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文心

许多人被他“文化人”丰厚心质中呈现出的宏阔壮观的景象所迷惑、所震撼、所感动。

真相被现象包藏着。

七岁的目光,越过红墙金瓦的繁华、母亲怀中温暖的记忆。永远记得那一年,那宫廷多灾多难的一年。绿叶红花,在那一年冬天纷纷坠落,殷红的、浸着阴谋的宫闱气氛,厚厚的、重重的,把他活脱脱的童心,都埋了。

父亲做了皇帝,小男孩和他的几个弟兄,也都在那一年,匆匆成了皇子。锦衣玉食依旧,手足亲情,却没了。

他的长兄弘冀,是个心怀王欲,颇想成南唐一主的人,又是一个心胸狭窄、颇多城府和心机的人。从嘉天生的奇貌、帝王相,使弘冀不能释怀,也无法释怀。

而通向皇权之路,是容不得他人的。

从嘉从此成了弘冀眼中的劲敌。弘冀阴沉的目光,总带着挑衅、猜忌、冷漠,以及说不清楚的古怪表情,锐利而警惕地注视着他。没有人可以逃避这样的目光。

这经历使从嘉悚然惊骇。

而弘冀,却在抓紧时机,积聚着自己的实力、权势、威望,从各个方面为自己铺垫着一块块通向皇位的石阶。他努力排挤着窄窄红地毯上每一个有心或无心的路人。他要做唯一的——永远唯一的——通向那方金顶的当然承续者。

李璟终于穿上了皇袍,但他还不能断定人生的顶峰是否到来。他以复杂的心情接受这个历史事实,因为这意味着从皇冠的筛眼里遗落下来的胞弟,正冷眼盯视着自己,更因为他必须对皇帝这个神圣的称号承诺。

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

帝王——这顶用荆棘和珠宝编织的桂冠,只有极少数人能从容戴在头上。

作为南唐江山的承继者,德昌宫——皇家仓廪的军械和金帛顺理成章地由李璟支配。凭借烈祖留存下来的物力、财力和强盛国势,李璟起初也颇有几分豪气,几许潇洒。

然而即位之初,他却轻率地犯下了第一个错误——任用“五鬼”,即委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查文徽把持朝政。这伙人无安邦治国之能,却浮华自负,谄佞阴诈。这无疑为南唐后来的式微,埋下了最初的祸胎。

李璟也由此品尝了南唐建国后,第一次沉重打击——兵败福州。

公元 944 年五月。一位密使自闽来到金陵,给南唐中主李璟送来闽国内闽王被弒、闽将朱文进自称闽王的消息。

二十八岁,初登帝位,而欲扩大南唐版图的李璟,眺望东南,心想:“该露一手了。”

冬十二月,一场大战在闽土展开。李璟令枢密使查文徽率兵挑战,没等野心和狂热织就成胜利的花环,便已兵败盖竹。

这是南唐开衅邻国之始。南唐的战争史——或称衰败史——就在这片血色中,被掀开了扉页。

945 年匆匆来临。在东南荒野上,搏杀和争逐也随之降临。李璟不甘盖竹之败,又起兵出征。南唐三路兵马,由查文徽率领,星夜兼程,直捣建州。在苛政战乱中积怨已久的闽国百姓,纷纷挑粮担水,伐木开道,起而接应南唐军队。

二月,南唐大军破赤岭。七月,拔镡州。八月,建州城城门在一阵沉闷的击撞声中,哗然冲开,兵戈呼啸而过。闽乱发难者闽主王延政匆匆做了城下俘。

汀州(今福建长汀)、泉州、漳州守将,随即俯首称臣。南唐鲸吞了除福州而外全闽的版图,金陵喧腾了。

军士们在狂欢中,酣醉了自己,开始劫掠建州城。

生灵涂炭,家园被践,闽人双眼的热潮,被冷漠和仇恨取代了……

金陵的阳光暖暖的,软软的,这是金秋的天气。璟帝展开版图,骄矜得微微有些摇晃。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想。出师有功,虽然兵无节制,剽掠太甚,却也不必太咎其过。

璟帝的眼睛在福州定格。

他想,他必须一鼓作气,夺得闽土的一切。

公元 946 年夏。璟帝颐指气使,派人唤来枢密使陈觉,令他登上南去的车马,狂奔福州,宣谕福州守将李弘义,速入金陵称臣,献上福州版图。与此同时,璟帝的部将们已各尽其能,排挤或调离了原闽国降军将领的刺史位。降将的仇恨,在热风中疯狂酿炽。

璟帝犹自在京城悠悠品尝建州乳茶。袅袅茶香,温暖沁人,犹如福州六月的风。

宣谕使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带回李弘义。八月的热风,却吹来弘义拒降、福州兵戈相接、大战正酣的急讯。璟帝始惊,急令魏岑、冯延鲁率兵支援。

东南战场,南唐军队如蚁般拥来,箭矢过后,闽兵成片歪倒在灼热的黑土地上。福州城的外部,顷刻间扎满了南唐的军旅。

李弘义明白,大势已去。他决计宁可委身吴越,也不降南唐。他向吴越请求援兵。

公元 947 年在两军对峙中到来。

正月,两名契丹密使跃上骏马,飞鞭狠抽胯下良驹,疾驰塞北荒野,直抵雪沃的金陵。契丹国主的铁蹄已长驱直入汴梁,后晋帝被废。契丹入主中州,着绣龙黄袍,登上了龙庭。更具诱惑力的消息是——为了与南唐继先世之好,契丹国主请南唐会盟于境上,并欲册李璟做中原主。

璟帝遥视闽南烽火,欲行不得,心中泛起阵阵悔意:“闽役惫矣,其能抗衡中国乎?”长叹久之,遂拒绝契丹国主的邀约。

雪雾在黄河两岸战栗着浮游。契丹兵在中原开始恣意地烧杀抢掠,后晋军民起而抗争。密州(治今山东诸城)刺史皇甫晖、青州(治今山东益都)刺史王建、淮河沿岸重镇戍将,不约而同投奔南唐。他们呼请李璟廓契丹于中原,出黎民于涂炭。

中原有隙,正可图也!可慰烈祖临去时,中原北望之虑,可救南唐江山于后顾之忧。韩熙载见机,急向李璟上疏:“陛下有经营天下大志,恢复大唐盛威,今正其时!国之废兴,在此一念。倘若契丹国主北归,中原有主,再展宏图则难矣!臣请毋失良机!”

帝愀然北望,终因伐闽力竭,不愿。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福州城外,突然尘土飞扬,战船蚁聚!吴越援闽大军自海路、陆路包抄而来,狂飞的马鞭抽得整个闽东南瑟瑟颤动。

恶战在围城下爆发。军械撞击间,吴越麾兵大进。渐渐地,南唐将士的刀法由攻杀转作防御;总兵冯延鲁的钢刀,渐渐钝了;他的副将孟坚一头栽倒在闽土上,再也没能起来;烈祖府库十万刀弩剑戟,遍野狼藉;两万余士卒的尸体,倒卧在滔滔闽江两岸。

吴越兵的喧嚣声祝捷似的滚过围城。

冯延鲁明白他败了。南唐败了。他腰间的钝刀已成了使自己难堪的装饰物,他盲目的指挥加速了灭亡的到来。他拔出佩刀,举向脖颈……

他没有死。他的将士劝阻了他。

风从四面刮起,他们一路在刺鼻的血味中,滞重地开拔。

福州大败,当然激励了当初无奈而举白旗的闽将。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借机造反,他甩起战袍,奋迅向南唐派驻的漳州戍将发出了速归的强硬通牒,并于翌日强行“饯行”。

又一路兵马,自闽土大撤退。荒原上,他们背影磕磕绊绊。

天幕低垂。

四月,弹劾“五鬼”的吼声,在金陵乍响。御使中丞江文蔚、知制诰徐铉、史馆修撰韩熙载,愤而上疏。

璟帝的双眸失去了光彩。温热多雨的福州,已划归吴越版图;多水仙的漳州和港湾淡蓝的泉州,也已失去辖制。南唐的版图,终于未能拓展到大海的边缘。

璟帝下诏将陈觉、冯延鲁流放他乡,又贬了冯延巳、魏岑之官。

五月。契丹国主匆匆北撤,途中暴病而死。

中原无主。璟帝再次心动了。他令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意欲北伐,平定中原。

掌管财物的杜昌邻取出账簿,核点库存而大惊!烈祖所积财力物力,竟已失过半:“国事去矣!”

帝闻知,愀然不乐,兵踌躇未进。

六月。后晋重臣刘知远得隙入汴梁称帝,后汉立。

呼吸之间,南唐坐失良机!

璟帝茫然北顾,悲叹感慨:“中原无主,盗寇纵横之时,竟不能乘乱而动,兴师抗衡,恢复大唐疆域,却劳师于海隅。”想起来,自己实在是有负于祖宗的罪人了。从此,他悔恨百端,不得自解。

历史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便永远无法偿还。

岁月,天天在流逝。流过热烈喧哗的春天、溽暑的夏日、安详宁谧的秋日以及多雪的冷冬。江南肥沃的土地、凝重的河流、亦青亦黄的原野,在季节的风中,热烈、颤动。

从嘉长成少年,长成青年。

萧墙内的劫波,使他沉思、默想。

他不再对宫闱寄有温情的期望,也不再有天真。这是一段令人压抑的时光。他一直在躲,在逃亡。他不堪那警敏又含着敌意的目光。他要把自己包裹起来,藏起来,包得紧紧的,藏得严严实实的。

宫苑内,没有充满野气的荒原可以长啸,可以发泄。而他又不敢迎视那目光,去横眉怒对,去挑战,或去蔑视。他也无法曲意逢迎、讨好,做出违心阿谀的样子。那不是他。

他只有逃,逃向书屋。那是他的精神家园。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产生了对生活的深思。皇权难道真就是人生的目的?父亲为什么不为自己所得到的权位而兴奋,反而要一再谦让?

如果皇权真是人生的目的,那么巢父、许由为什么要把尧帝传给的皇位,拱手让出,自己反在荒僻的山野,过起隐士的生活来?而商时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和叔齐,为什么又都拒不接受尊隆可贵的继承权,却是轻车简从,逃到了周国,而且又隐居一隅,宁愿采薇而食,代替锦衣玉食?

想秦皇汉武,中华古国,代有君主,代有圣主,他们辉煌过、风光过,如今墓穴边,松风呼啸,昆虫长鸣,它们呼唤着什么?什么又是永恒的不朽?

权倾一时的帝王将相,皇朝重臣,天子门生,殊荣哪里去了?恍如风吹过历史山巅的树梢,或许能拂卷了几片落叶,或许能掀几阵微澜,甚至狂风卷起大树,但风总会过去,历史的飞尘又会将掀去大树的深洞填平。

在落叶成泥的地方,总有新芽拱出,新树长出。

人生舞台,多少功名利禄,到头来仍是一抔黄土,数茎枯草,向着夕阳,如何讲说衷情?

“思追巢(父)许(由)之余尘,远慕(伯)夷(叔)齐之高义。”这便成了从嘉人生的信条。巢父、许由、伯夷、叔齐的让位隐居,合上了他热情的节拍。他要把自己皇子的身份和项羽般的奇貌隐去,隐去一切令人炙手可热的权与势,他只愿做一个宫闱的隐者。

在这默默无语的日子里,每望金陵巍巍耸立的钟山,他都像是有所发现,有所期待,有所共鸣。那是一座多么超尘超俗的大山啊!他向往那方山水,他觉得钟山最是隐者的佳构。

他自号钟隐,别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钟峰隐者、钟峰白莲居士等。好逃避那满是敌意的目光,好表明心中的意向。

逐渐地,他把目光由珠围翠绕的宫廷,转向了人生的淡泊,以及与世无争、无怨无尤的自然野趣。

渔夫的或是农夫的生活,最是散淡超脱,最合他意。只要有纸、有笔,只为了这过程所构成的生活境界。

譬如在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的大山里,筑一个小小的木屋,天天在它周围的老树下、荒草边,或者丑石旁,安然坦卧,安然闲居,安然小坐。衣不必华贵,粗布褐巾可矣。炉开小火,泉唱几许,在满山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还可以写写小诗,并且把它们题在山舍的壁上,这种恬静的生活,是否也是人生至美的境界?

譬如在野气荡荡却并不衰败的草叶间,想想远古的彭祖和涓子,猜想他们曾怎样仙来仙去的自由。或者等等高僧宗远,一直地等,等着他平安的祈祷,等着问人生的真谛,就这么在苍幽的大山里,闲闲地,散漫地想,不为尘世俗务所累、所牵制,不求闻达,不拘强名,不图虚荣,也没有贪欲。平平淡淡,是否也是人生至真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充溢着一股如流的情愫,他就这样向他的“钟山”隐去。

当他那单薄的身影被浓密的林子遮掩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已不再是一双王子的无瑕的明眸——那里面写着无尽的忧伤,山岚流水、芳香草气也洗不净、熨不平的忧伤。循着他留给茫茫青史的这一段印痕,我们读到了他隐居期间涂写在山舍小屋的诗:

山舍初成病乍轻,

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

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

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

贪合鱼龙构强名。

就在这种心理背景下,他接触到了卫贤的一幅水墨画。当那位喜作楼台、人物工笔画的内廷供奉卫贤,请从嘉题签时,从嘉对画中情味,产生了强烈共鸣。

整个画面被荡荡的空间,占去了大部分。几簇桃李,轻舟一叶,落红无数,一白首老翁正抛出长长弯弯的丝线,悠然垂钓。画的标题是:《春江钓叟图》。

他感到有一股远离尘嚣、超然物外的清空气息,直扑心怀。深深吸了口气,他在画的空白处,题下了两首《渔父词》,画里画外,完成一个平衡: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公元 950 年。五代十国神秘的棋局又发生了变化,后汉天雄节度使郭威拥兵自立,废后汉主。汉亡。

韩非子说:“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南唐没有立即认识到这一危险。

璟帝仍然心怀狂妄,频频出兵。二月,查文徽袭福州;文徽战败,陈海又驾战棹出师;九月,何敬洙率兵援南楚,卷入西邻南楚马氏兄弟同室操戈之乱。

西攻楚,南伐闽,狼奔豕突,而兵将又多是不谙军旅之少年。

而此时,后周太祖郭威,登上中原高高的城楼,正极目南眺;南唐兵败师疲,正好挥戈出师——迅即,后周大军马不顿蹄,狂飙一般掠向淮南!

南唐的神威,南唐的江山,瞬间在北兵的箭矢铁蹄中,被扫荡得乱乱纷纷。

淮南尽失。

陆游《南唐书》书到此处,悲切长叹:“国遂衰削,不能复振!”

他逃向了书屋。

权争的世界消逝了,一个文化的世界,却诞生了。一直到他死去之后,他的这个文化世界,更在后人的眼光里,显示出辉煌灿烂来。

每一个时代的文学爱好者,未必都能从自己的情感体验出发,懂得李煜,懂得他无奈却也有心的大逃亡。

逃向书屋的从嘉,在中国瑰丽的文明之河里,长期孤独地潜泳,像一个为艺术而苦修的隐士。

在平静的书桌前,他初学的是唐代书法家柳公权,后来又研究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陆彦远诸家。最后,他溯源而上,遥目赞叹魏晋大书法家钟繇、卫夫人、王羲之。

但他情有独钟的,却是王羲之的业师卫夫人,那位著名的女书法家。

抽象的点、线、笔画,表出物象,交织出物象本身,或是物象间相互关系的条理——长短、大小、疏密、应接、向背、穿插等的规律、结构;同时,又反映着人对它们的情感反映,流出书者的心与情,这就是中国书法,一种独特的艺术,像诗,像音乐,像舞蹈,像优美的建筑。

面对浩瀚的墨海,他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所有内心的情感,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怫郁、困惑,只要有动于心,都可寓之于书。

通贯大宇宙的一条线,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古中国的先民,极早便在书法里——在商周钟鼎文、汉隶八分、晋唐的真行草书里,极丰盛地界破了虚空,留下了人心中的情愫。

像王羲之写《乐毅》,情多怫郁;写《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写《太师箴》,则纵横争折;写《兰亭》,又思逸神超。从嘉找到了自己抒情遣怀的广阔天地,一个多么自由的天地!

他进入了一种恍惚入迷的状态。在宫闱里头,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他曾经找不到去处,找不到归宿,忽然间什么都找不到了。现在他可以默默地到书屋里去,仅为着逃避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他在那里读古书、写书法,无论什么季节、天气、时间,他都在这书屋里待过、写过,有时是一会儿,有时就写到满天都亮起星,又亮起晨光。

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写,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收集历代的墨宝,揣摩前人的作品。

中锋、侧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轻重、疾徐,都在他的笔下成其变化。像音乐运用少数的乐章,依据和声、节奏和旋律的规律,构成万千乐曲一样,他用笔倾写自己藏得太苦、太紧、太久的永不停息的自由心性。

一本本地临写,一点点地汇聚,再一步步地构建自己。沉沉黑夜,漫漫长路,看穿这个世界追权逐位的忙忙碌碌,还是书屋最舒坦。

他在这里继承着中国书法灿烂的精髓,融合吐出的竟是独创的一体——金错刀、撮襟书。

历史上,多的是兢兢业业的临摹者、守成者,即使学得惟妙惟肖,毕竟还是模仿者。有多少人能构建出自己的体系,独成一峰呢?

他是值得骄傲的。他那成熟的光芒,也就闪现在这里,那么光辉、亮丽。怪不得《曾慥类说》评李煜时,要称:“公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耳!”他原本就是一个杰出而超人的学士!

他的“金错刀”体,像颤笔樛曲的样子,苍劲、古朴、遒劲,将人生无可告语和顿挫着的一切都融化了进去,点画行笔,轻重缓急,螺旋运动一样,显示着力与强悍,坚劲、阳刚,却又分明有着回肠九转、左顾右盼、欹侧不平的阴柔。

他的笔流出的永远是心声——对立与统一、矛盾与困惑。他太明显地把心事与书法糅杂在一起,又将书法与纷繁的人生经历纠缠在一道。

“撮襟书”则改变了传统用笔作书的方式。兽毛捆缚的笔,自殷朝起,就在中国人的手中运转自如,使书法成了整个世界独有的艺术,辉煌而且永恒。但从嘉兴致所创,这铺毫抽锋、巨细收纵,极富弹性的妙笔,已不足所用。他竟是卷帛作书,大刀阔斧,一副横闯蛮强的英雄气,自信得美丽。

不再凭借笔锋的变化,而是强调宏大、神与气、运转自由,全无传统羁绊的豪放,从嘉何以在他的书法作品中,表现得这样俊迈?这是令人惊奇的。

他所有的字,不论大的还是小的,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一种瘦硕、嶙峋、刚毅、雄强来,翩翩恣肆,意境独特。

他写的杂说有数千言,他的德庆堂题榜,“大字如截竹水,小字如聚针丁,似非笔迹所为”。《皇宋书录》载张舜民跋李煜书云:“若以书观后主,可不谓之崛强丈夫哉?”

他优秀的行书墨帖,有《淮南子》《春草赋》《义天秤尺纪》《浩歌行》《克己处分》《批元奏状》《礼三宝众圣贤仪》《八师经》《宫相诗》《李璟草堂等诗》《商秋等诗》《牡丹等诗》《古风诗二》《论道帖》《招贤诗帖》《乐章罗帖》《乐府三》《临江仙》《杂文稿》《金书心经》《智藏道师真赞》等。

一直到南唐灭亡一百五十年后,这二十四种墨帖,还在宋徽宗诏令编撰的《宣和书谱》中,被珍惜地收入内府。

一直到南宋乾道六年(1170 年),大诗人陆游往夔州(今四川奉节)任职时,途经金陵,去清凉山广慧寺凭吊,还在德庆堂遗址附近,看到了从嘉卷帛所写的“撮襟书”堂榜刻石。

可惜朝朝暮暮,风雨晨昏,碑石今已无存。他的墨宝竟也丧失殆尽。后来的我们,终于无缘一睹为快,只有徒叹奈何了。

所幸,沧海桑田,他的两篇书法专论,倒是流传下来,使后人能够读到他的理论、他激赏的风格、他那响亮热烈的书家风采以及那份墨林震叹的伟气,并从中想见从嘉亡佚之作的雄风。

有时候,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当我们欣赏一个人的书法的时候,会读出这个“人”来,竟至于他的风格、气质。我们会津津乐道于抽象的点、线、笔画,它就像是生命躯体的骨肉筋血,使我们从“字”里看见活力。这种感觉在从嘉读了累世相传的许多墨帖后,也都很深切地感觉到了。

字如其人,风格因人,中国书法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燥湿停匀的墨色里,历千百年还能给我们种种启示。

翻开前人墨迹,从嘉想,壮年的时候,人神明气正,最具锋芒。所有惊世骇俗或标新立异的个性,关不住地外泄。这时候操笔将热血之性托之于毫素,写出的总是襟度豪迈、气势开张的绝调雄笔。

像是西汉的骠骑校尉霍去病。他十八岁杀向疆场,初时拥兵千骑,心高气盛,浩浩荡荡扑向战场,六出沙漠,封狼居胥山,刀光过处,荒原便泛滥着敌人落下的首级,极尽长天阔地的纵情。

也像是夏天里,成千上万骚动而又肆无忌惮的云峰,铺天盖地;大地上,一柱擎天顽韧而无可名状的奇山,豪迈夸张;正午时,燃烧光热融化一切的太阳,不可逼视。

这时的运笔,显见是处于一种张势。

到了老年,心也稳了、平宁了,安详沉静,收敛了年轻时所有不安分的狂气,书法艺术也就漾出精精细细的光泽,娴熟、适度、规矩,结笔时,那屈伸飞动的风骨,也被滋蔓成圆润的老到。

就像是三国时,诸葛亮统三军出征,轻摇着白羽扇,从容接敌,可曾见得有几声高遏行云的长啸?却一样有坚强绝伦稳操胜券的能耐,屡战屡胜。

这时的笔法,显见是处在一种守势。

柔与刚虽都算得至美,而柔与刚却因人的壮老不同,各异其趣。

可见,人的书法在壮年和老年时,风格多有不同,功用也悬殊。但常有不识这真趣的人。

他想,书法云者,其实未必神秘不可知。那些看似只有书苑同仁间才能了会于心、欲辨忘言的悟性或共识,像佛性一样,常人也会了悟。

书法有八字法,总称作“拔镫”。“拔镫”,也就是用笔相推让,就像乘者拔镫一样,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很庆幸自己从先生那儿学到了此法。这是神奇的笔法。

这种方法,从卫夫人及钟繇、王羲之,传到了欧阳询、褚遂良、陆彦远、颜真卿,直到今日。由于前人对书法技艺多是耳提面命地师承,少有写下来记在书面供后人展读的。终于得到这一妙法的人,也就罕见得很,是绝不轻易示人的,往往只是一个人私下深做功夫,日夜研学,水平也愈见长进,可惜平常人多半是看不见这方法了。

这使他很觉惋惜,他觉得,其实八字法也就是“擫”“压”“钩”“揭”“抵”“拒”“导”“送”法。现今存世,大家还看得到的颜真卿墨迹,就是用这八字法写成的。

他曾细细地探究过这八字法,从中悟得了真传。他最担心的是口耳相传,不知到哪年月,又会湮没了这等妙法,使后来的人学不知所以。中国文化的浪费莫过于此了。

他决定把这八字法详细写下来,供后人研读学习:

“擫”者,是擫大指骨的上节,下端用力欲直,就像是提起千钧一样;“压”者,捺食指着中指旁;“钩”者,钩中指着指尖,钩笔令向下;“揭”者,揭无名指着爪肉之间,揭令向上;“抵”者,无名指揭笔,中指抵住;“拒”者,中指钩笔,无名指拒定;“导”者,小指引无名指过右;“送”者,小指送无名指过左。

满怀着文化人的责任心及书法理论家的使命感,他将上述这些书法的基本要领,以及书法风格因人年岁不同、功用殊异的特色,都写入了文章中——这就是《书述》的全部内容。

“独具慧眼,发前人所未法。”这是后人对《书述》的评价。

确实,这篇文章对弘扬中国的书法艺术,有不没之功。据《书法正传纂言》论,从嘉掌握了“拔镫”之后,书法更为绝劲,还增加了“导”“送”二法。《皇宋书录》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果如此,从嘉不单是宣扬、传授了“拔镫”法,更是再创并光大之了。说他是文化伟人、奇人,名副其实。

真正的孤寂并不是孤独。那是与万物合而为一的境界;与清凉的云气、夜露、小草、绿窗合而为一,与笔墨纸砚相伴相拥;那是跨越前朝千年百年,古今中外、天涯海角,与书中伟人师长秉烛长谈,夜雨敲窗都不倦的热烈;那是一盏青灯,光焰若豆,把影子幢幢印在壁上,面壁静思,与天地大化同在的从容境界。

人生云者,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独自融入了这样肃穆绝伦的境界,才甘愿永生投入这样的书屋读书,才会获得生命中一种远长厚重的真实。

也就是在这样静寂的独处时候,从嘉在历代墨宝里放牧着自己的心性,在其中释放自己那闪烁着灵智的思想。

博大的艺海天宽地阔,他随意占有了一角,便有了开拓的冲动、品评的激情,把这一角拓展成灿烂的一片,有声有色的一片。

他以极高超书法鉴赏家的眼光,品鉴王羲之并唐代那些师承王羲之的、极有名的书法家的作品。

他洞察了他们的得或失,看出了他们在师承其一体时,往往又不自觉地失去了什么——一点点地失去,最终丢失了王羲之字体的真正蕴涵。

比如虞世南,他虽学到了王羲之字体的美韵,却又失了俊迈;欧阳询算是得了其力,师承了俊迈一格,却又失去了温秀;褚遂良得了其意,却因呆板而失了变化;薛道衡的曾孙薛稷,得其清,却又失于构窘;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算是得了王体之“筋”,却又不免失于粗鲁。

柳公权也是著名大书法家,他学得了王体的“骨”,那些字的最基本的形体间架,他都学得了,偏偏却显得太生犷;八体皆备、尤精草隶的唐代书法家徐浩,得了王体字的“肉”,写来水墨均匀,但又写得太俗了;玄宗时的北海太守李邕,得其“气”,可惜失于体格;著名“草圣”张旭得其法,而又写得未免太狂了些。

只有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骨肉均匀,筋气通畅,算是将父亲字体的美韵、俊迈、温秀的变化,以及“力”“意”“清”“筋”“骨”“肉”“气”“法”诸体格全部学了过来,可惜太失于惊急,没有蕴藉的态度。

从嘉且读且想,写下了他的那篇著名的书法评论——《书评》。

读这篇文章,我们惊叹于他的天才与渊博。对书法艺术之道,竟有这种造诣!惊叹于他的魄力和眼光,竟敢指点唐代如此众多书法名家巨匠,激扬文字,评论得失,而持论又这样精当。

他在人生的波峰浪谷上沉浮,他的心却绝无旁逸地潜入书屋,潜得很深。在轻松爽快间,成就了这样一片片灿烂的天光云影,令人读来,“大有卧北窗下,清风徐来之势”。

而那两篇《书述》《书评》本身,就文章而言,也声色俱足,堪称杰作。

他寂寞得栩栩如生。

公元 951 年,郭威称帝,建元广顺,国号周。

中原五代最后一个王朝——后周,在灿烂的朝阳下,耸然而立。

二月的一个灰色早晨,楚王马希萼的使者刘光辅,带着贡品,千里迢迢赶到南唐,献上贡物后,又向璟帝献上秘计一条:

“湖南民疲主骄,正是兵家可乘之机,陛下可奋迅夺之!”

璟帝的喉咙滚过一阵快意,遂密图进取。

三月,南唐大将边镐受命任湖南安抚使,伺机进讨。

十月,边镐军骑闪电般突袭潭州(今湖南长沙)。烟尘弥漫,铁骑过后,潭州、岳州、五岭以北广袤的楚地,一举归并南唐。南楚亡。

珍珠、金帛、仓粟、奇花异草,乃至舟舰亭馆,车载船装,逶迤直入金陵。被作为战利品一路押送金陵的,还有楚王马希萼。

就在这个温爽怡人丰获的十月,有快马自北匆匆南来。后周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起兵造反,遣密使向南唐乞兵。璟帝高坐龙椅,一脸欢欣与满足。他傲然派兵助叛臣,兵马直奔沭阳。

金陵城内,欢声雷动。当“天下为一”的声浪层层高叠,足以淹没任何不同声浪时,并不是每一个南唐将士都能保持自知之明。

当百官高擎美酒,纷纷向西征军官庆贺楚战胜利时,高远——一个冷静的、并未被烈性庆功酒烧醉的臣子,却独自发表了意味深长的叹息:“我军乘楚大乱,夺其城池,甚易;但以诸将之才,守城实难矣!”

他的话不幸而言中。

南唐骄兵悍将,抢劫掳掠,无所不为,强征课赋,更使楚人怨声载道。翌年秋,原楚国郎州(今湖南常德)裨将刘言,利用民怨,起而反抗。刘言的军队乘势迅速占长沙、攻岳阳,光复岭北失地。

南唐将臣,或流放,或罢贬,或斩杀。

鸿雁大梦,过眼烟云。

从嘉的书屋,贮书齐整,案几书桌,古典清雅,幽幽然似有点闷,有点郁悒。这位多才王子,在繁华宫闱一隅,冷眼看着营营于生前的名利、营营于身后的贪术,在历史的舞台上粉墨登场的种种丑陋、污秽、呻吟与狞笑,常常不免掩卷黯然。

而从嘉那骄傲的灵魂,绝不会去叩动钻营的大门。只静静地,把他被灼痛的心灵,枕在中华文化的臂弯里。灿烂的艺术宫殿敞开了自己的怀抱,让他真诚的天才之子,得到最庄严的回归。

大概是与隐者心相一致吧,从嘉的绘画主题,几乎都是杂禽花木的风景,或是观音的肖像。重要的是,从嘉透过这些作品,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绘画技法。

从嘉所画的墨竹,出色地表现了他掌握劲直的、颤曲的笔法,以矛盾的结合而形成“远过常流”的美韵功力。

为此,他将书法中自创的“金错刀”体颤掣之状,来画墨竹,自根至梢,极山深处,也都一一勾勒而成,达到“老干霜皮”与“烟梢露叶”的艺术统一,“披离偃仰”与“若古木然”的高度美感,清爽至极。

后人谛玩、品评他的佳构,莫不爱极,称他的这种画法为“铁钩锁”——他所有的创造性、悟性,都在这方天国泥犁中焕发出来。

他还爱画墨竹,他笔下的竹图,总是“清爽不凡,别为一格”,总是“远过常流,高出意外”。面对墨竹,他心中总会渐生一种温馨、贴近、融汇的感觉,像与一位难觅的知己,畅诉只属于彼此相互的秘密;也像在静夜月下,不期于踽踽独行的孤寂中,共同领略返璞归真的古拙和归隐田园的淡泊。

竹的品性、竹的铮硬萧疏,总使他念及江边巉岩,蓑衣箬笠、竹鞭一管的渔夫,淡然有尘外意。

从嘉的笔,成了犁铧,成了锄头,成了点化一切的魔杖,在宣纸上不息地画竹,那幽篁似海、广可数亩、披山匝地的竹,三丛两丛,茎瘦耸立。疏枝斜出的竹,成了从嘉心灵的寄托,一直到被迫走上辉煌的帝宫,政事之暇,他尤不息地绘竹。墨竹的风骨激励着他。

据《宣和画谱》载,他的绘画作品,到北宋末年,宫中还藏有九幅。即《自在观音图》《风云龙虎图》《柘竹霜禽图》《柘枝寒禽图》《秋枝披霜图》《写生鹌鹑图》《竹禽图》《棘崔图》《色竹图》。其中竹图就占了三分之一。可惜这些作品没能流传至今,我们只能从前人的品评和历代的史料中,读到一些。

借画中景物抒写性灵,在自然与现实之间,从嘉与大自然做了真诚的、热烈的感应。

他喜欢自然,喜欢风云、柘竹、寒禽中某种潜藏的东西。它能将人生中固有的惆怅、超脱、静穆以及种种永恒的心境,优雅地呈现出来。他的笔从不愿涉及宫闱楼阁、皇宫景象。这透露了他的价值取向。

他作的《江山摭胜图》水墨短卷,张丑称为“笔趣深长”;他描绘的花,米芾赞叹“清丽可爱”。大自然是他心灵的家园,他笔下所有的物象,都是他隐者目光的自然流泻,所有淡淡的、寂寥的画境,都是远离尘嚣的意境,这就是从嘉的画、隐者的画,是逃避权争的王子的画。

画的题跋处,他总是亲笔题下“钟隐笔”三字,以明心志。

折磨人的岁月,成就了从嘉对淡远、简静、古朴心境的体验。

后来,这种意识便构成了他精神思路的一大源泉,帮助他度过了孤独王子的岁月,并在某种程度上,臻就了他的心气。

一个学者、文化人,为了构建自我,需要消化汗牛充栋的书籍,古人的、今人的,城内的、城外的,苦苦积聚,筛选拔剔,孜孜矻矻,倾头饕餮。这个过程,与觅书、求书、购书、抄书、刻书、藏书的执着经历,密切相关。

从嘉所处的时代,是文化发展的特殊时代。此间,不仅有了刻书、印书,还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出版家”。

唐代雕版印刷的发达、书场印书的出现,为五代印书业的兴盛奠定了基础。后唐的冯道,便是利用印刷术出版印刷的第一人。932 年,冯道奏请雕刻《九经》,由国子监任其事,“官刻”由此滥觞,版本学上的“监本”一语,也缘此产生。

而江南一带,远离战火,又使文化兴盛。后蜀国主孟昶的宰相,便是因为刻书而“家墨千金,子孙禄食”,成了中国历史上靠出版“致富”的第一人。

据说宋平后蜀,大将曹彬千车万船载回汴京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成堆的书籍;而吴越国主钱弘俶,则不惜人力物力刻印《宝箧印记》,仅见记载的就有三次,逾二十五万卷。可见五代十国时期,尤其是江南地区的小国,聚藏图书,十分盈富。这一切都为从嘉读书、求书、藏书,创造了天时地利。

才高识博的从嘉,好读书,也好收藏。所藏之富,算得上“冠绝一时”。

收藏的乐趣,虽是小小的,不比独创“铁钩锁”“撮襟书”“金错刀”体,但既是文化人,没有不对书籍一往情深、欲为己有的。

得书一册的快乐,虽非大事,却是享受不尽、用之不绝的。有什么能比泛舟书海、浑然忘俗更令人心怡呢?

从童年起,从嘉爱书的兴趣,就已渗入生活、融入生命了。他的书房里,好书自然不少,版本学意义上的“珍本”或“善本”,一点点汇聚其中。

他所满意的,不只是那种以书为壁、环绕为城的庄严气氛,也不只是那种收藏家闲适的雅趣、拥有与抱读的满足,更是读书本身给人的境界,那种豁然畅通的喜悦、敷润所有挫伤情感的温馨。

阴暗的日子,书中自有丽日蓝天,星汉灿烂;沉郁的日子,书中自有惊涛拍岸,江帆点点。夜长难排遣,一书在枕,浑不知夜有多深、多长,宫漏剩几许;宫闱多变故,一卷在手,正好蛰居受用,远离世嚣。

由于他的努力,一时宫中图书逾万卷。连梁元帝撰写的《金楼子》一书,竟也被他求得。

为此,他百感交集,写了《题〈金楼子〉并序》,以为纪念:

梁元帝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

牙签万轴裹红绡,

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于祖龙留面目,

遗篇那得到今朝。

不仅求书、藏书,南唐自己也刻书,当时梓行的就有刘知几的《史通》、徐陵的《玉台新咏》,上面都有“建业文房”之印。南唐,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印书业发达国家之一。宋灭南唐,就从金陵得到藏书十余万卷。这些书籍,多雠校精审,编帙完具,独具特色。

王应麟的《玉海》称:“宋初凡得蜀书二万三千卷,江南书三万余卷。”也有说江南藏书六万卷,为天下之冠。

对丹青墨宝的喜爱,使从嘉尤喜收藏书画真品。每见他所欣赏的钟繇、王羲之的书法真迹,他总会不惜重金,千方百计去购得、求得。

宫中万卷图籍中,就数钟、王墨迹最多。每有收获,他就兴致勃勃地携至书房,或慎重地盖上收藏印章,如“内殿图书”“内合同印”“建业文房之宝”“内司文印”“集贤殿书院印”等篆文印章,或亲自题上歌词杂言、题跋、书画人姓名等,并整旧如新,命有司用丝特制成大回鸾、小回鸾、云鹤练、鹊黑锦等名贵织锦之物来裱装;用织成的绦带,裱饰提头;用黄经纸做成签帖,最后交给他所喜爱的后宫保仪——一位妙于书札的才女黄氏——统一收藏保管。那份喜悦和快乐,自不必说。

为了使所收藏的书画发挥更大的效益,他还令翰林学士徐铉把内府收藏的所有历代书法名家墨迹编次摹勒精拓,所成拓本,命名为《升元法帖》。以南唐的延珪墨、澄心纸看,此拓本一定极为精美,淡拓、浓拓、蝉翼拓诸法,皆可如意。可惜今天已不传世。

宋人邵博在《闻见后录》中说,他曾收得南唐建业文房藏书《阁中集》,看到该书第九十一卷的《画目》记有上品九十九种、中品三十三种、下品一百三十九种。其中有《江乡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图》《明皇游猎图》《奚人习马图》《回纹图》等名画。

《阁中集》究竟有几卷?已无可考。已知的九十一卷中,其他卷的上、中、下品品目怎样?也无所知。但仅从这一卷中,就可知当年建业文房的盛况,可知从嘉搜求的广博、丰繁、不易,可知坐拥书城的从嘉,几多用心。

公元 952 年。正月,地冻天寒,大太阳在湛蓝天空默默照耀,那场源起于梦想吞并天下的北征冲突,很快结束。

在古城金陵,当人们举杯欢庆李璟即位十年,在史册上记下“南唐保大十年”之年号时,在遥远的北方,在沭阳战区的腹地,隐去了厮杀声的战场,一片死寂;沟谷、平原、山涧和道路上,南唐军械狼藉,兵士尸横。援兖州大军指挥使燕敬权,也在沙场被俘。

二月,野风掠地。周人执燕敬权归金陵。使者威严的声音在大殿滚过:“自古有国,皆恶叛臣,贵邦助叛,天理难容!”言罢,北去。勇武的脊背衬依着青蓝的天。

璟帝大惭。漫长的征战耗尽了国力。他后悔自己那危害匪浅的激情。他为周人的怨责寝食难安。

他做出了决定——被南唐俘获的所有周国将士,在受到一番外交礼遇后,悉数回归了中原。

然而这一小小的表示亲善的、面带些许愧赧的行为,已无法扭转大周皇帝的怒颜。

一次令人沮丧的援兵事件,打开了南唐北结周怨的历史。

三月。南汉乘楚大乱,已然窃据桂、宜诸州。

这是一个机会。璟帝心中大乱,不能自已。

他没能从往昔的征伐中成熟,反省。他无法抵御这美丽的诱惑,他的军队直扑桂州。

四月,兵败城下。统军使侯训力竭尽忠。

十月,刘言反。楚地尽失。

南唐式微。

有将士曰:“愿陛下十数年不再用兵。”

璟帝曰:“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

从此,知攻取之难,始议息兵务农。

逃向书屋的从嘉,在书屋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曾经不知所措的眼睛,深情而自信地注视着艺术、诗词,并自心中燃烧起对生活的渴望。

书屋,筑成了从嘉的人生舞台,一直到做了皇帝,最终做了阶下囚,他依然矢志不渝。他开拓并推广了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是南唐的手工艺,来自水质极好的纸都歙州。歙州青山绿水的美韵,似乎都种在了这钦定的宫廷纸上了。纸质洁白,柔韧,“光润滑腻,圣洁如玉”,柔滑如春水,细密如春茧。

从嘉即位后,专为这御用名纸设置了存纸的库房,名之曰“澄心堂”。这精致的纸,便被他定名为“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不仅在南唐大放异彩,而且到了后世仍被人们推崇,并视为文房珍奇。北宋欧阳修就曾千方百计地搜求到这种纸,并送给梅圣俞二幅,两人还就此为题,吟咏成诗。梅尧臣诗云:

李主用以藏秘府,

外人取次不得窥。

城破犹存数千幅,

致入本朝谁谓奇。

漫堆闲屋任尘土,

七十年来人不知。

又云:

江南李氏有国日,

百金不许市一枚。

澄心堂中唯此物,

静几铺写无尘埃。

当时国破何所有,

帑藏空竭生霉苔。

如今有幸得此纸,自然弥足珍爱,故又诗云:

寒溪浸楮舂夜月,

敲冰举帘匀割脂。

焙干坚滑若铺玉,

一幅百钱曾不疑。

欧阳修诗云:

君不见曼卿子美真奇才,久已零落埋黄埃。

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

喜爱书画的苏东坡也有吟诵:“诗老囊空一不留,百番曾作百金收。”而刘敞则是咏澄心堂纸的第一人。诗云:

当时百金售一幅,

澄心堂中千万轴。

后人闻名宁复得,

就令得之当不识。

他题咏后,又邀人赋之,使得澄心堂纸名声大噪,后世更以得此纸为贵。据载,到了明代还有人见过这种纸,足见人们都将它视为珍宝来收藏。

从嘉用的墨,更是南唐一宝,称为“廷珪墨”。用这种墨研磨的墨汁书写的字,落纸如漆,历经千年都能保存初时的色泽,很得文人青睐,并与“澄心堂纸”及“龙尾砚”合称为南唐的文房三宝。

北宋文学家晁叔用在《书廷珪墨》一诗中,就有这样的吟咏:“银钩洒落桃花笺,牙床磨拭红丝砚。同时书画三万轴,二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

廷珪墨是由南唐墨工李廷珪所创制。廷珪原姓奚,易水(今河北易县)人,父辈都是墨工。唐末大乱之际,廷珪随着父亲奚超避乱南下,来到了山水秀美的江南歙州,继续随父制墨。

歙州地方美松挺立、水质清冽,极是产墨佳处。再加上奚家传统的制墨手艺,使他们的“彩安香墨”高人一筹,成为皇家贡品。

奚超死后,廷珪继承父业,并发扬光大之。经他手所制的墨,既得江南天地山川之滋蔓,又得父传之良方,更经他巧夺天工之技艺,如“乌玉玦”般,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化,墨香四溢,墨色如漆,久不褪色,成为墨中精品,遂使廷珪远超父亲,并在江南诸墨中脱颖而出,以创制“天下第一品”之墨而闻名遐迩。其所创制之墨,遂被人称为“廷珪墨”。他本人也被李璟赏识,封作墨务官,并赐姓为李。

廷珪墨不仅用料极考究,造型也很美观、典雅。墨锭上常绘有各式图案,如二龙戏珠、海天旭日、喜鹊登枝、杜鹤祝寿等。

相传爱好小篆、隶书的徐铉,就十分喜爱此墨锭,幼时他曾获得一锭奚超传人的墨,与他的弟弟徐锴合用。该墨磨处锋利之极,如刀可裁纸,且坚洁耐用,兄弟二人每天各写五千字,用了十年才用完。这些传闻,更使廷珪墨名声大噪。

又据《十国春秋》载,当时有一贵族极喜爱廷珪墨,一次散步庭园,仍爱不释手地把玩,走到清水池边,失手之间,墨便落入一汪碧水中。贵族子弟十分伤心,想从水中捞取这块墨,但想墨落池中,捞回时,怕早被水所晕化,甚至销毁了形迹,捞也无用,便大憾而归。

一个月后,这位贵族子弟又到池畔游玩,饮茶谈笑之际,不慎将金器跌进了池中,便让能潜水的人将它捞取,不料一举两得,捞回了金器之际,一并捞取了那锭香墨。此墨虽浸池中逾月,竟依旧光色不变,表里如新,全无浸泡涨软之迹。贵族子弟大喜大惊。

廷珪墨顿时身价更增,成为人人皆爱的宝藏,也成了从嘉案头必备之物。

纸墨之外,酷爱翰墨笔札的从嘉,更有与纸墨同为“天下之冠”的龙尾石砚。

龙尾石砚,又称歙砚,砚石取材于黄山、天目山一带,尤以婺源的龙尾石最为名贵。这种砚石之石质十分适于研墨,它纹理细密,精制纯韧有如玉石,且坚洁温润,不吸水、不耗笔、不蚀笔、耐发墨、易洗涤,并且独具“黄琼白琥”般的天然神采,历代文人墨客无不钟爱之,并以“和氏璧”之美称相喻。

南唐时,曾在歙州一带置砚务官,选来能工巧匠就地制作,并给以“九品”官职,由朝廷发给俸禄,年年向宫廷进贡佳砚。制作工艺都很精致,并且不惜人力工本,将砚石镌刻装帧得十分美观。砚工们往往根据砚石原有的纹路形状,顺其自然地雕琢成各式图案。如多龙戏水、仙猴摘桃、丹凤朝阳、青蛙戏莲等图饰,使名砚更成可以玩赏的工艺品。

从嘉对龙尾石砚十分厚爱,称帝后,为了便于将藏埋于溪涧深处的砚石开采出来,他曾下令堵截溪流,迫水改道,为开采砚石带来了很大便利。

幸运的从嘉,还拥有一座造型十分奇妙的名贵砚山。该砚山是歙州砚务官李少微就着天然龙尾石,依形造型,精心设计雕琢而成的。

这座宝石砚山径长逾尺,前部高高耸起,不足盈尺之间,峰峰相向,成就三十六峰,每一峰都大如手指,形如削铁,推出一片峥嵘世界,远远看去,袤岩崎岖,似有千丈松烟,又仿佛有潇潇风雨荡出,淋漓山泉滴沥,鬼斧神工般令人称奇。奇峰两侧是斜坡,丘陵般绵延而下,顺着山势到了平坦的谷地,谷中便被凿成砚池,滴水磨墨时,一泓翰墨浓汁,黑龙潭般,傍山润石,波光潋滟,十分神奇。

从嘉对此砚爱不释手,分别对砚山中一些景物取了名,如华盖峰、月岩翠峦、方忙玉笋、上洞、下洞、龙池等。

南唐亡后,这座宝砚也散落民间,数易其主,宝晋斋主人、北宋书画家米芾都曾一度拥有过此砚,并赋诗吟咏,后被朝廷收藏于万岁调砚阁。

北宋亡后,砚山又流落各处,先后被戴觉民及其族人收藏,元时仍在戴氏后人手中,到明时,一度不知去向。清顺治、康熙年间,辗转为著名文学家朱彝尊所得,视为珍玩。数百年来,该砚山不知更历几姓,题诗咏叹者更不在少数,可见它的贵重。

与砚山相配,从嘉还拥有一具金铜蟾蜍砚滴,此物重厚奇古,历尽岁月的磨灭后,金色尤明,光泽不变,砚滴腹下,有从嘉篆铭之文:“舍月窟、伏棐几,为我用,贮清泚。端溪石、澄心纸、陈元氏、毛锥子,同列无澕听驱使。微吾润泽乌用汝?”在从嘉心目中,这具铜铸鎏金砚滴就像舍弃月宫、下凡书斋的金蟾蜍一样,与自己心爱的砚、纸、墨、笔一起排列于案上,默默地听自己的调遣。

精品纷呈的文房四宝,为幽晦的宫廷生活带来了收藏的乐趣、使用的快乐,每个情感挫折处境困顿的时日,坐在香榧木几的案边,那些纸、墨、笔、砚总在沉静的光芒中,给他体贴的温婉。千种万种纤柔的感觉,也都自铜铸蟾蜍砚滴的胸腹中,柔柔地滴落,长滴不衰。久远了,还有润泽。

公元 953 年三月,一场大火自金陵老城燃起,火舌舔着房屋门柱噼啪跳跃,宫寺民庐数千间瞬时散成灰烬,大火逾月未艾,损失惨重。

夏六月,不雨。井泉竭涸,淮流可涉。蝗虫借着旱势,黑压压扑向田地,把富厚平坦的江淮大地,糟蹋得狼藉一片。

百姓大饥,挑着担牵着黄口小儿,匆匆离乡。干涸空旷的淮河河床上,摩肩接踵,逃难者的背影在暴烈的日光下蠕动,无言地融入北方深远广大的天空。

旱蝗使这个国家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璟帝忧戚的目光在刺眼的日光下缓缓地游移,他决定在楚州筑白水塘灌溉屯田,又诏各州县修复湮废的水塘,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振国势于天灾之时。

帝使近侍车延规主此事。

谁料,捕蝗之蝗胜于蝗!楚州、常州,力役暴兴;洪、饶、吉、筠诸州百姓,田园寥落旱蝗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更有官吏狼狈为奸,强夺民田为屯田。一时江淮骚动,怨嗟盈路。百姓焚香于道,仰天诉冤,谤议沸腾。

知制诰徐铉急向帝告民怨。璟帝曰:“吾国有兵数十万,岂能不食而捍边?”事关国家存亡,遂派徐铉巡察楚州。

铉至楚州,即以爱民为怀,愤然斥责车延规,并将官吏所夺之民田,悉数归还。帝闻之,大怒,逐徐铉流放他乡。

白水塘灌溉设施,终由于帝的无德无能和官吏的贪狠无知,化为一梦。

连年兴师,而不知弭兵务农,当天灾人祸连至时,又不知用贤安民,品尝的岂非苦果?

就在这一年,隆重的贡举仪式在金陵举行。四方才子抱玉握珠,会集秦淮河畔。贡举的试题是高祖入关诗。

良苦用心,历史明鉴。《宋史》评曰:“初,唐王袭父位,物力富盛,试贡士高祖入关诗,颇有觊觎中土心。”

后来南唐共行贡举十七次,放进士九十三人。

一个日益光盛的灿烂文化之邦。

一个国势日渐衰败的失意之国。

这就是 10 世纪中叶的南唐。

五代十国,花开花落,春秋易人。

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在北中国的军阀混战、开疆拓土的刀剑中,走向消沉与冷落,却在南中国同一时期内较长久的、相对和平的肥田沃土里,生生不息地涵养着文化的精华。

担当着承前启后之历史大任的南唐一代文化人,注定要在中国文化史的消沉期,发挥奔流和填补空缺之作用。他们活跃在诗词、绘画、音乐、书法等文化舞台上,革故鼎新,以文化的继承和发展,补偿历史的灾难,同时也确定了他们自己在历史长河中驻足的地位。

从嘉以其对书法、绘画、音乐的造诣和创新,昂首走向南唐文化圈。

后来,他又以帝王身份的便利,着意召集和提携了一大批艺术高手、文人学士,最终以词中之帝,傲然攀上中国词坛之巅,摘取了金碧辉煌的冠冕。

他使南唐文化昌盛、名家辈出,他的周围更是群星灿烂般簇拥着一大批艺术人才。

五代时期,绘画艺术比前代有很大发展,南唐画苑更是群星灿烂,人才济济。花鸟写生大师有董源、徐熙、董羽、卫贤,人物画家有顾闳中、顾德谦、解处中、竹梦松,佛道鬼神画家有曹仲元、周文矩、陶守立、王齐翰。

董源在后主时,任后苑副使,工山水画,人物画也佳。相传一日,后主坐碧落宫中,召冯延巳论事,不料冯延巳到了宫门,竟徘徊不敢入门。后主问缘故,冯延巳说:“有宫娥着青红锦袍,当门而立,未敢竟进。”内侍不解,遂与冯延巳一同去门口观看,原来是董源画在八尺琉璃屏上的夷光肖像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江宁人徐熙,江南世族。他闲放高雅,善画花木、禽鱼、蝉蝶、蔬果,并特创了“没骨法”,号称“徐体”。前代花鸟都是用厚重的色彩晕染而成,徐氏作画却不然。他用笔墨先画枝叶蕊萼,然后再加上雅淡的水彩,所谓“没骨渍染,旨趣轻淡”,这使他笔下的花鸟比前代尤为生动、活泼、逼真,今传的《莲花图》就是他的代表作品。

后主对徐熙的画十分喜爱,并十分看重他的才能。后主宫中所设的装饰之物,诸如“铺殿花”“装堂花”,就是徐熙提供的。

董羽在后主时为翰林待诏。他很善画龙水海鱼,冠绝当代。据说他画在金陵清凉寺的海水,与元宗的八分题名、李萧远的草书,并称三绝;他为后主画的香花阁图屏,也被时人大加称赞。南唐亡后,他被俘入宋。宋太宗曾令他在端栱楼的四壁上都画上龙水。董羽极其精思,终于画成。宋太宗闻说事成,便兴致勃勃地携众嫔妃登楼观赏,不料幼年的皇子一见壁画,恍如置身沧海,但见蛟龙腾跃,张牙舞爪,惊吓而啼。董羽竟因此到死都不受赏识。

内供奉卫贤,长于绘楼台、人物。从嘉的《渔父词》,就是题在卫贤所作的《春江图》上的。

五代时期的人物画,以南唐画家顾闳中最为著名。今传《韩熙载夜宴图》就是他的代表作品。

韩熙载是南唐极负盛名的三朝元老,他才气逸发,生性放荡而不事检点,多艺能,尤长于碑碣,喜谈笑,衣冠穿戴常常标新立异,是当时风流之首。群臣上下对他的品行颇多微词。

但李煜十分欣赏韩熙载的才艺,即位后,仍留他为秘书监,后又复用兵部尚书如故。为了考察他的品行,也为想知道熙载专为夜饮、宾客糅杂、尊俎灯烛间觥筹交错的状态,李煜曾令顾闳中和周文矩夜入韩氏府第,以宾客身份造访。顾闳中目识心记所见所闻,归来后作成画进献,这就是传世的画苑珍品《韩熙载夜宴图》。

这一绢本设色长卷,以连续四节的大幅,描绘了韩熙载与挚友宾客及美女们的喧饮、击鼓、奏乐、跳舞等夜宴场面,真实地刻画出人物的性格与身份,再现了精彩的夜宴场面,不仅具有高度的美学价值,而且生动地反映了南唐朝臣声色舞乐的生活,具有历史文献价值。

顾德谦,也是南唐人物画家,所画人物,皆风神清朗,无与伦比。李煜十分钟爱他的画,曾感叹说:“古有恺之,今有德谦,二顾相望,继为画绝矣!”

此外,李煜周围,还有翰林司艺解处中,所画修竹,极尽婵娟之态;有以人物、宫殿画而巧绝冠代的竹梦松;以绘水而有名一时的官画院学生韩干;以绘人物、牛、马、鸡而知名的待诏梅行思;以人物画见长的翰林待诏厉昭庆。

在高手荟萃的南唐画苑中,还有善绘道释鬼神的曹仲元。曹氏初学吴道玄,不成,遂别作一格,自成名家。他所绘佛道鬼神,于设色上彩尤佳,曾为建业寺的上下壁绘画,历时八年仍不就。李煜因其速度缓慢而责备之,并令以绘事而为翰林待诏的周文矩察看。文矩前往察看后说:“仲元绘上天本样,非凡工所及,故迟迟如此。”李煜听后,遂加慰仲元。

周文矩也以画释道、鬼神见长,车服、楼观、仕女画也很精到,且所绘之画,彩色纤丽。李煜曾令他画了幅《南庄图》,爱不释手。开宝年间,李煜还曾以文矩的画向宋进贡。

文矩所画的《游春》《熨帛》《绣女》等图,也传于后世,为人称道。

此外,还有以诗笔丹青自娱、应举不第而退居齐山的陶守立,他于佛道、鬼神、山川、人物皆工,李煜的金山水阁有十六罗汉像,即是他所绘的。又有王齐翰,也以绘佛道、鬼神像为长。

在书苑中,则有以书法名江南的应用,以及王文秉等名家。

应用善写细字,微如毛发,曾在一枚钱币上书写《心经》,又曾在一粒芝麻上写“国泰民安”四字,鬼斧神工,令人赞叹;王文秉则善写小篆,所作字画远过徐铉,由他所书写的《紫阳石磬铭》《千字文》都传于后世,为人珍爱。

在诗坛上,则有韩熙载、徐铉、徐锴、郑文宝、刘洞、孟宾于、江为等人。他们以诗作为载体,抒情写性,佳句纷呈。

词到了 10 世纪前半期,已进入了成熟阶段,作家与作品日益增多,主题内容及艺术表现手法,都超越了前代水平。

当时蜀国的著名词家有韦庄、欧阳炯等人。南唐的著名词人,则有冯延巳等人。延巳工诗,人称其作有元和词人气格。他尤擅写乐府词,《蝶恋花》与《谒金门》是他的代表作,开北宋一代风气,对后世词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从嘉就是生长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 xB7ByEO+siOjOA6cwmZG0ORWgjkElznZ3tpond1AF90wX/1i4hJKxFpW/VrYy0m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