶边想着,这样下去只是重复孤寂的生活,于是答应了邀约。

矶边单身时曾在华盛顿待过。坐着侄女的车在这个城市穿梭,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和当时没什么两样。侄女婿是乔治敦大学医学部的研究员,他带矶边参观了宛如欧洲老牌大学的建筑,以及从十九世纪基本原样保存至今的大学城。侄女家的餐厅里摆着影星雪莉·麦克雷恩写的畅销书,封面印着她的照片。

“哟,是麦克雷恩啊。”矶边说,“我以前很喜欢她,她在日本红极一时。”

“这是当下的热门书。”侄女应道。

“写了些什么?”

“她探寻自己前世的故事。”

“这家伙居然相信那种故事,书架上净是这一类以及新科学之类的书。”侄女婿露出既讽刺又无奈的笑容。他是医生,在他看来,在美国流行的超能力、对濒死体验过高的评价,都是社会恐慌现象。

“他呀,看待什么事情都抱持着理性的态度。”侄女不满地鼓起双颊,“世上用理性解释不通的事情多着呢。”

“只是暂时解释不通,但总有一天能用科学阐明。”

“不过……”一直没说话的矶边插话道,“雪莉·麦克雷恩的书,啊,事先声明,我对前世之类的说法是一概不信的,但为什么她的书这么畅销呢?我对这一点倒是很感兴趣。”

“是吧?”侄女误以为矶边站在她这边,“据说越南战争后,此类研究在美国的大学中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呢。”

“仅限于非科学性的心理学学者和新世纪的思想家。”侄女婿苦笑,“弗吉尼亚大学好像正在进行前世研究。”

“不是‘好像’,弗吉尼亚大学学者史蒂文森写的书,在附近书店销售排行榜上排到第三名呢。”

“那位学者是什么人?”

“我还没读,但据说他和助手在世界范围内搜集了有前世记忆的孩子的案例,并彻底调查这些案例是否真实。”

侄女婿喝着侄女给他调的酒,耸了耸肩,以示妻子说的话简直愚蠢。

矶边单手晃着杯子,耳边又响起妻子的遗言。

妻子真的相信有前世和来世吧。她和花草、大树对话,相信梦能预知未来,正是这些幼稚的地方,让矶边把她的呓语理解为她最大的愿望。

想到这里,矶边才发现妻子生前把他看得多么珍贵啊,胸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矶边毫不认同来世、转世之类的说法,侄女认真谈论着麦克雷恩的书,他和侄女婿一样,虽然苦笑着应和,但并没有当真。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那种故事啊?”侄女婿打个哈欠,想结束这个话题。

“我死去的老婆也……”矶边没有再说下去。虽然他自己不相信,但妻子的临终遗言仍是不能向别人透露的重大秘密,那是妻子留给自己的珍贵遗物。

回程时,矶边在华盛顿机场的商店里候机,看到橱窗里展示着侄女提到的雪莉·麦克雷恩的《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和伊安·史蒂文森教授的《记忆前世的孩子们》。书上还挂着“畅销书”的宣传牌。这与其说是偶然,不如说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他。他仍旧不相信侄女那些奇怪的话,但他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两本书,像死去的妻子把他推到了橱窗前。

飞机上,矶边翻开书看了起来。泛美航空公司的空姐来送饮料,瞥了一眼麦克雷恩的书封说:“这本书很有趣,我也读得入迷。”

侄女说的是真的。

比起麦克雷恩的书,矶边对史蒂文森教授的研究成果更感兴趣。教授列举了多方实地调查,表述仍严谨客观,令人依赖:“确实存在这种现象,但不能因此断定人有前世。”读了那本具有可信度的书,矶边有些相信妻子的遗言了。

矶边修先生:

我们收到了您五月二十五日的来信,现在答复您咨询的问题。

的确,自一九六二年起,我们弗吉尼亚大学以伊安·史蒂文森教授为中心,进行死后存在的调查研究。我们去世界各国寻找自认为拥有前世记忆的、三岁以下的幼儿,搜集他们本人的叙述、亲属的客观证言、幼儿的身体特征,与越南战争后,美国濒死体验、灵魂出窍、超能力等研究成果相呼应。

我们的研究对象符合以下“转世”的条件:

一、存在透视、心灵感应、内隐记忆无法解释,但得到确认的事实和证据。

二、拥有现世显然未学过的复杂技能(如外语、乐器等)。

三、本人记忆中前世受伤的位置有胎记。

四、前世记忆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显著减少,且不需要在催眠的状态下引发。

五、本人前世的遗属和大多数朋友经长期观察,认可他的转世。

六、本人拥有和前世相同的人格,且并非受其父母及他人影响。(我们更重视三岁以下的幼儿,就是因为年龄更大的孩子有可能会受到大人话语的影响,与自己的记忆混淆或产生错觉。)

之所以补充上述严苛的条件,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研究不同于那些所谓的超自然现象、来历不明的宗教和透视者,我们进行的是学术性的、客观的调查研究。

因此,即便世界各国都存在疑似“转世”的现象,到现在我们仍无法断言“转世”存在。

截至目前,“转世”的案例有一千六百多件。很遗憾其中前世是日本人的只有一例,具体情况如下: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出生于缅甸那·兹鲁村、名为玛·蒂恩·阿汶·米约的女孩,从四岁开始反复说起前世。一天,她和父亲散步时看到天上的飞机,突然害怕地哭喊起来。其后每次看到飞机,她都十分恐惧。父亲问她原因,她回答因为被飞机袭击过。再之后,她变得消沉,提出“想去日本”。

一段时间后,她才开口说起自己的前世。据她所说,前世的她出生于日本北部,结过婚,有孩子(孩子数量每次都不一样),参过军。驻扎在缅甸那·兹鲁村时期,在柴火堆旁准备做饭时,一架敌机刚好从她头顶飞过。那时,“她”自己,也就是那个日本士兵正裹着腹带、身穿短裤站在那里,敌机突然俯冲下来扫射,“她”逃进柴火堆藏起来,但被子弹命中了腹股沟,当即死亡。

后来,女孩又说“她”入伍前好像在日本开有一家小店,入伍后当炊事兵,死在战场上时,日本正从缅甸撤军。

但是在女孩的叙述中,没有出现过前世日本士兵或家人的名字、地名。不过,女孩不喜欢缅甸食物,却喜欢甜食和高糖分椰子做的咖喱。她总说想回日本,那里有自己的孩子,说长大后要去日本。据女孩的家人说,她经常自言自语,他们完全听不懂,不知道是日语还是单纯的幼儿语言。不可思议的是,她前世中弹的位置正好有枚胎记。如果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推荐您阅读史蒂文森教授的调查报告。

今后,如果我们发现自称前世是日本人的研究对象,会再次联系您。

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部精神科人格研究室
约翰·奥西斯 y0JVKp3qBwJ9XrblJOAaj7p0ynLQf/z+wpfcJuGCPGpzIGc22/jf8sG2X55trH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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