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
——雨果
杨绛有一位慈父,还有一位慈母。所以,即便生于乱世,她也是幸运的,父母给予她一个幸福甜蜜的童年。
小阿季从不争爱恃宠。童年时期,家中姊妹众多,她资质聪慧,却性格宽厚温良,最是谦和达理。按照父亲杨荫杭的说法,阿季的性情好,是因为秉承了母德。
杨绛的母亲叫唐须荌,无锡人,和杨荫杭同乡、同庚。其父是个开明有识的商人,家境殷实,让女儿受到良好的教育。唐须荌自小受教于家中聘请的女先生,后又在上海务本女校读书,和杨荫杭的妹妹杨荫榆以及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同学,是一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二十岁那年,杨荫杭和唐须荌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良缘。两个人性情大同,灵魂投契,可谓同心同德,琴瑟和鸣。所以,和同时代的鲁迅,后来的胡适,乃至徐志摩等相比,杨荫杭要幸运得多。
谈及母亲的个性,杨绛在文中回忆说:“我妈妈忠厚老实,绝不敏捷。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不感觉,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骂我’。但是她从不计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宽大,不念旧恶,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处,一辈子没一个冤家。”阿季的祖母因此颇为怜惜,说她是熟睡在铲刀上的。
唐须荌有每晚记账的习惯,可是有时候她总也记不清那些零零碎碎的花销,在她反反复复敲着脑门去回想的时候,杨荫杭就会一把拿过账本,兀自唰唰唰地记下几笔“糊涂账”了事,他不许劳累了一天的妻子再在这上面多花费心思。虽然唐须荌在账目上从未条分缕析地记明白过,但是,每月寄回无锡大家庭的家用,她一辈子都没错过一笔,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这对于一个靠丈夫薪资养家的女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当然唐须荌并非不聪明,而是大智若愚,仁德宽厚,不拘小节,“贤惠”两个字,她当之无愧。这也是以家为重的杨荫杭尊重妻子的另一个原因。
唐须荌还是个富有生活情趣、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的女子。她擅长女红,譬如杨绛出生时的衣物,都是由她亲手缝制的,据说,针脚样式比王府中绣娘的手艺还要漂亮。在小阿季的记忆里,母亲有很多很多的家务在等着她去做,总是脚不沾地、手不离活儿的样子,很少有时间和孩子们一起玩。
杨绛四五岁的光景,一次,看母亲忙前忙后太劳累,悄悄在小木碗里剥了一把瓜子仁儿,小手紧紧拉住母亲求她吃。往常母亲只是佯装吃几粒,余下的给孩子,就自顾自做事去了。这一次,母亲看到小杨绛红扑扑的小脸仰着,一脸渴望,就俯下身子,把小木碗里的瓜子仁儿一颗颗吃尽了。小杨绛看到母亲接受了自己的“爱的礼物”,好有自豪感,当时的惊喜和得意,她一生都忘不了。
杨绛八岁那年的冬天,晚饭后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裤还没拿出来。”她不顾外面刀子似的寒冷,带上洋灯,穿过后院到箱子间去取衣服。小杨绛待在温暖的屋内,望着母亲匆匆而去的背影,几乎要哭,那时的她尚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长大后才知道,那暖暖的想哭的滋味,就是有母亲在身边的滋味。
终于有闲暇一刻的时候,母亲也喜读新旧小说,且对各个作家的风格深有领会。无论褒扬或是针砭,都能一针见血,精辟独到,总能让成年后的杨绛惊叹不已。
对于父母的感情,杨绛说:“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
在今天看来,似乎没吵过架的夫妻生活不正常,但在当时的杨家,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幸福即简单,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样子就是:夫主外,打拼天下,尽职尽责;妻主内,相夫教子,任劳任怨。两厢承担,两处无怨,才成就美满、和谐的温馨家园。
好的女人,男人和她在一起,会有一种气定神闲的轻快。在她面前,无须伪装出一副豪气冲天、气壮山河的样子,他是满足的、惬意的、真性的,甚至是孩子气的。这亦是难得。
耿直铁面的杨荫杭遇到唐须荌这样的好女子,何其幸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夫妻俩不但不吵架,还无话不谈,这是旧式婚姻少见的。他们夫妻聊天的时候,不许孩子们随便插嘴,一直保持着甜蜜的二人世界。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在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里,两人聊起学生时代的旧事,不提名道姓而直接用诨名,谈笑风生。有时候他俩各自分享来自亲戚朋友的典故、逸事、坊间传闻,说到热闹处两人会相视一笑。杨荫杭还时常把自己的工作讲给妻子,倾听妻子的见解,和她一起分析、评议受理的案子,两个人“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从家庭琐事到家国大事,从市井百态到法政案例,聊得风生水起,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在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
就像诗句里写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鲜活的婚姻,就鲜活在这份娓娓而谈里。在俗世尘埃、柴米油盐的屋檐下,每天他们都有新鲜的源源不断的话题来渗入生活的罅隙,潺潺如流,花谢花开,切入灵魂,深切自然,使两个人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样的相处,才是相互信任、天长地久的日常模样。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模样。
说起爱情,我们会稍稍有点儿羞涩,目光游移。曾经,她是多么烫人的一个字眼儿,像紫藤盛开,像玫瑰花露,掺杂着年轻的心跳和无尽的甜美,以及好多好多说不出道不明的幽幽怨怨,手心里握也握不牢的奢侈的梦幻。可是倏忽之间,生活的那一双粗糙的大手,不知把它们随意抛掷在哪里,只留下一组安静的词素,安静得一如诸多词素面目一样,毫无表情和生气,多么令人惋惜。
诚然,再美的玫瑰,终究逃不脱凋零的宿命;再动人的爱情,也终不敌岁月无情、世事无常的摧残。我们不过是凡人,凡人的庸常生活里,并不需要太多的激情铺就。一袭华美的袍子下,是一堆零零碎碎的日子,需要左手牵右手的相濡以沫,需要亲情的羽翼下,两双手不辞辛劳、朝朝夕夕的织补,需要两颗心彼此温暖、体谅,长相知,不相疑,得以维系一生一世。
如杨荫杭和唐须荌这般伉俪情深,让不再轻易相信爱情,迷失在围城里的现代人羡慕和汗颜。
曾经听到过一位年轻妈妈的吐槽:“自己像个有老公的人吗?孩儿他爸像大爷一样,对孩子不管不问,这不会做那不会做,还一脸嫌弃……”这个话题引起不少母亲的共鸣。
唐须荌从一个自小被爹妈疼大的知识女性,成为一个每天围着灶台转、老公转和孩子转的居家女人,缘自爱,爱家,爱丈夫,爱孩子,心甘情愿付出全部身心。而丈夫杨荫杭,对妻子、对家庭、对孩子同样付出了毕生的爱。他们对待婚姻和爱人的态度当为现代人之楷模。
性格即命运。杨家父母为人处世的方式对子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所打造的和美婚姻,也在后辈身上得到延续——杨绛与几位姊妹果然都是姻缘静好。
在丈夫眼里,唐须荌是个娇柔的女子,但在孩子们的眼里,母亲是万能的。为母则强,为母而刚,娇柔的她绝不柔弱,是一个稳重而有主见的妈妈。
因为许世英事件,杨荫杭对官场彻底心灰意冷,1919 年的秋天,他向北洋政府提交了辞呈,带着妻子儿女返回故里。
回到无锡,一家大小八口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为避免旧宅太挤,杨荫杭决定在外面找一处房子,暂且安顿下来。
杨家租住了沙巷的一处宅院,那是一处临河人家,青山隐隐,绿水逶迤,大大小小的渔船在古桥下穿行,一派江南风景。
小杨绛对这所宅院很是满意,“觉得新奇得很”,平时不出家门,即可观看过往的船只捕鱼捞虾,夜间枕水而眠,明月凉风,如同睡在船上。
杨荫杭喜欢吃河鲜,如今近水楼台,一道呛虾便成了家中的常菜。所谓呛虾,就是刚从河里打捞的新鲜活虾,不用下锅,直接用酱料一浇即可开食。据家人们说,呛虾其味鲜美,无可比拟。只有小杨绛始终不愿尝试,她说自己怕吃活的东西,每次呛虾上桌,都能看到一部分小虾在碗里跳动。
或许是因为常吃呛虾所致,回南方不到一个月,家里人除小杨绛之外,都感染了伤寒。其中又数父亲病得最重,一直高烧不退,最后竟卧床不起。
好在其他人经过治疗都陆续康复。唐须荌日夜守护在丈夫身边,端茶侍水,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帮助他战胜病魔,恢复健康。
留过洋的杨荫杭笃信西医,认为中药药性太慢,只有西医才能治疗自己的疾病,无奈当时的无锡只有一所西医医院,医疗设备和条件也相当简陋,只能取了血和大便,送到上海去化验检查,来来回回折腾好多天,严重延误病情诊断,躺在病床上的他身体越来越虚弱。
在紧要关头,忧心忡忡的唐须荌没有方寸大乱,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来应付当下的一切。既要保障好孩子们每天的吃饭穿衣,又要殷勤周到地照料病床上的丈夫,还要想方设法寻访名医。
一位老中医好不容易被请来,看过后却拒绝下药,言外之意,病人已病入膏肓,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
这个诊断仿佛五雷轰顶,杨荫杭可是杨家大小十几口人的荫庇和靠山,靠山倒下,这个家该怎么办?
是时,杨荫杭的病情也开始恶化,持续地发烧,意识模糊,清醒时还好,昏迷时胡话不断。他看见唐须荌提着玻璃溺壶出去,竟说:“瞧瞧,她算做了女官了,提着一口印上任去了。”可是渐渐地昏话成鬼话,说满床都是鬼,群魔乱舞。家里的用人都有点诚惶诚恐:“不好了,老爷当了城隍老爷了,成日成夜在判案子呢。”
亲戚们来看他,不禁都流着泪摇头,叹息连连:“唉,要紧人呀!”“要紧人”是无锡方言,就是养家的人。
唐须荌更是心急如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就这样垮下去。恰好这时候杨荫杭的故友华实甫先生来看他,华先生是一位很优秀的中医,经不住唐须荌的再三祈求,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线希望,开了药方。
为了让杨荫杭积极配合治疗,唐须荌真是煞费苦心。她把从药房拿来的中药小心地一点点儿捣碎,然后再一点点儿塞进倒空的西药的空胶囊内,看着杨荫杭每天按时服下。
也许是药到病除,也许是上天为唐须荌的用心和坚持所感动,在她的精心陪护下,天晴日照,月朗风清,生命垂危的杨荫杭竟然慢慢好转起来。除夕之夜,身体极其羸弱的他,强打精神走下病床。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阿季的圆脑袋,坐到餐桌前,象征性地和大家吃了年夜饭。那一顿饭,全家人吃得小心翼翼,不过终归很开心。新年的阳光,照在每个人仰起的笑脸上,暖洋洋的。
爱的力量无可抵挡。母亲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父亲一条命!
经历了这次事件,小杨绛过早地领教了生命的脆弱和顽强,懂得了生离死别的意义,也更加懂得了亲情和爱的珍贵。
爱是最长情的陪伴,爱是同舟共济——因为,大家都在才叫家。
杨荫杭病愈后,想另换房子租住。经亲戚介绍,杨家父母带着小杨绛曾一起去看过一处旧房子。后来钱锺书和杨绛偶尔聊天才得知,那所房子原本是钱家租居的流芳声巷朱氏宅的旧屋。虽然杨父最终没有选择这所房子,但这也算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钱杨二人第一次擦肩。
世事兜兜转转,有时就是这样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