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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遍历痛苦之万劫,人渴求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将归向何方?” 俄罗斯宗教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发出的这句追问,引人深思!

浩浩天地,茫茫宇宙,人类自脱离蒙昧状态具有心智能力的时候起,就带着迷惘的眼神,被一个最难解、最困惑的人类自身之谜所纠缠:白日朗照的世界,黑夜漫漫的大地,人究竟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安身立命在何处?

瞻前,无限;顾后,无限。在无限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坐标系上,每个人都是一粒微尘,渺小得找不到自己。

死亡是一团巨大的雾,如影随形,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死在何处,以什么方式死,也不知死后会怎样。只是有一点很清楚: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死神都可能找上门来,把我们从这个世界带走。从此,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我们,无论是洪水滔滔,还是花开山南坡,都与我们无关了。

对死亡的惊悚畏惧,使得很少有人能真的坦然无畏。于是,从各时代人心灵深处的,种种有关人生飘忽的凄绝呼喊,常常在回荡。从希腊抒情诗人品达的“阴影中的梦境”,到西班牙作家卡尔德隆的“生命如梦幻”,到莎士比亚的“我们是由梦幻织成的物品”,无不赋予生命以悲剧感。而庄子的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与苏轼的“人生如梦”,则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家同样的悲吟。

人类与生俱来的三大追问——“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往何处去?”产生的缘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而人类的孤独大致有三个层面。

一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孤独。在辽阔地球,无际宇宙,人类作为一种群体是独一无二的。迄今为止,全世界的科学探索尚未确定有另外一种人类存在,甚至连一个相类的群体也找不到。

二是作为一个单个人的孤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两个人完全相同。

三是单个的人在面对人类群体的孤独:相对整个社会,每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独行侠。人类的“游子感”也由此而生。

人类的“游子感”,既有生活状态的漂泊不定(或是谋生,或是游历,或是家族迁移),也有精神状态的漂泊不定(人心总是不满足于当下,这山看着那山高,不断寻求新的心灵之家)。此二者激活了人不断寻找的本能和渴望。人的个体困惑,很大程度上不是探究世界和“我”是什么样子,而是追问世界和“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仅仅知道自己活在什么状态下是不够的,人还要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人对家园的寻求,最终是为了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让自己消除眼前的困惑,从容地面对纷乱庞杂的外部世界。因此,人之所以探求不止、永不安宁,表现为一种精神的不安,正是为了给自己求安。

怀着这样的追问与求安情结,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创作的那幅油画《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1] ,才会在全世界震撼人心,让无数人着迷。这幅作品意义非凡,连高更本人也认为自己再也无法逾越。高更把自己对天地世界的思索,对生死哲学的探究,对人生意义的领悟以及对绘画理念的持守等,都倾注在其中。

面对生活于世的飘忽与不确定,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人生体验,英国文学家赫兹列曾这样说:

“我们阅读历史,眼前王朝倾覆、朝代更迭;我们感叹世事沧桑,往事如烟;我们思索着我们所生活的此时此地,我们既是人生舞台的看客,又是演员;眼见四季更迭,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们亲历世态炎凉,快乐悲伤,美丽丑陋,是非短长;我们感受着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体念着这光怪陆离世界的离合悲欢;我们倾听着密林中野鸽的吟唱,游览高山大谷的风光;我们聆听子夜的神圣歌声,造访灯火通明的厅室或幽暗的教室;我们还置身拥挤的剧院,观看生活本身受到摹仿;我们钻研艺术作品,使自己的美感升华到顶峰;我们崇拜名誉,梦想不朽;我们眺望梵蒂冈,阅读莎士比亚;我们凝聚了古人的智慧,思索着未来的时光;我们观看战争的骄子,听他们发出胜利的呼喊;我们穷究历史,考察人心的动向;我们追求真理,为人道的事业辩护;我们傲视当世,似乎时间与自然已把所有财富都堆在我们脚前。我们活着,经历着这一切,但是转眼之间,我们变得一无所有。”

短暂,是人类与天地之间一切生命的共同。自我意识渴望永恒,而个体生命却是仓促短暂,这一巨大冲突引起的“存在之哀”,构成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命体验。无论是谁,是年逾百岁,还是嗷嗷少儿,在人生之河里都是稍纵即逝。一生的光阴里又满是疲于奔命,为衣为食,为名为利,极少有身心俱安的时候。而现实世界也是变幻不定,时时更迭,从四季的流转,到人事的变迁,让人目不暇接,心动情乱。

但是,在生死不定的终极命运前,人类始终都在抗争和超越。现代历史学家汤因比把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归结为挑战与应战,这一思想最能说明人类命运的悲剧性以及抗争精神的伟大。挑战,即人的生存受到根本性的威胁和压力;应战,即人对这种根本性的威胁和压力进行了有效的抵抗。由于挑战给人的生存带来的根本性威胁具有非常规性和非预料性,所以对人的把握能力来说它具有非理性性质。

同时,人的应战往往又是一场场前途未卜而非胜券在握的斗争,激发人产生强烈的精神力量,从而形成一种超越理性的特质。也因此,人类应对悲剧命运的过程显现了精神的超越与伟大。这不仅是人类调整痛苦、关注“现在”的有力行动,更是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清晰彰显。

为此,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等人倡导“诗意地栖居”,旨在引导人们以人生的艺术化和诗意化,来抵御科学技术带来的生活刻板化、碎片化以及人的个性泯灭,化解由于终日劳碌和志气挫败产生的痛苦,唤醒那些迷于名利、随世沉浮的干涸心灵,也以此对抗人对必有一死命运的恐惧和焦虑。

中国古代追求“诗意地栖居”人生境界的达人众多。陶渊明归田隐居后的淡然平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苏轼屡遭贬谪中的通透豁达(“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有光求学苦读时光的静谧清澈(“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都为后人称道。

当代学人林语堂先生也一样,他携家带眷漂泊欧美各国近二十年,虽然只能依靠讲学写作赚钱艰难度日,内心深处却能淡然自在,如云出岫,如岚在水:“在我书斋之前要修篁数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气晴朗,万里一碧如海……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文化大家周作人也同样能在匆忙劳碌的生活里,有那种期待和好友喝茶的温润悠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在诗性智慧照耀下,审美人生激荡出生命的本真。

人间欢情是世间悲哀、丑恶、不义的一种补偿。生死是人生的两端,有来时,必有归期。支撑人在琐碎劳苦中笃定而活的,就是一些片段的温情和光亮。从终极里参悟到悲观,从炊烟袅袅中感受着欢悦,都会使人仁慈、旷达又坚韧,从而勇于直面生命真相,超越生死大限,一如泰戈尔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正因如此,本书尝试以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理性智慧为逻辑起点,以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永恒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为逻辑框架,在重返人类诞生与发展的回望中,在直面我们当下生存真相的凝视中,在远观终极归途的领悟中,通过对现实生活里种种真实故事的深刻解读和阐释,表达炊烟袅袅与哲思澄明合一的人生思索——“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在追问生死、直面生死、超越生死中拨开层层迷雾,点亮头顶星空,诗意栖居大地,一生怀爱而行。

杨 敏
2022年10月19日


[1] Where Do We Come From?What Are We?Where Are We Going +lE69m2+Geqc0PZ1rwoaCaT2Lt7Qz3WA3XmkyR224LRb18ToiP1AJcApWc2jcb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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