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一篇某教育学博士写的文章。他谈到了他这个专业头衔的尴尬:有史以来,谈教育而有洞见,影响人们教育观念的,往往不是专门的教育理论工作者,而是那些看起来其工作和学术关怀与教育行业并不直接相关、甚至有些距离的思想家。当然,还有一些思想家也恰好从事教育,或恰好也有一批学术的追随者从而形成了师徒授受关系,那也只是说明:他们对于教育问题之所以有深刻洞见,并非因为他们从事了教育或带了门徒,而是因为他们是思想家。
比如中国的孔子,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等。
这个教育学博士的观点,之所以这么多年我仍然有深刻印象,是因为当时我就觉得他说的基本合乎事实。比如中国传统的“四书”,其实就是教育学著作,而其所述或作者,恰是中国四圣:圣人孔子、亚圣孟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他们固然都有追随者,都有门徒,都会对门徒进行教育,但他们显然是在更高的纬度来理解教育——比如,他们绝不认为他们只是在“教育”他身边的学生,他们认为他们是在“教化”全人类。
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这些专门从事教育的人来思考:除了谈具体的教育技术、教学方法、教学模式、专业内容和目标(这些也是这么多年来教育界的热门话题,甚至显学),当我们泛泛而谈教育,谈教育的理念、宗旨时,我们是在谈什么?
我的理解是:
是在谈人。
谈教育应该怎么样,其实是在谈人应该怎么样。
谈应该有什么样的教育,其实是在谈应该有什么样的人,和人生。
教育,是赋予人以人的本质。是让人获得人类的品性,并且用人类的方式生活。
能在这个层次上理解教育,显然需要的不仅仅是教育的从业经验,而是超越于具体教育经验之上的思想高度和深度。
从伦理学上讲,自然人并不天然具备人的本质,也不能保证其能一直葆有人的本质而不放失。自然人只是具备获得和葆有人类本质的可能性。这可能性就是留给教育的空间,也是人类教育必要性的理据所在。
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虽然孟子本来是要证明人内在具备“四心”,但他在此却也假设了“四心”缺失(无)的可能情况和客观存在。教育之前的“人”,尚有“为人”之可疑,孔子虽然在理论上悬设了一种“生而知之”的可能性存在,却从未给出实证,并说自己其实也是学而知之者。教育之前的“人类”,显然不能获得“人类”该有的道德尊严,有“人类”该有的德性生活;质言之,道德之前的世界,只是丛林,而不是“社会”——社也好,会也好,是必须有共同尊崇的价值观和礼制规范的,是必须有历史、有信仰,并有对历史和信仰的认知、认同和敬畏的。
后来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然所说乃是士人担当,其实可以直接移来定义教育之功能:
为天地立心者,使物理之世界获得伦理之本质,使物类世界成为人类世界;
为生民立命者,使人类之生物生命获得道德之性命,使人成为人;
为往圣继绝学者,传承和拓展人类文明成果,使人类而有人之历史和人之未来;
为万世开太平者,使人类有人类之方向与追求,使人类获得人类应有的人生。
孟子在《孟子·告子上》中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教育,就是使人觉悟到自己的内心之善,求其安放,求其归来。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大学》所谓“明明德”,《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脩道之谓教”,无不从人之本质的获得,人类之道德尊严的角度来定义教育的本质和功能。
我们编写这套丛书,正是承续先贤的教育理想,从人的角度,来重申教育的价值追求和自我品格。
鲍鹏山
2022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