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者天下最恶之名词,而为国民必不可有之性质者也。服从者亦天下最美之名词,而为国民必不可缺之性质者也。
西儒之言曰:“能得良法者上也。苟无良法,则恶法犹愈于无法。”罗兰夫人之言曰:“呜呼自由,天下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而行!”呜呼!何其言之危苦也?彼欧人者日用饮食于自由之中,以自由为第二性命。自由之所在,虽破坏和平以购之,捐糜顶踵以赴之,毅然曾不少悔,宁不深痛恶法之缚束驰骤,而犹必睊睊有所顾惜哉?彼深知人与人相处,必有法焉检束而整齐之,以维持其秩序,然后其群乃能成立。否则人纵其私,荡然无纪,自由将为天下毒,而群且立涣而见隶于他群。与其荡焉以涣其群,无宁缚焉犹有所维系,以徐谋他日之改良。盖彼非爱恶法而恶自由,恶夫假自由以济其私者,其弊更甚于恶法。恣睢暴乱,毒自由以毒天下,其败坏将不可收拾也。
故夫真爱自由者,未有不真能服从者也。人者固非可孤立生存于世界也,必有群然后人格始能立,亦必有法然后群治能完。而法者非得群内人人之服从,则其法终虚悬而无实效。惟必人人尊奉其法,人人尊重其群,各割其私人一部分之自由,贡献于团体之中,以为全体自由之保障,然后团体之自由始张,然后个人之自由始固。然则服从者实自由之母,真爱自由者,固未有不真能服从者也。
然我中国民族固非以服从闻于世界者耶?上之君主所奖厉,下之圣哲所教育,内之父师所谓勉,外之群俗所摩荡,无不以服从为唯一主义。积二千余年之摧荡刓劘,举国皆习而化之,咸以服从为人生之天职。但有挟威权而临于其上,则虽向之诋为叛逆,恶为盗贼,敌为仇雠,鄙为夷狄者,亦罔不戢戢于其指挥之下,戴为父母,崇为神圣,栗栗焉惟命是从。虽极凶虐无理之举动,蹴踏而鞭笞之,他人所不能一息忍受者,彼乃怡色顺受而无忤容,俯首瞑目而无抗阻,举国而甘为奴隶,于是外人遂麇至猬集而争为其主人,而我国人行将移其事旧主者以从新君,无怍容亦无愤气,服从性质,至斯而极。呜呼!他人以服从而保自由者,我国乃以服从而得奴隶。然则服从者固毁腐我民族之毒药,而刈狝我国家之利刃也。
然而欧美自由之风潮,卷地滔天,绝太平洋而荡撼亚陆,忧时爱国之士,知此固医国之圣药,而防腐之神剂也。于是攘臂奋起,日揭橥独立自由之主义,奔走呼号于国中,务输入欧美立国之精神,以剪拔我国人奴隶之根性,于是二千年阴曀之长夜,始复有一线之光明。然而烈药之可以起死者,有时亦足以杀人,必调剂使适其宜,而后能全其药之用。故天下最良之主义,苟取其半而遗其半,则流弊必不可胜言。今日人士,其能自拔于腐败旧习之外者,固莫不竞倡独立自由矣。热诚君子,恫人心之萎靡,积懑激愤,既不免有矫枉过正之言。数年以来,风潮簸荡,广袖高髻,变而加厉,人人有独立不羁之精神,人人有唯我独尊之气概。夫诚能独立自尊,岂不甚善?然徒摭前贤学说之一偏,渐至为虚骄恣睢者藏身之地,尽撤藩篱,甚嚣尘上。是以同任一事,则必求总揽大权,否则以为服从他人而为其奴隶也。同组一党,则必求自为党魁,否则以为服从他人而为其奴隶也。大权党魁止有此数,岂能人人各如所欲?我既不能从人,人亦岂能从我?于是始则竞争,中则冲突,终且倾轧,宁牺牲公共之利益,而必求伸张个人之权利乃至无三人以上之团体,无能支一年之党派。今日同志,明日仇敌。今日结会,明日解散。遂使反对者闻而快心,仇我者藉为口实,而旁观之人,亦且引为前车之鉴,视此最良之主义,乃如蛇蝎疫种,动色相戒而不敢复言。呜呼!个人者不能离群以独立者也。必自固其群,然后个人乃有所附丽。故己与群异其利害,则必当绌己以伸群,盖己固群中之一分子,伸群固所以自伸也。若必各竞私利而不相统一,各持私见而不相屈服,吾恐他群之眈视其旁者,且乘我之散涣而屈服我,统一我。夫至为他群所屈服统一,则岂独力所能支?吾恐以自由其群始者,行将以奴隶其群终也。
曰:服从者固奴隶矣,不服从者亦将奴隶,吾人其何择焉?曰服从者最劣之根性,国民必不可有者也,服从者亦最良之根性,国民必不可缺者也。今请略陈其义。
一曰:不可服从强权,而不可不服从公理。人群之进化也,始为酋长政治,继为专制政治,洎乎文化渐进,然后代议共和政体乃兴。大专制不可行于今日,而共和亦不能行于蛮世者何哉?盖野蛮之人,纷然淆乱,知有私而不知有公,知有欲而不知有理,人人对抗,不相统属,人人孤立,不相结合,争夺相杀,无有已时,惟有雄武强有力者起,挟莫大之权力以鞭挞之,然后屏息敛手,栗栗受命于其指挥之下,而其群始渐能团合。若夫文明之世,则人人皆有制裁,人人皆能自治,不待他人之强制,莫不绌私见而从公义,以维持一群之秩序,故其时尽人可为治者,亦尽人可为被治者。今吾国之改革者,莫不曰代议共和矣。然吾闻共和政体,以道德为元气者也。苟脱威力之制裁,而别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则人各立于平等之地,人各滥用其无限之权,挟怀私见,相持不下,脱轴之机轮,不羁之野马,势必横决纷乱,其群不能一日安。乱亦乌可久也,则必有雄武强力者,乘其弊而羁缚之,遂如法国之革命,经恐怖之惨剧,而卒以武人政治终,除专制而复得一专制,则亦何取而多此一扰乱,多此一破坏也?西人之诋我中人谓为服从强者之人种,是诚吾国民之耻辱,而我历史之污点矣。今日人士,奋起而求雪斯耻,强立不挠,意气岂不甚盛?然以此之故,至以服从为一大戒,于是以意气而梗败其团体,而曰我能不服从;以子弟而不逊悌于父兄,而亦曰我能不服从。呜呼,服从云者,宁必卑屈奴隶乎哉?既有人际之交涉,自不能无公义之制裁,而此制裁者固非压以势力,胁以威权,但出于人人良心所同然,为人道所必不能外。若必并此制裁而抉去之,然后能满其自由独立之量,则是率其群而退为孤立狂荡之野蛮,吾恐其历千劫而永无独立自由之一日也。故曰:不可服从强权,而不可不服从公理。
一曰:不可服从私人之命令,而不可不服从公定之法律。欲维持国家之秩序,必以服从法律为第一义。欲保护个人之自由,亦必以服从法律为第一义。盖法律者所以画自由之界限。裁抑强者之专横,即伸张弱者之权利,务使人人皆立于平等,不令一人屈服于他人者也。然法律者纸上之空文,必得众人之服从,然后始生效力。文明之人,知我有服从法律之义务也,则莫不强自制裁,置其身于规律之内,乃至一举一动,一言一事,皆若有监督而命令之者,懔懔然不敢少越其范围。自其表面观之,则其尺步绳趋,以视野蛮人之汗漫恣睢,岂不反增束缚哉?然而文明之人,终不以彼易此者,盖深知法律者人群之保障,故宁绌其一部之自由,以护其全体之权利也。是故人群愈进于文明,则其法律愈以繁密,其人民之遵守法律愈以谨严,而其自由亦愈以张盛。征之世界之民族,服从性质,以盎格鲁-撒逊人为最富,而自由幸福,亦以盎格鲁-撒逊人为最优。是固其明效大验矣。然而法律有二:成于大众之同意者曰公,出于一人之独断者曰私。夫以私人之意见,强大众以服从,以喜怒为从违,以爱憎为赏罚,举公众天赋之人权,听其操纵而任其蹂躏,是固钳束而奴隶我矣。我而不甘为奴隶,要其更定可也,起而抵抗可也,乃至大蹂大搏,摧陷而廓清之,涤其旧法而代以新法,无不可也。若夫公定之法律,则固自制而自守之,非一人专断以羁轭我也。人人欲保其秩序,知法律为群治所必需,乃制是以树公众同守之防闲,以谋公众莫大之幸福。故无论其为国家,其为团体,苟有公定之法,则必神圣而拥护之,尊敬而遵守之,然后国家乃兴,团体乃固。若犹必厌其限制,苦其束缚,不肯俯首听命,而必轶荡其范围,则是我固未有自治之力,尚无以异于野蛮之汗漫恣睢也。夫我之大蹂大搏,必欲摧陷廓清此旧法者,宁非恶其法之恶而不良,不足以护此秩序自由哉?乃我方抗其恶法,而先自陷于无法律之域,相率而汗漫恣睢,是其群之秩序自由,缚于恶法而尚有生机者,荡于无法而反无萌孳也。况夫一群之内,既无法以相团,人皆无所遵守,则各逞其私意,以为群内之竞争,一团散沙,内乱不暇,更安有大力以竞争于群外,抗此私人之命令而改革之耶?力既不足以建设,乃并破坏而亦有所不能,则虽意气激昂,仍不能不蜷伏于私人命令之下。是则谁之咎也?故曰:不可服从私人之命令,而不可不服从公定之法律。
一曰:不可服从少数之专制,而不可不服从多数之议决。一团体之成立也,必有所以抟合而统一之者,然后内之可以整理内治,外之可以抗御他群。故贵族专制之国,统一于少数之人;立宪民主之国,则统一于多数之人。其统一之者虽不同,然散涣纷乱之不足为治,则固事理所必然者也。夫以少数之人,盘踞团体之上,一人发令,万众受命,挈其群而左右之,生杀赏罚,惟余马首是瞻,甚者威劫势赫,使多数者莫之敢抗,俯首以就其范围,伸一人而诎万夫,理势均有所不顺。识者愤懑不平,务欲抗而屈之,均而齐之,固其所矣。然欲抗屈此专制者,固恶其统一之非其道,非谓团体当分携角立,人人各行其志,各逞其欲,不必复相统一也。吾观文明诸国之为群也,上自一国之国会,下至一事之法团,乃至一政党之组织,一地方之议会,莫不采用少数服从多数之制。立一法,议一事,必合大众以讨论之,人人各抒其意见。意见固不能尽同矣,则必取决于多数。既以多数议决,则虽反对之党,有力之人,亦皆屈己以从众,遵行其议而莫之违。彼盖知群之不能无所统一,故不惜绌小己以申大群也。夫语人类全体之幸福,则以多数而制少数,与以少数而制多数,要不过彼善于此,未足以云大同。且或以多数之愚者,制少数之智者,则多数议决固非必无弊。然大同之义既不能实行于今日,弊取其轻,则多数议决之制,固亦可谓治之最善,法之最公者矣。今日吾国之为群者,固非不谓结合团体,易吾国散漫之弊风也。然独立自尊之癖见,久已横梗于胸中,故立一法也,议一事也,人人各挟一主义,人人各怀一意见。吾且勿问其主义意见之为公为私也,一人一义,十人十义,各非其非而是其是,必不肯舍己以从人,甚或不问事理,但逞意气以加人,不察情势,务标高论以求胜,百议沸腾,相持不下,卒至以一二人而梗挠公议,以一二人而武断群事。虽以寥寥百十之人,已水火冰炭而不能相合,以此谋国,更安能戮力同心,合大众以成大业哉?方将牺牲身命以贡献于其群,顾先不能牺牲此区区之意见。其有规以大义者,彼且谓吾固不能为奴隶。呜呼,服从多数而亦曰奴隶,是文明诸国之国会政党,固皆奴隶之制而亦不足法也,则无亦陈义之太高邪?故曰:可不服从于少数之专制,而不可不服从于多数之议决。
由是观之,服从者固非必奴隶。服从强者之恶性必不可有,而服从良心之美性必不可无也。故欲合大群,不可不养其服从之美性,欲养服从之美性,则宜培其美性之根原。美性之根原何也?
一曰公益心。人能自拔于腐败风气之外,毅然思所以易之,则其人必杰出于常人者也。其人既杰出于常人,则必有驰骤纵横不可羁勒之雄心,必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盛气,必不肯依傍门户、拘守规律、屈己见而就人范围。然所贵乎豪杰者,非谓其有桀骜骁鸷之才,足以推倒他人,岿然独雄于群上也,固谓其能谋团体之幸福,以一群之公益为目的也。夫诚以公益为目的,则必合力以御群外之公敌,而不肯妄生意见,别增群内之私敌,一志以扩一群之公利,而不肯骋其野心,别谋一身之私利,兢兢然谨守其群之法律,以维持其群之秩序,务团结以厚其内力,以求胜于群外之竞争。虽有不可羁勒之雄心,唯我独尊之盛气,然一制以公益之主义,自能屈服其不驯之性,不能下人之气,联锁众杰而使之同出一途。盖彼深知我固团体中之一分子,我既以公益为目的,则不能不减其一部分之独立,以保其团体之独立,割其一部分之自由,以增其团体之自由也。夫航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则虽妄人暴夫,不敢不听船长之指挥,盖非是则全舟沉没矣。血战于深陷重围之际,则虽骄将悍卒,不能不受军律之节制,盖非是则全军覆败矣。若宁没其全舟,而必不可听指挥,宁覆其全军,而必不可受节制,则其人必不谙时势、不服公理,徒藉独立自由以肆其恣睢,而未尝有拯溺御敌之公心者也。彼富于共同之观念者,必不忍为对内之竞争也。
一曰裁制力。一国民权之盛衰,自由之完缺,宪法之固否,恒视其民族裁制力之大小以为比例差。英人之建设立宪也,数百年而无所变动,循用至今,而日以巩固。美人之建立共和政体也,措置一定,遂立不拔之基。法人自大革命以来,变置国体者三,更易宪法者十二,君政民政,置如弈棋,王党民党,屡起屡仆,而今日之共和政体,识者犹虑其不能持久,而民权之偏缺不完,更远不逮于英美。盖拉丁民族裁制力之薄弱,远非条顿民族之比也。今夫喜自由而恶检束,人之天性然矣,然自由者固自有其量而不能逾溢者也。夫人情既乐于恣睢,而嗜欲之驱役,外物之诱引,血气之激荡,又常能涨其恣睢之热度,使之奋踊而不自持。苟顺是而不受之以节,则横决暴溢,必将为过度之自由。两过度之自由相遇,则必利害冲突,将抵触龃龉而无以为安。彼野蛮未开之族,与夫年未及岁之人之不能享有自由者,固谓其裁制力薄,动相抵触龃龉,不能不加以强制,而使之受治于他人,盖不能服从良心,则必至服从外力,此固事理所必然者也。是故真能自由者,必先严于自治,务节其恣睢之性,置其身于规律之中,一举一动,一话一言,无不若有金科玉律之范于其前,循循然罔敢逾越,彼岂好为自苦哉?彼盖知服从者人道所不能免,我不以道德法律自制裁,人将以权力命令制裁我,与其服从于他人之权力命令,无宁服从于吾心道德法律之制裁。故自由愈盛之国,则其人制裁之力愈厚,而其服从之性亦愈丰。若荡荡然纵其野蛮之自由,不能自节其情欲,则是制裁之力,未能愈于蛮人童子,曷怪其蹙然苦于缚束,自决溢于道德法律之范围也?
弥尔之言曰:“惟有制裁规则者,然后可言自由。无制裁规则而言自由者,非爱自由也,爱恣睢耳。”今之言自由者,吾宁敢谓其尽爱恣睢。然公益心之缺乏,制裁力之薄弱,但嚣然纵其意气以自快,则吾不知其去恣睢者复几何矣。且世之倡立宪,倡共和,倡革命者,其宗旨所在,顾非欲出其群于奴隶而自由之哉?然吾闻欲进众人于自由者,则其人必不得享众人之自由,欲脱众人于奴隶者,则其人必先为众人之奴隶。彼美国大统领之下教令于国中,及致书牍于国人,其署名也,必自称为沙芬(servant)。沙芬译言仆夫也。夫既自任为公仆矣,则公众所命令,舆论所监督,宪法所缚束,其服从之态,岂有异于私人之奴隶?且以一人而服众人之劳役,以一人而受众人之指挥,且举国人奴隶之劳辱困苦,而以一身代任之,代尝之,则服从之况味,不自由之痛苦,当更千百于私人之奴隶。而其人必不以为难堪、以为耻辱者,则固以吾欲脱其群于奴隶,而许身以为其公奴隶,则服从公律,服从公议,是固义务所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故不惜委一身为奴隶,以冀代众人之奴隶。盖真爱自由者,以一群一国之自由为目的,而不以一身一事之自由为目的也。若惩为私人之奴隶,遂并耻为公众之奴隶,将谋一群之自由,乃先争一己之自由,殉私忘公,血气用事,乃至抵触以破坏公团,放荡以蹂躏群纪,是无论其宪法民政之不能成立,即与以宪法而吾恐其不能一日安,授以民政而吾恐其不能期月守也。呜呼,是则诚宜为弥尔所诃矣。
(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