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格者人之所以为人,藉以自立于一群之内者也。人必保持其高尚之品格,以受他人之尊敬,然后足以自存,否则人格不具,将为世所不齿。个人之人格然,国家之人格亦何莫不然?
国有三等:一曰受人尊敬之国,其教化政治卓然冠绝于环球,其声明文物,烂然震眩于耳目,一切举动,悉循公理,不必夸耀威力,而邻国莫不爱之重之;次曰受人畏慑之国,教化政治非必其卓绝也,声明文物非必其震眩也,然挟莫强之兵力,虽行以无道,犹足以鞭笞群雄,而横绝地球,若是者邻国虽疾视不平,亦且侧目重足,动色而群相震慑。至其下者,则
然不足以自立,坐听他人之蹴踏操纵,有他动而无自动,其在世界,若存若亡矣。若是者曰受人轻侮之国。
第一种国,以文明表著,如美者也;第二种国,以武力雄视,如俄者也;第三种国,文明武力皆无足道,如埃及、印度、越南、朝鲜者也。国于天地者殆以百数,然第其国势,不出三者。我中国固国于大地之一国也,三者其何以自处?中国者,文明之鼻祖也,其开化远在希腊、罗马之先。二千年来,制度文物,灿然照耀于大地。微特东洋诸国之浴我文化而已,欧洲近世物质进化,所谓罗盘针、火药、印刷之三大发明,亦莫非传自支那,丐东来之余沥。中国文明之早,固世界所公认矣。至于武功之震铄,则随唐之征高丽,元之伐日本,明之讨越南,兵力皆远伸于国外。甚者二千年前,汉武帝凿通西域,略新疆、青海诸地,绝大漠,逾天山,越帕米尔高原,度小亚细亚,而威力直达于地中海之东岸。读支那人种之侵略史,东西人所不能不色然以惊者也。数百年来,文明日见退化,五口通商而后,武力且不足以攘外。老大帝国之丑声,嚣然不绝于吾耳。昔之浴我文化者,今乃诋为野蛮半化矣。昔之慑我强盛者,今乃诋为东方病夫矣。乃者翦藩属,副要港,议瓜分,夺主权。曩之侮以空言者,今且侮以实事,肆意凌辱,咄咄逼人。彼白人之视我,曾埃及、印度诸国之不若。祖国昔日之名誉光荣一旦扫地以尽,遂自第一、第二之位置,颓然堕落于三等。谁实为之,而至于此?
且夫四百余州之地,未尝狭于曩时也。人口之蕃殖,其数几倍于百年以前。然东西诸国,乃以三等之国遇我者何也?曰:人之见礼于人也,不视其人之衣服文采,而视其人之品格。国之见重于人也,亦不视其国土之大小、人口之众寡,而视其国民之品格。我国民之品格,一埃及、印度人之品格也,其缺点多矣,不敢枚举,举其大者。
一爱国心之薄弱。支那人无爱国心,此东西人诋我之恒言也。吾闻而愤之耻之,然反观自省,诚不能不谓然也。我国国民,习为奴隶于专制政体之下,视国家为帝王之私产,非吾侪所与有,故于国家之盛衰兴败,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漠然不少动于心,无智愚贤不肖,皆皇然为一家一身之计。吾非敢谓身家之不当爱也,然国者身家之托属,苟非得国家之藩楯,以为之防其害患,谋其治安,则徒挈此无所托属之身家,累累若丧家之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势必如犹太人之流离琐尾,不能一日立于天壤之间。然非先牺牲其身家之私计,竭力以张其国势,则必不能为身家之藩楯,为我防害患而谋治安。故夫爱国云者,质言之直自爱而已。人而不知自爱,固禽兽之不若矣,人而禽兽不若,尚何品格之足言耶?尚何品格之足言耶?
一独立性之柔脆。独立有二义:一曰有自力而不倚赖他力,一曰有主权而不服从他权。然倚赖为因,服从为果。孩稚仰保姆之哺抱,故受其指挥;奴隶待主人之豢养,故服其命令。孩稚奴隶,二者皆未具人格者也。若夫完具人格之人,则不倚赖他人而可以自立,自不肯服从他人而可以自由。苟或侵夺其主权,则必奋起抗争,虽至麋首粉身,必不肯损辱丝毫之权利,以屈服于他人主权之下。此人道之所以尊贵,而国权之所由张盛也。荷兰蕞尔之国耳,见围于路易十四,窘蹙无以自存,其国民强立不挠,乃尽撤堤防,决北海之洪流以灌没其国,宁举全国之土地、财产、家室、坟墓,尽掷之巨浸之中,宁漂流无归,保独立于舰队之上,必不肯屈志辱身,隶人藩属,受他族之辖治,以污玷人民之名誉,损辱国家之主权。呜呼,读荷法之战史,其国民雄伟之品格,犹令人肃然起敬,悚然动容。我国民不自树立,柔媚无骨,惟奉一庇人宇下之主义。暴君污吏之压制也服从之,他族异种之羁轭也亦服从之。但得一人之母我,则不惜为之子;但得一人之主我,则不惮为之奴。昨日抗为仇敌,而今日君父矣;今日鄙为夷狄,而明月神圣矣。读二十四朝易姓之史,睹庚子以来京津之事,不自知其赧愧汗下也,品格之污下贱辱,至此极矣!
一公共心之缺乏。人者,动物之能群者也。置身物竞之场,独力必不足以自立,则必互相提携,互相防卫,互相救恤,互相联合,分劳协力,联为团体以保治安。然团体之公益,与个人之私利,时相枘凿而不可得兼也,则不可不牺牲个人之私利,以保持团体之公益。然无法律以制裁之,无刑罚以驱迫之,惟恃此公德之心以维此群治,故公德盛者其群必盛,公德衰者其群必衰。公德者诚人类生存之基本哉。我国人同此人类,非能逃于群外也,然素缺于公德之教育,风俗日习于浇漓,故上者守一自了主义,断断然束身寡过,任众事之废堕芜秽,群治之驰纵败坏,惟是塞耳瞑目,不与闻公事以为高。下者则标为我为宗旨,先私利而后公益,嗜利无耻,乘便营私。又其甚者,妨公益以牟私利,倾轧同类,独谋垄断,乃至假外人之威力以朘剥同胞,为他族之伥鬼以搏噬同种,谋丝毫之小利,图一日之功名,不惜歼其群以为之殉。呜呼!道德之颓荡至此,是亦不仁之甚,可谓为人道之蟊贼者矣。
一自治力之欠阙。英人恒自夸于世,曰:五洲之内,无论何地,苟有一二英人之足迹,则其地即形成第二之英国。斯固非夸诞之大言也。盎格鲁-撒逊人种,最富于自治之力,故其移殖他地,即布其自治之制度,而规律井然,虽寥落数人,其势已隐若敌国。是以英国殖民之地,遍于日所出入之区。中国人之出洋者亦众矣,然毫无自治之能力,漫然绝无纪律,故虽有数百万人,但供他人之牛马,备他人之奴隶,甚者以赌博械斗、吸食鸦片、污秽不洁为他人所唾骂不齿,藉口而肆言驱逐。且非独在外而已,在内亦莫不然。故中国者一凌乱无法之国也,中人者一放荡无纪之国民也。夫合人人以成群,即有以善此群者之团治,以一群之人,分治此一群之事,而复有法律以划其度量分界,故事易举而人不相侵。中国人缺于自治之力,事事待治于人。治之者而善也,则大纲粗举,终不能百废具兴也。治之者而不善,则任其弛堕毁败,束手而无可如何。然中国治人者能力之程度,去待治者不能以寸也,故一群之内,错乱而绝无规则。凡桥梁、河道、墟市道路,以至一切群内之事,皆极其纷杂芜乱,如散沙,如乱丝,如失律败军,如泥中斗兽,从无一人奋起而整理之。一府如是,一县如是,一乡一族亦罔不如是。至于私人一身,则最近而至易为力者矣,然纷杂芜乱亦复如是。其器物不置定位,其作事不勒定课,其约束不循定期,其起居饮食不立定时,故其精神则桎梏束缚,曾无活泼之生气,独其行为举动,则荡然一任自由。呜呼!文明野蛮之程度,视其有法律无法律以为差耳。不能自事其事,而徒纵其无法律之自由,彼其去生番野蛮也曾几何矣!
此数者,皆人道必不可缺之德,国家之元气,而国民品格之所以成具者也。四者不备,时曰非人;国而无人,时曰非国。非人非国,外人之轻侮又乌足怪也?然我中国人种,固世界最膨胀有力之人种也。英法诸人,非惊为不能压抑之民族,即诧为驰突世界之人种,甚者且谓他日东力西渐,侵略欧洲,俄不能拒,法不能守,惟联合盎格鲁-撒孙同盟庶可抵其雄力。迩来黄祸之声,不绝于白人之口。故使我为红番黑人,斯亦已耳,我而为膨胀人种,不蓄扩其势力,发挥其精神,养成一伟大国民,出与列强相角逐,顾乃萎靡腐败,自污自点,以受他人之辱侮宰割,无亦我国民之不知自重也。伽特曰:人各立于己所欲立之地。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吾人其有伟大国民之欲望乎?则亦培养公德,磨砺政才,剪劣下之根性,涵远大之思想,自克自修,以蕲合于人格。国民者个人之集合体也,人人有高尚之德操,合之即国民完粹之品格。有四万万之伟大民族,又乌见今日之轻侮我者,不反而尊敬我畏慑我耶?西哲有言,外侮之时,最易陶成健强之品格。我国民倘亦利用此外侮,以不负其玉成耶。不然,读罗马末路之史,念其衰亡之原因,不能不为我国民栗然惧也。
(1903年)
服从者天下最恶之名词,而为国民必不可有之性质者也。服从者亦天下最美之名词,而为国民必不可缺之性质者也。
西儒之言曰:“能得良法者上也。苟无良法,则恶法犹愈于无法。”罗兰夫人之言曰:“呜呼自由,天下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而行!”呜呼!何其言之危苦也?彼欧人者日用饮食于自由之中,以自由为第二性命。自由之所在,虽破坏和平以购之,捐糜顶踵以赴之,毅然曾不少悔,宁不深痛恶法之缚束驰骤,而犹必睊睊有所顾惜哉?彼深知人与人相处,必有法焉检束而整齐之,以维持其秩序,然后其群乃能成立。否则人纵其私,荡然无纪,自由将为天下毒,而群且立涣而见隶于他群。与其荡焉以涣其群,无宁缚焉犹有所维系,以徐谋他日之改良。盖彼非爱恶法而恶自由,恶夫假自由以济其私者,其弊更甚于恶法。恣睢暴乱,毒自由以毒天下,其败坏将不可收拾也。
故夫真爱自由者,未有不真能服从者也。人者固非可孤立生存于世界也,必有群然后人格始能立,亦必有法然后群治能完。而法者非得群内人人之服从,则其法终虚悬而无实效。惟必人人尊奉其法,人人尊重其群,各割其私人一部分之自由,贡献于团体之中,以为全体自由之保障,然后团体之自由始张,然后个人之自由始固。然则服从者实自由之母,真爱自由者,固未有不真能服从者也。
然我中国民族固非以服从闻于世界者耶?上之君主所奖厉,下之圣哲所教育,内之父师所谓勉,外之群俗所摩荡,无不以服从为唯一主义。积二千余年之摧荡刓劘,举国皆习而化之,咸以服从为人生之天职。但有挟威权而临于其上,则虽向之诋为叛逆,恶为盗贼,敌为仇雠,鄙为夷狄者,亦罔不戢戢于其指挥之下,戴为父母,崇为神圣,栗栗焉惟命是从。虽极凶虐无理之举动,蹴踏而鞭笞之,他人所不能一息忍受者,彼乃怡色顺受而无忤容,俯首瞑目而无抗阻,举国而甘为奴隶,于是外人遂麇至猬集而争为其主人,而我国人行将移其事旧主者以从新君,无怍容亦无愤气,服从性质,至斯而极。呜呼!他人以服从而保自由者,我国乃以服从而得奴隶。然则服从者固毁腐我民族之毒药,而刈狝我国家之利刃也。
然而欧美自由之风潮,卷地滔天,绝太平洋而荡撼亚陆,忧时爱国之士,知此固医国之圣药,而防腐之神剂也。于是攘臂奋起,日揭橥独立自由之主义,奔走呼号于国中,务输入欧美立国之精神,以剪拔我国人奴隶之根性,于是二千年阴曀之长夜,始复有一线之光明。然而烈药之可以起死者,有时亦足以杀人,必调剂使适其宜,而后能全其药之用。故天下最良之主义,苟取其半而遗其半,则流弊必不可胜言。今日人士,其能自拔于腐败旧习之外者,固莫不竞倡独立自由矣。热诚君子,恫人心之萎靡,积懑激愤,既不免有矫枉过正之言。数年以来,风潮簸荡,广袖高髻,变而加厉,人人有独立不羁之精神,人人有唯我独尊之气概。夫诚能独立自尊,岂不甚善?然徒摭前贤学说之一偏,渐至为虚骄恣睢者藏身之地,尽撤藩篱,甚嚣尘上。是以同任一事,则必求总揽大权,否则以为服从他人而为其奴隶也。同组一党,则必求自为党魁,否则以为服从他人而为其奴隶也。大权党魁止有此数,岂能人人各如所欲?我既不能从人,人亦岂能从我?于是始则竞争,中则冲突,终且倾轧,宁牺牲公共之利益,而必求伸张个人之权利乃至无三人以上之团体,无能支一年之党派。今日同志,明日仇敌。今日结会,明日解散。遂使反对者闻而快心,仇我者藉为口实,而旁观之人,亦且引为前车之鉴,视此最良之主义,乃如蛇蝎疫种,动色相戒而不敢复言。呜呼!个人者不能离群以独立者也。必自固其群,然后个人乃有所附丽。故己与群异其利害,则必当绌己以伸群,盖己固群中之一分子,伸群固所以自伸也。若必各竞私利而不相统一,各持私见而不相屈服,吾恐他群之眈视其旁者,且乘我之散涣而屈服我,统一我。夫至为他群所屈服统一,则岂独力所能支?吾恐以自由其群始者,行将以奴隶其群终也。
曰:服从者固奴隶矣,不服从者亦将奴隶,吾人其何择焉?曰服从者最劣之根性,国民必不可有者也,服从者亦最良之根性,国民必不可缺者也。今请略陈其义。
一曰:不可服从强权,而不可不服从公理。人群之进化也,始为酋长政治,继为专制政治,洎乎文化渐进,然后代议共和政体乃兴。大专制不可行于今日,而共和亦不能行于蛮世者何哉?盖野蛮之人,纷然淆乱,知有私而不知有公,知有欲而不知有理,人人对抗,不相统属,人人孤立,不相结合,争夺相杀,无有已时,惟有雄武强有力者起,挟莫大之权力以鞭挞之,然后屏息敛手,栗栗受命于其指挥之下,而其群始渐能团合。若夫文明之世,则人人皆有制裁,人人皆能自治,不待他人之强制,莫不绌私见而从公义,以维持一群之秩序,故其时尽人可为治者,亦尽人可为被治者。今吾国之改革者,莫不曰代议共和矣。然吾闻共和政体,以道德为元气者也。苟脱威力之制裁,而别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则人各立于平等之地,人各滥用其无限之权,挟怀私见,相持不下,脱轴之机轮,不羁之野马,势必横决纷乱,其群不能一日安。乱亦乌可久也,则必有雄武强力者,乘其弊而羁缚之,遂如法国之革命,经恐怖之惨剧,而卒以武人政治终,除专制而复得一专制,则亦何取而多此一扰乱,多此一破坏也?西人之诋我中人谓为服从强者之人种,是诚吾国民之耻辱,而我历史之污点矣。今日人士,奋起而求雪斯耻,强立不挠,意气岂不甚盛?然以此之故,至以服从为一大戒,于是以意气而梗败其团体,而曰我能不服从;以子弟而不逊悌于父兄,而亦曰我能不服从。呜呼,服从云者,宁必卑屈奴隶乎哉?既有人际之交涉,自不能无公义之制裁,而此制裁者固非压以势力,胁以威权,但出于人人良心所同然,为人道所必不能外。若必并此制裁而抉去之,然后能满其自由独立之量,则是率其群而退为孤立狂荡之野蛮,吾恐其历千劫而永无独立自由之一日也。故曰:不可服从强权,而不可不服从公理。
一曰:不可服从私人之命令,而不可不服从公定之法律。欲维持国家之秩序,必以服从法律为第一义。欲保护个人之自由,亦必以服从法律为第一义。盖法律者所以画自由之界限。裁抑强者之专横,即伸张弱者之权利,务使人人皆立于平等,不令一人屈服于他人者也。然法律者纸上之空文,必得众人之服从,然后始生效力。文明之人,知我有服从法律之义务也,则莫不强自制裁,置其身于规律之内,乃至一举一动,一言一事,皆若有监督而命令之者,懔懔然不敢少越其范围。自其表面观之,则其尺步绳趋,以视野蛮人之汗漫恣睢,岂不反增束缚哉?然而文明之人,终不以彼易此者,盖深知法律者人群之保障,故宁绌其一部之自由,以护其全体之权利也。是故人群愈进于文明,则其法律愈以繁密,其人民之遵守法律愈以谨严,而其自由亦愈以张盛。征之世界之民族,服从性质,以盎格鲁-撒逊人为最富,而自由幸福,亦以盎格鲁-撒逊人为最优。是固其明效大验矣。然而法律有二:成于大众之同意者曰公,出于一人之独断者曰私。夫以私人之意见,强大众以服从,以喜怒为从违,以爱憎为赏罚,举公众天赋之人权,听其操纵而任其蹂躏,是固钳束而奴隶我矣。我而不甘为奴隶,要其更定可也,起而抵抗可也,乃至大蹂大搏,摧陷而廓清之,涤其旧法而代以新法,无不可也。若夫公定之法律,则固自制而自守之,非一人专断以羁轭我也。人人欲保其秩序,知法律为群治所必需,乃制是以树公众同守之防闲,以谋公众莫大之幸福。故无论其为国家,其为团体,苟有公定之法,则必神圣而拥护之,尊敬而遵守之,然后国家乃兴,团体乃固。若犹必厌其限制,苦其束缚,不肯俯首听命,而必轶荡其范围,则是我固未有自治之力,尚无以异于野蛮之汗漫恣睢也。夫我之大蹂大搏,必欲摧陷廓清此旧法者,宁非恶其法之恶而不良,不足以护此秩序自由哉?乃我方抗其恶法,而先自陷于无法律之域,相率而汗漫恣睢,是其群之秩序自由,缚于恶法而尚有生机者,荡于无法而反无萌孳也。况夫一群之内,既无法以相团,人皆无所遵守,则各逞其私意,以为群内之竞争,一团散沙,内乱不暇,更安有大力以竞争于群外,抗此私人之命令而改革之耶?力既不足以建设,乃并破坏而亦有所不能,则虽意气激昂,仍不能不蜷伏于私人命令之下。是则谁之咎也?故曰:不可服从私人之命令,而不可不服从公定之法律。
一曰:不可服从少数之专制,而不可不服从多数之议决。一团体之成立也,必有所以抟合而统一之者,然后内之可以整理内治,外之可以抗御他群。故贵族专制之国,统一于少数之人;立宪民主之国,则统一于多数之人。其统一之者虽不同,然散涣纷乱之不足为治,则固事理所必然者也。夫以少数之人,盘踞团体之上,一人发令,万众受命,挈其群而左右之,生杀赏罚,惟余马首是瞻,甚者威劫势赫,使多数者莫之敢抗,俯首以就其范围,伸一人而诎万夫,理势均有所不顺。识者愤懑不平,务欲抗而屈之,均而齐之,固其所矣。然欲抗屈此专制者,固恶其统一之非其道,非谓团体当分携角立,人人各行其志,各逞其欲,不必复相统一也。吾观文明诸国之为群也,上自一国之国会,下至一事之法团,乃至一政党之组织,一地方之议会,莫不采用少数服从多数之制。立一法,议一事,必合大众以讨论之,人人各抒其意见。意见固不能尽同矣,则必取决于多数。既以多数议决,则虽反对之党,有力之人,亦皆屈己以从众,遵行其议而莫之违。彼盖知群之不能无所统一,故不惜绌小己以申大群也。夫语人类全体之幸福,则以多数而制少数,与以少数而制多数,要不过彼善于此,未足以云大同。且或以多数之愚者,制少数之智者,则多数议决固非必无弊。然大同之义既不能实行于今日,弊取其轻,则多数议决之制,固亦可谓治之最善,法之最公者矣。今日吾国之为群者,固非不谓结合团体,易吾国散漫之弊风也。然独立自尊之癖见,久已横梗于胸中,故立一法也,议一事也,人人各挟一主义,人人各怀一意见。吾且勿问其主义意见之为公为私也,一人一义,十人十义,各非其非而是其是,必不肯舍己以从人,甚或不问事理,但逞意气以加人,不察情势,务标高论以求胜,百议沸腾,相持不下,卒至以一二人而梗挠公议,以一二人而武断群事。虽以寥寥百十之人,已水火冰炭而不能相合,以此谋国,更安能戮力同心,合大众以成大业哉?方将牺牲身命以贡献于其群,顾先不能牺牲此区区之意见。其有规以大义者,彼且谓吾固不能为奴隶。呜呼,服从多数而亦曰奴隶,是文明诸国之国会政党,固皆奴隶之制而亦不足法也,则无亦陈义之太高邪?故曰:可不服从于少数之专制,而不可不服从于多数之议决。
由是观之,服从者固非必奴隶。服从强者之恶性必不可有,而服从良心之美性必不可无也。故欲合大群,不可不养其服从之美性,欲养服从之美性,则宜培其美性之根原。美性之根原何也?
一曰公益心。人能自拔于腐败风气之外,毅然思所以易之,则其人必杰出于常人者也。其人既杰出于常人,则必有驰骤纵横不可羁勒之雄心,必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盛气,必不肯依傍门户、拘守规律、屈己见而就人范围。然所贵乎豪杰者,非谓其有桀骜骁鸷之才,足以推倒他人,岿然独雄于群上也,固谓其能谋团体之幸福,以一群之公益为目的也。夫诚以公益为目的,则必合力以御群外之公敌,而不肯妄生意见,别增群内之私敌,一志以扩一群之公利,而不肯骋其野心,别谋一身之私利,兢兢然谨守其群之法律,以维持其群之秩序,务团结以厚其内力,以求胜于群外之竞争。虽有不可羁勒之雄心,唯我独尊之盛气,然一制以公益之主义,自能屈服其不驯之性,不能下人之气,联锁众杰而使之同出一途。盖彼深知我固团体中之一分子,我既以公益为目的,则不能不减其一部分之独立,以保其团体之独立,割其一部分之自由,以增其团体之自由也。夫航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则虽妄人暴夫,不敢不听船长之指挥,盖非是则全舟沉没矣。血战于深陷重围之际,则虽骄将悍卒,不能不受军律之节制,盖非是则全军覆败矣。若宁没其全舟,而必不可听指挥,宁覆其全军,而必不可受节制,则其人必不谙时势、不服公理,徒藉独立自由以肆其恣睢,而未尝有拯溺御敌之公心者也。彼富于共同之观念者,必不忍为对内之竞争也。
一曰裁制力。一国民权之盛衰,自由之完缺,宪法之固否,恒视其民族裁制力之大小以为比例差。英人之建设立宪也,数百年而无所变动,循用至今,而日以巩固。美人之建立共和政体也,措置一定,遂立不拔之基。法人自大革命以来,变置国体者三,更易宪法者十二,君政民政,置如弈棋,王党民党,屡起屡仆,而今日之共和政体,识者犹虑其不能持久,而民权之偏缺不完,更远不逮于英美。盖拉丁民族裁制力之薄弱,远非条顿民族之比也。今夫喜自由而恶检束,人之天性然矣,然自由者固自有其量而不能逾溢者也。夫人情既乐于恣睢,而嗜欲之驱役,外物之诱引,血气之激荡,又常能涨其恣睢之热度,使之奋踊而不自持。苟顺是而不受之以节,则横决暴溢,必将为过度之自由。两过度之自由相遇,则必利害冲突,将抵触龃龉而无以为安。彼野蛮未开之族,与夫年未及岁之人之不能享有自由者,固谓其裁制力薄,动相抵触龃龉,不能不加以强制,而使之受治于他人,盖不能服从良心,则必至服从外力,此固事理所必然者也。是故真能自由者,必先严于自治,务节其恣睢之性,置其身于规律之中,一举一动,一话一言,无不若有金科玉律之范于其前,循循然罔敢逾越,彼岂好为自苦哉?彼盖知服从者人道所不能免,我不以道德法律自制裁,人将以权力命令制裁我,与其服从于他人之权力命令,无宁服从于吾心道德法律之制裁。故自由愈盛之国,则其人制裁之力愈厚,而其服从之性亦愈丰。若荡荡然纵其野蛮之自由,不能自节其情欲,则是制裁之力,未能愈于蛮人童子,曷怪其蹙然苦于缚束,自决溢于道德法律之范围也?
弥尔之言曰:“惟有制裁规则者,然后可言自由。无制裁规则而言自由者,非爱自由也,爱恣睢耳。”今之言自由者,吾宁敢谓其尽爱恣睢。然公益心之缺乏,制裁力之薄弱,但嚣然纵其意气以自快,则吾不知其去恣睢者复几何矣。且世之倡立宪,倡共和,倡革命者,其宗旨所在,顾非欲出其群于奴隶而自由之哉?然吾闻欲进众人于自由者,则其人必不得享众人之自由,欲脱众人于奴隶者,则其人必先为众人之奴隶。彼美国大统领之下教令于国中,及致书牍于国人,其署名也,必自称为沙芬(servant)。沙芬译言仆夫也。夫既自任为公仆矣,则公众所命令,舆论所监督,宪法所缚束,其服从之态,岂有异于私人之奴隶?且以一人而服众人之劳役,以一人而受众人之指挥,且举国人奴隶之劳辱困苦,而以一身代任之,代尝之,则服从之况味,不自由之痛苦,当更千百于私人之奴隶。而其人必不以为难堪、以为耻辱者,则固以吾欲脱其群于奴隶,而许身以为其公奴隶,则服从公律,服从公议,是固义务所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故不惜委一身为奴隶,以冀代众人之奴隶。盖真爱自由者,以一群一国之自由为目的,而不以一身一事之自由为目的也。若惩为私人之奴隶,遂并耻为公众之奴隶,将谋一群之自由,乃先争一己之自由,殉私忘公,血气用事,乃至抵触以破坏公团,放荡以蹂躏群纪,是无论其宪法民政之不能成立,即与以宪法而吾恐其不能一日安,授以民政而吾恐其不能期月守也。呜呼,是则诚宜为弥尔所诃矣。
(1903年)
机埃的之言曰:“希望者,失意人之第二灵魂也。”岂惟失意人而已,凡中外古今之圣贤豪杰,忠臣烈士,与夫宗教家、政治家、发明家、冒险家之所以震撼宇宙,创造世界、建不朽之伟业以辉耀历史者,殆莫不藉此第二灵魂之希望,驱之使上于进取之途。故希望者,制造英雄之原料,而世界进化之导师也。
人类者,生而有欲者也。原人之朔,榛狉无知,饥则食焉,疲则息焉,饮食男女之外,无他思想。而其所谓饮食男女者,亦止求一时之饱暖嬉乐,而不复知有明日。无所谓蓄积,无所谓预备,止有肉欲而绝无欲望,蠕蠕然无以异于动物也。及其渐进渐有思想,而将来之观念始萌,于是知为其饮食男女之肉欲,谋前进久长之计。斯时也,则有所谓生全之希望。思想日益发达,希望日益繁多,于其肉欲之外,知有所谓权力者,知有所谓名誉者,知有所谓宗教道德者,知有所谓政治法律者,由生存之希望,进而为文化之希望,其希望愈大,而其群治之进化亦愈彬彬矣。
故夫希望者,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文明之所以异于野蛮,而亦豪杰之所以异于凡民者也。亚历山大之远征波斯也,尽斥其所有之珍宝以遍赐群臣。群臣曰:然则王更何有乎?亚历山大曰:吾有一焉,曰“希望”。夫亚历山大之丰功盛烈,赫然照烁于今古,然其功烈之成立,实希望为之涌泉,宁独亚历山大而已。摩西之出埃及也,数十年徘徊于沙漠之中,然卒能脱犹太人之羁轭,导之于葡萄繁熟、蜜乳馥郁之境,摩西之能有成功,迦南乐土之希望为之也。哥伦布之航海也,谋之贵族而贵族哗之,谋之葡国政府而政府拒之,乃至同行之人,困沮悔恨而思杀之,然卒能发见美洲,为欧人辟一新世界。哥伦布之能有成功,发见新地之希望为之也。玛志尼诸人之建国也,突起于帝政、教政压抑之下,张空拳以求独立,然卒能脱奥人之压制,建新罗马之名邦。玛志尼诸人之能有成功,意大利统一之希望为之也。华盛顿之奋起也,抗英血战者八年,联合诸州者十载,然卒能脱离母国,建一完备之共和新国以为天下倡。华盛顿之能有成功,美国独立之希望为之也。宁独西国前哲而已,勾践一降王耳,然能以五千之甲士,困夫差于甬东也,则以有报吴之希望故。申包胥一逋臣耳,然能却败吴寇,复已熠之郢都也,则以有存楚之希望故。班超一书生耳,然能开通西域,断匈奴之右臂也,则以有立功绝域之希望故。范孟博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大志。范文正方为秀才,有天下己任之雄心。自古之伟人杰士,类皆不肯苟安于现在之地位,其心中目中,别有第二之世界,足以餍人类向上求进之心。既悬此第二之世界以为程,则萃精神以谋之,竭全力以赴之,日夜奔赴于莽莽无极之前途,务达其鹄以为归宿。而功业成就之多寡,群治进化之深浅,悉视其希望之大小以为比列差。盖希望之力,其影响于世间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
天下最惨最痛之境,未有甚于“绝望”者也。信陵之退隐封邑,项羽之悲歌垓下,亚剌飞之窜身锡兰,拿破仑之见幽厄蔑,莫不抚髀悲悒,神气颓唐。一若天地虽大,蹙蹙无托身之所;日月虽长,奄奄皆待尽之年。醇酒妇人而外无事业,束手待死以外无志愿。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朝不谋夕,谁能虑远?彼数子者,岂非喑呜叱咤横绝一世之英雄哉?方其希望远大之时,虽盖世功名,曾不足以当其一盼,虽统一寰区,曾不足以满其志愿。及其希望既绝,则心死志馁,气索才尽,颓然沮丧,前后迥若两人。然后知英雄之所以为英雄者,固恃希望为之先导,而智虑才略皆随希望以为消长者也。有希望则常人可以为英雄,无希望则英雄无以异于常人。盖希望之力,其影响于人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
天下之境有二:一曰现在,一曰未来。现在之境狭而有限,而未来之境广而无穷。英儒颉德之言曰:“进化之义,专在造出未来。其过去及现在,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故现在者,非为现在而存,实为未来而存。是以高等生物皆能为未来而多所贡献,代未来而多负责任。其勤劳于为未来者,优胜者也,怠逸于为未来者,劣败者也。”希望者,固以未来的目的,而尽勤劳以谋其利益者也。然未来之利益,往往与现在之利益,枘凿而不能相容,二者不可得兼,有所取必有所弃。彼既有所希望矣,则心中目中,必有荼锦烂漫之生涯,宇宙昭苏之事业,亘其前途,其利益百什倍于现在,遂不惜取其现在者而牺牲之,以为未来之媒介。故释迦弃净饭太子之贵,而苦行穷山;路得辞教皇不赀之尝,而甘受廷讯;加富尔舍贵族富豪之安,而隐耕黎里;哥伦布掷乡里优游之乐,而奋身远航。以常人之眼观之,则彼好为自苦,非人情所能堪,岂不嗤为大愚,百思而不得其解哉?然苦乐本无定位,彼未来之所得,固足偿现在之失而有余,则常人所见为失而苦之者,彼固见为得而有以自乐。且攫金于市者,止见有金不见有人。彼日有无穷之愿欲悬于其前,则其视线心光,咸萃集于其希望之前途,而目前之所谓利益者,直如蚊虻之过耳,曾不足以芥蒂于其胸。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殉权,哲人殉道。其所殉之物虽不同,而其所以为殉者,皆捐弃万事,以专注其希望之大欲而已。
且非独个人之希望为然也,国民之希望亦靡不然。英人固不喜急激之民族也,然一为大宪章之抗争,再为长期国会之更革,累数世之纷扰,则曰希望自由之故。法人三次革命,屡仆屡起,演大恐怖之惨剧,扰乱亘数十年,则曰希望民政之故。美人崛起抗英,糜烂其民于硝烟弹雨之中,苦战八年,伏尸百万,则曰希望独立之故。彼所牺牲之利益,固视个人为尤惨酷矣。然彼既有自由民政独立之伟大目的在于未来,而为国民共同之希望。凡物必有代价,则其所牺牲者,固亦以现在为代价,而购此未来而已。
然而希望者,常有失望以与之为缘者也。其希望愈大者,则其成就也愈难,而其失望也亦愈众。譬之操舟泛港汊者,微波漾荡,可以扬帆径渡也。及泛江河,则风浪之恶,将十倍蓗于港汊矣。及航溟渤,则风浪之恶,又倍蓗于江河矣。失望与希望之相为比例,殆犹是也。惟豪杰之徒,为能保其希望而使之勿失。彼盖知远大之希望,固在数十百年之后,而非可取偿于旦夕之间。既非旦夕所能取偿,则所谓拂戾失意之境遇,要不过现在与未来利益之冲突,实为事势所必然。吾心中自有所谓第二世界者存,必不以目前之区区,沮吾心而馁吾志。英雄之希望如是,伟大国民之希望亦复如是。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此毁灭世界之毒药,萎杀思想之谬言也。我中人日奉一足止以为主义,恋恋于过去,而绝无未来之观念,眷眷于保守,而绝无进取之雄心。其下者日营利禄,日骛衣食,萃全神于肉欲,蜎蜎无异于原人。其上者亦惟灰心短气,太息于国事之不可为,志馁神沮,慨叹于前途之无可望,不为李后主之眼泪洗面,即为信陵君之醇酒妇人。人人皆为绝望之人,而国亦遂为绝望之国。呜呼!吾国其果绝望乎?则待死以外诚无他策。吾国其非绝望乎?则吾人之日月方长,吾人之心愿正大,旭日方东,曙光熊熊,吾其叱咤羲轮,放大光明以赫耀寰中乎!河出伏流,牵涛怒吼,吾其乘风扬帆,破万里浪以横绝五洲乎!穆王八骏,今方发轫,吾其扬鞭绝尘,骎骎与骅骝竞进乎!四百余州,河山重重,四亿万人,泱泱大风,任我飞跃,海阔天空,美哉前途,郁郁葱葱,谁为人豪?谁为国雄?我国民其有希望乎!其各立于所欲立之地,又安能郁郁以终也?
(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