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拉面店后,拓实去了趟常买东西的超市。他拿着打折的卫生纸来到收银台,询问面熟的女店员:“那个东西还有吗?”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的胖店员微笑着点点头:“有。”
她从收银台后面拿出一个细长的塑料袋。
“总是麻烦你。”
“没关系,反正是要扔的。”
拓实右手拿着卫生纸和塑料袋,左手拎着打包的饺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一看,时生已经在壁柜前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太疲劳,他的呼吸声很重,到了打鼾的程度。拓实放下东西,打开十四英寸电视机的开关。这是熟人给他的旧电视,画面出来要等很长时间。他叼起ECHO烟,点上火。
画面终于出现,里面正播放着一位著名男艺人和他率领的探险队的故事。这是每隔一两个月播放一次的特别节目。探险队或是深入非洲腹地,或是进入南美洲雨林,每次都能在这些秘境中获得重大发现,邂逅惊人场面。这次的舞台似乎是大海,探险队正乘船前行。仔细一听语气夸张的旁白,他们的目的是要寻找巨大的鲨鱼。拓实不禁苦笑:现在还提《大白鲨》啊。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轰动一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拓实一边抽烟一边看向时生。电视的声音不算小,可时生一点儿没有醒来的迹象。拓实站起身,打开壁柜,最上面有一条脏兮兮的毛毯。他抽出毛毯,盖在时生身上。他从未对他人做过这样的事。与自己无关的人感冒也好,受伤也好,全都无所谓,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到头来,大家都是外人——声音奇异的怒吼在拓实耳边苏醒。那是养父发出的声音。
养父母坦白后,亲子关系在微妙的平衡中继续维持着。孩子体贴养父母,养父母也顾虑孩子的精神状态。所谓“只要像过去一样自然相处”的使命感让亲子双方成功地过着走钢丝般的生活。虽说也有不自然之处,但大家都相信,如果能够坚持下去,良好的关系就会这样继续。
然而,裂痕从意外的地方产生了。
发现养父出轨,是拓实刚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养母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拓实也不清楚。一天,他回到家,看到养母头发凌乱,正在哭喊。养父板着脸,盘腿坐在一旁,衬衫的袖子已经破了。
父母和孩子在彼此顾虑中生活,但夫妻之间并没有这份体贴,可以说,包裹着整个家庭的精神压力全都聚集到了夫妻关系上。养父明显在回避与拓实面对面。对他来说,这个家已经不再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地方。因此,他才会另去追求舒适的场所。
养父出轨被发现后,家里的气氛跌至冰点,彼此之间已经没有精力再相互关照。然而这样的情况进一步导致了恶性循环:养父开车时撞了人。
这场事故的责任并非全在养父,他也用不着为此坐牢,但开出租车的工作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继续。其他方面一无所长的养父开始整日待在家中,妻子则开始埋怨他:“就是因为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才会在重要的工作上失手的。”
无言反驳的丈夫逃进了酒精的世界。他的酒量一天天增大,喝醉的时候渐渐增多,言语也开始疯狂。
不过,即使经常喝醉,邦夫也一直抱有一个疑问:明明没有收入,妻子却丝毫没有表现出紧张的样子。家里到底有多少存款,这一点邦夫还是清楚的。
于是,他跟踪了妻子。从外出的妻子身上,他感受到了可疑的气息。妻子的目的地是银行,而且是与宫本家无关的银行。
妻子走出银行时,埋伏等待的他强行夺过妻子的手包,发现了厚厚一沓一万日元纸币,以及一本每月都有固定金额汇入的存折。
汇款人是东条须美子。为感谢他们帮忙养育儿子,须美子一直都在给宫本家寄送生活费。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达子,她是故意对丈夫保密的。
知道了实情的邦夫怒火中烧:“这些钱都被你用了吧?”妻子否认:“考虑到以后万一会发生紧急情况,我一直都存着这些钱没有动,只打算给拓实用。”但存折显示里面的钱经常会被取出。
关于存折中剩下的钱、达子之前用掉的钱以及今后预计将会汇入的钱,夫妻二人连日争论不休。十几年前,二人曾经搭乘夜班列车去大阪迎接养子,但那时的亲密姿态已经不复存在。
“到头来,大家都是外人吗?”
争吵的最后,邦夫吐出这样一句话。那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伴着这句话,他向妻子扬起了手。这是拓实第一次看到养父对养母使用暴力。
自己已经不该待在这个家了,拓实想。
突然,时生坐了起来。由于没有征兆,拓实一时间不知所措。
“什么啊,醒了吗?”
“刚醒。”时生来来回回向四周张望,“那个,这里是拓实哥你的公寓吧?”
“是的。”
“然后,那个,今年是一九七九年……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
“不,我没事了。慎重地说,是暂且没事了。”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有饺子的香味。”
“猜对了。我想你大概饿了,就买了饺子回来。”
拓实拿过打包的饺子,放到时生面前。
“哦,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也特别喜欢饺子。”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喜好。但你喜欢就好。”“拓实哥,你已经吃过了?”
“嗯,吃过了。”
“是只有拉面和饺子的店吧。”
“你知道那家店?”
“我没去过。”时生稍微耸了耸肩膀,“但我听说过。”
“是吗,那么不景气的店竟然也会被提起。”
时生打开包装,用一次性筷子吃起饺子来,还不住地点头。“好吃吗?”拓实问。
“与其说是好吃,不如说是和听说的差不多。”
“你听别人怎么说的?”
“味道谈不上,但一吃起来就很难停下。”
“哈哈哈。”拓实笑着点燃了不知第几根烟,“就是那样的,是谁说的啊?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嘛。”
“是我爸爸。他过去不是住在这附近吗?年轻时,他好像经常去那家店,曾经和我说起过。”
“哎?那家店已经开了这么久吗?我倒真不知道。”
“但还是趁现在多去几次比较好,再过七八年就没了。”
“没了?倒闭了吗?”
“会拆掉的。那里要重新建楼房。”说到这里,时生舔了舔嘴唇,重新说道,“我觉得那里会建大楼。这一带会突然发生变化的,一定会。”
“这种地方可没有变化的迹象。不过也是,万一那家店没了,可就太舍不得了。下次去跟老板说一声,就算有人让他拆迁,也要坚持下去。”
“没用的,有开发商。”
“开发商?那是什么?”
“不,没什么……”时生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别处,“那是什么?”他看到拓实从超市拿回来的塑料袋。
拓实咧嘴一笑,把袋子拉过来。“这是我的好伙伴。”他轻轻拍了拍袋子。
“看着像是吐司面包。”
“是吐司面包,不过和普通的不太一样。给吐司面包切片时,两头的部分不是没法卖吗?这袋子里塞的就是那些部分,有三十片呢,免费的。”
时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是穷人的比萨饼。”
“啊?”
“在上面涂上番茄酱,再放进面包机一烤,穷人的比萨饼就做成了。”
拓实站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笑笑就能过去的事了。他在时生面前蹲下。
“这你又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就是随便听说的……”
“这怎么可能?谁都不知道我的这种吃法。这么寒酸,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可是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容从时生的脸上消失了。他直直地盯着拓实的眼睛,拓实也正面迎向他。
“从爸爸那里……听说的。”时生说,“我爸爸也做过同样的事。这可不是拓实哥你的原创。吐司面包也好,番茄酱也好,都是早就有了的。”
“然后也把它叫作比萨饼吗?”
“好像是的。大家想到一起去了。”
“是吗,那也罢。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拓实揪住时生的刘海,猛地往上一提,“这个‘爸爸’是谁?告诉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