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实穿过二天门,沿着马道路,往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跨过言问路后,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右拐进一条小巷。他居住的公寓就在那片成排的小巧民宅中。那是一栋两层的建筑,满是裂痕的墙壁外侧架着楼梯。扶手外层的涂料剥落,锈迹斑斑,就像得了皮肤病一般。
正要上楼梯,拓实察觉到上方有人。他抬起头,停下了脚步。中西正两腿叉开坐在最上方的台阶上,庸俗的漆皮鞋尖清晰可见。
中西俯视着拓实,嘴巴懒懒地半张着。
拓实立刻向右转身。他想要撒腿就跑,但没能成功。两个男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全都穿着廉价的西服。就在刚才,他们都还是和拓实一起在街头售货的同伴。
拓实看向另一侧,那里也有两个男人堵住了去路。从服装上看,他们似乎也是中西的同伙。
四个男人只是紧紧盯着拓实,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但他们看起来并非打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等待指示。
中西站起身,走下楼梯。他像过去的黑道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双手插在裤兜中,也不知做样子给谁看。俗气的鞋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劣质声音。
中西一边瞪着拓实,一边在他面前站定。“刚才谢——谢你啦。”
被拓实的拳头打中的部位已经肿了起来。拓实本想手下留情,但看来他用的力道比想象的要重。恐怕中西一扯动脸上的肌肉,就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嘴角也因此比平时歪了一些,这让中西的面孔看起来更加惹人厌恶。
拓实用指尖挠了挠脸。“疼吗?”
中西脸都歪了。他伸出左手,抓住拓实的领子。“你还真有能耐啊,敢瞧不起人!你以为这样就完事了吗?”
“那,你还我一拳也行。”
“那还用说?不过可不止一拳。”
说完,中西大幅度向后挥起右拳。他动作缓慢,看起来能够躲开,可若是在这里躲闪,反而会进一步激怒对方,得不偿失。不过拓实不喜欢鼻子被打到,于是在拳头即将过来之前,稍微把脸侧了过去。中西软绵绵的一拳击中了拓实颧骨的下方。虽说绵软无力,却也具备了相应的冲击力,拓实的耳中嗡地响了一声。
中西松开了紧抓拓实衣领的手,但不可能就此放过他。不知何时,有个男人已经绕到拓实身后,反剪住了他的双臂。拓实一阵挣扎,但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的更大,无法挣脱。一回头,又有两个男人分别抱住了他的胳膊。
中西拿出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方形木条,像球棒一样握着朝拓实的腹部打去,另一个男人则开始踢踹。棒打脚踢交替袭来,拓实用尽浑身力气支撑着腹肌,但每挨上几下,总会有一击波及内脏。胃里正有东西随着疼痛不断上涌,刚才吃下的冰激凌的味道正伴着酸味回到口中。他难以出声,呼吸也越发沉重,站立的艰难让他膝盖一沉。一直反剪住他的手松开了,他当场就倒了下去。
五个男人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不停踢打。拓实捂着脑袋,身体像石块一样蜷缩起来。
叫喊声传来,声音却并非来自那五个人。针对拓实的攻击同时停止了。接下来的叫喊声清晰地传到了拓实耳中:“快住手!”
拓实依旧双手抱头,偷偷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个奇怪的青年,那个叫时生的人,正朝这边跑来。拓实不禁想:这个笨蛋。
“你想干吗?”一个男人说。
“五对一,你们不觉得卑鄙吗?”时生怒吼道。他手中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伞。
“别多嘴!小鬼一边儿去!”男人推了一把时生的胸口。
拓实也在心中嘟囔了同一句话。没错,一边儿去!
就在这时,不知动错了哪根筋,时生突然挥起破伞劈向对方。但这一招立刻就被轻易躲开,男人的直拳反而击中了时生的脸。时生顿时朝后飞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中西跨到他身上,捏住他瘦弱的下巴。“你是什么人?是宫本的朋友吗?”
不是——拓实想要开口,但气息堵在嗓子里无法发声。此时时生已经做出了回答:“是亲戚。”
拓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真是多管闲事!
“哦,是吗?那你也有连带责任啊。”中西笑眯眯地说。
“放过……他吧!”拓实挤出声音,“他不还是个孩子吗!”
旁边的男人说了声“啰唆”,打算再踢拓实一脚。但拓实双手一挡,顺势站了起来,将中西从时生身上拉开。
“和这家伙无关。他不是什么亲戚,我不认识他。”
中西摇晃着肩膀,露出冷笑。“你在护着这家伙吗?像你这种毛头小子,还有资格耍威风?”
拓实扭头看向时生。“你这笨蛋,快跑!”
“我才不跑呢。”
“你让我说几遍……”
刚说到这儿,拓实的头部受到了冲击,似乎是被什么打了,比起疼痛,意识模糊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拓实没有立马昏过去。他护住时生,想着至少不要连累这个陌生的青年。经受着殴打与踢踹,拓实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像我,要是平时的我,明明不会在乎这种家伙的死活……
回过神来时,拓实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颊上有贴着沥青路面的感觉。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件橘色的连帽夹克。时生双腿伸开,靠墙坐着,脑袋低垂,刘海遮住了脸部。
拓实撑起身体,全身的关节似乎都在嘎吱作响。头晕乎乎的,全身都好像肿了起来,还隐隐发烫。
他跌跌撞撞地靠近时生,抓住对方盖着夹克的肩膀摇了摇:“喂!”时生的脑袋也跟着前后晃动。
晃动停止,时生睁开了眼。他的右鼻孔流着血,但似乎并不严重。拓实松了口气。
“没事吧?”话刚说出口,血的味道就在嘴里蔓延开来。
时生看着拓实,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一脸尚未弄清状况的表情。
“啊……爸爸。”
“啊?”
“不,那个,拓实哥才是……没事……吧?”或许是因为难以张口,话语很难听清。
“还说什么没事吧,都是因为你多管闲事。”
一个看上去像是购物归来的中年胖大婶面带惊恐,一边看着两人一边走了过去。看到她快步离开后,拓实问时生:“你还站得起来吗?”
“啊,应该能。”
时生皱着眉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这时,拓实才注意到自己的西服已经破破烂烂,裤子的膝盖处破了,露出鲜红的伤口。
“总之先去我家吧。”
“就在附近吗?”时生东张西望。
“就在上面。”拓实指了指满是锈迹的楼梯。
拓实刚打开布满锈迹的房门,时生立刻小声说:“真脏——”
“真啰唆!不满意就别进来。”
拓实甩掉脚上的旧皮鞋,进了房间,里面只有一间不足三叠 的厨房和一个六叠大小的和室。色情书和漫画杂志扔得到处都是,四周散落着即食食品和零食包装袋。最近没有打扫,无论脚踩到哪里都会产生刺啦刺啦的声音,扬起一阵灰尘。壁柜里放着各种破烂,拉门半开着,脏兮兮的薄棉被的一端露在外面。除此之外,空气里还飘着一股腐烂的臭气。拓实拉开从未洗过的窗帘,打开窗户。
“随便坐吧。”他说着脱下上衣,到厨房水池前洗了把脸。嘴里火辣辣的。洗完脸,他便像一条破抹布一样,在厨房里躺成了个“大”字形。浑身都很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的伤是最严重的。
时生为难地在和室中央站了片刻,随即便下定决心似的在堆积成山的《少年JUMP》 杂志上坐下。
“你住在这种地方啊。”时生稀奇地打量着室内。
“这么破,不好意思啊。”
“真的很脏。不过我倒是有点儿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
“该怎么说呢……我是在想你竟然还住过这样的公寓。”时生带着脸上的鼻血笑了起来。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不是住过,是现在也健健康康地住着。话说回来,你还真能找到这里。一直在跟踪我吗?”依旧成“大”字形躺着的拓实问道。
“我是想跟踪,但是跟丢了。毕竟你用了那招呢。”
时生似乎是指拓实让他两手托着大盘子的事。拓实哼了一声。
“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说是亲戚,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种家伙吗?”
“也是,被你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还用说。不过都跟丢了,亏你还能找过来。”
“嗯,我稍微有点儿印象。”
“印象?”
“以前带我来过,记得是从浅草寺回家的路上。应该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吧,跟我说年轻时在这儿住过。”
“谁?”
“这个……”时生一时顿住,又继续道,“我爸爸。”
“啊?”拓实嘴巴大张,“你老爸住在哪里和我又没关系。”
“我只是想,如果有年轻男人住在这一带,那大概就是差不多的地方。”
“哦,那就是碰巧了?”
“是啊,我运气好。”
“好什么好?你可是被揍了——喂,你有烟吗?”
“没有,我不抽烟。”
“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拓实伸出胳膊,拿过一个空可乐罐,瞄了瞄里面的烟头。他将可乐罐倒过来,用指尖拈出好几个烟头,选了最长的那个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那应该是根七星牌香烟,但吸到嘴里却是另一股味。拓实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抽到这么难抽的烟,但还是继续抽着。
“我可以提问吗?”时生问。
“什么问题?”
“刚才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啊,那些家伙啊,到今天早上为止是我工作时的同事。”
“什么工作?”
“很无聊的工作。因为太无聊,我就辞了,顺便还揍了对方,结果就来报仇了。在简历上写真实住址真是太失策了,那种简历应该胡写就行。”拓实抽着糟糕的烟,吐着烟雾。剩烟头抽起来连烟雾都不漂亮了。
“被狠狠地收拾了一通啊。”
“算是吧。”
“为什么不打回去?应该还能再抵抗一阵子的。你不是练过拳击吗?”
拓实停住了正要往嘴边送烟的手,瞥了一眼时生。“你从那个女人那里听说了啊。”
“那个女人?”
“别装傻了,我可明白得很。”
烟头已经短到了手指夹不住的程度。拓实把它摁灭,又去寻找下一个烟头。
拓实只练过半年拳击,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退出棒球部后,他想找到一片能让他投身其中的新天地。但是,那些先于他入门的家伙们强大到让他咋舌,也让他在了解到自身的极限后深感受挫。
“哪怕回击一拳也好。”时生还在说。
“回击一拳,那些家伙就会暴怒,就会有十拳打过来。”
“爸……拓实哥也没法干掉五个啊?”
“我没那么厉害。就算干掉五个,下次也只会被五十个包围。那些家伙不把我围殴一顿是不会罢休的,所以还是在只有五个人的时候让他们发泄一下算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对了,我还没详细问过你呢。”
拓实说到这里,玄关处的门锁咔啦一声开了。屋门打开,梳着马尾辫的千鹤走了进来。她穿着廉价的皮质迷你裙,搭配一件旧牛仔外套。看到拓实躺在厨房,她的圆眼睛又睁大了一圈。
“到底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没打架,就是工作上出了点儿纠纷。”
“可是……”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和室里的陌生青年,她便把话咽了回去。时生点头致意,她也低头回礼。
“他叫时生。刚才跟我在一起,也受了牵连。”
“哎呀,真可怜。”千鹤露出抱歉的表情。
“千鹤,给我根烟。”
“必须先处理一下伤口。”
千鹤走进屋中,在拓实身旁蹲下,摸了摸他肿起的脸。
“疼!别碰啊,先给我烟。”
“抽烟可对伤口不好。你等一下,我去买药。你有钱吗?”
拓实把手伸进裤兜,那里应该放着好几张一千日元钞票,但是手指碰到的只有零钱。他皱了皱眉,想起中西离开时说的话:“都是因为你,今天没赚到钱,你得赔偿。”
拓实张开从裤兜里拿出的手。
“只有三百二十日元?”千鹤面露失望之色。
“抱歉,你先帮我垫上药费吧。”拓实说着,摸了摸千鹤的大腿。千鹤啪地打了下那只手,站起身。
“你就这样等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拜托了。”
千鹤晃动着马尾辫出去了。
拓实给第二个烟头点上火。千鹤使用的廉价香水的气味微微残留在空气中。
“那个人,是你的女朋友?”时生问。
“嗯。”拓实回答,“不错吧?”
“嗯……是啊。”时生不知为何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你们不会结婚吧?”
“为什么?和她结婚不好吗?”
“不……那个……也没有什么不好。”时生挠挠头。
“我可是想娶她的,虽然现在还不行。”
“哦,是吗?”时生垂下了头。
“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垂头丧气的?”
“我没有垂头丧气,只是想这样真的好吗?”
“你可没有资格这么说我。还是说你有别的意思?难道你对千鹤一见钟情,立刻就开始忌妒了?”
“怎么可能。”
“我和谁结婚是我的自由,不用你管。”
“嗯,我不会管的。”时生双手抱膝,重新坐好。
拓实支起上身,忍着疼痛盘起腿来。他拿过放在一旁的《平凡PANCHI》 杂志,啪啦啪啦翻看着照片。艾格尼丝·林依旧身着泳衣,显露出晒黑了的肌肤。倒是全都脱掉啊——他在心中嘟囔。千鹤是个好女人,要是胸能这么大就更好了。
早濑千鹤在锦糸町的小酒吧工作。以前,拓实曾在那家酒吧对面的咖啡厅当服务员。千鹤工作前常去喝咖啡,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第二次约会后,就在这间脏兮兮的屋子里。交融正欢时,因为被褥实在太薄,千鹤抱怨后背好痛,于是拓实开始在约会前晾晒被褥,但这一习惯也并未持续太久。后来,他们的约会地点转移到了千鹤家。
“我回来了。”房门猛地打开,千鹤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