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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老板身家百亿

山峰耸立,万仞映雪。

梁先生站在峭壁之上,轻轻一蹬向空中飞去,空气中好像有魔力在托举着他的身子,他向左一歪,恰似一只老鹰贴壁掠过。忽然,他大角度转弯,在蓝天的映衬下,像一片落叶扎进高低起伏的雪海。我身边的同事们开始忙碌,协助教练团队记录梁先生翼装飞行的数据。我混在其中,滥竽充数,不敢多言。

上次在澳洲西部,我陪同梁先生冲浪的教训还历历在目。那时,我面对卷在印度洋滔天巨浪里的梁先生,傻乎乎地问同事:“我不会游泳,可以玩冲浪吗?”同事们纷纷表示可以,他们信誓旦旦,我深以为然,并盘算工作结束后也下海试试。谁料,我与同事们的对话,被戴着耳麦的梁先生听到了。他登艇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认真地告诉我冲浪的注意事项:“下辈子会游泳了再下水。”

从此,我改掉了小声嘀咕的毛病,只在心里骂骂咧咧。

这次,梁先生玩的翼装飞行,看起来比往日里的冲浪、帆船、攀冰、滑野雪、MMA格斗都更加凶险。尽管他已有上百次低空翼装飞行的经验,每年在这方面投入的训练费用更是高达300万美金,但我还是忍不住屏息凝气,直到教练们的欢呼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才将悬着的心按回肚里。

我生怕梁先生有什么闪失,我刚到手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我在入职以前,自以为身家百亿级的人物都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之流,只知道腆着个肚子,在安保人员的簇拥下,吃吃喝喝谈谈恋爱,简直死不足惜。从没想过,这种身家的人会有梁先生这样的体魄与身手。在种种极限运动的磨炼下,他保护身边铜浇铁铸的安保人员,绰绰有余。

梁先生是TC金融集团的股东。TC金融集团是欧资财团,由三个家族集合而成,涉及银行、保险、医疗、工矿、运输等诸多领域。历经百年,三个家族明争暗斗,目前风头最盛的就是梁家。

梁家是瑞士籍华裔家族,实控人是梁耀邦先生,50多岁,我们称他为大董。大董是梁先生的哥哥,梁先生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我们称她为胖胖。大董将TC的部分股份分给他们二人,同时授予了梁先生在TC大中华区银行部的行政职权。

TC银行部管理着高达数万亿瑞士法郎的资产,其中,大中华区在投资银行、私人银行及财富管理等业务领域独占鳌头,实力不容小觑。在梁先生任期内,该区域所有董事总经理(MD)级别的高管都需要向他汇报工作。然后,再由他向大董汇报。

2015年,29岁的梁先生在香港就任。他带着4岁的女儿卡卡、女友燃燃暂居深圳。同年,23岁的我大学毕业,求职受挫。机缘巧合,我被梁先生选中,成为他的私人助理。

大学毕业前夕,我最敬慕的意大利语教授为我们布置了最后一道思考题: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

教授让我们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多问问自己,再给他答案。那时,对于我来说,人生最宝贵的就是找到一份可以“混口饭吃”的工作。

我在大学里主修意大利语,辅修汉语言文学,拿双学位,参加各种学生志愿活动,在自习室里没日没夜地奋战,但临近毕业,却找不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

最终,我投递了732份简历,通过学校举办的“就业双选会”,获得了一份在民办小学里当语文教师的工作。办公地点在离我家40公里外的镇上,月薪是税后6500元。因为一直找不到工作,所以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恩赐。但我的闺蜜东东却说,作为一名寒窗苦读16年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应该野心勃勃地追求更好的工作。

的确,从深圳到乡镇,我很不甘心。

那时,东东在香港读研。她说,她的导师送给她两张名企职业交流会入场券,她可以带我一起去。这种入场券相当于导师给的推荐信,企业方会在交流会上选些“苗子”带走培养,一票难求。

东东的导师是一家传媒集团的高级顾问,曾靠一支笔在娱乐圈里掀起过几场腥风血雨。他说东东是传媒界近几十年来难得的一块好材料,只是缺少一些机会。这样的评价让东东很崇拜他,即便当免费劳动力,夜以继日地赶稿也毫无怨言。我不知道这种入场券是不是东东导师口中的“机会”,但决定去香港看看。

去香港前,东东特意提醒我带一身有质感的宴会礼服。我权当她在开玩笑,我参加面试的正装全是在学校门口买的应届生专供,哪里买过礼服这种东西。

到香港后,东东一看见我就拉着我去看礼服。她忙前忙后,联系了几个相熟的校友,终于讨来折扣价。即使这样,租赁24小时,也要2000港币。我只好挪用住宿费支付礼服租金。

当晚,就只能和东东挤在她的出租屋里过夜。我从没见过如此狭窄的出租屋。屋内的空地不够打开行李箱放平,只能让行李箱的一边顶着墙,另一边靠着床,从缝隙中翻找衣物。

那件礼服使我很为难,不知道怎么摆放才不会把它弄皱。东东让我躺平,把礼服展开盖在我身上。我俩挤在床上不敢动弹,谁也睡不着。

良久,东东长长叹了口气。她说她后悔了,留学就是投资,当时一心贪慕名校光环,没有考虑投资性价比。她没办法申请奖学金,学费、食宿加在一起,算下来要花费近50万元,不知道毕业多少年才能赚回来。

东东的家境跟我差不多,她比我大一岁。在她去香港读研究生前,我们的人生轨迹基本相同。原本,我羡慕她可以去香港读书,但是看到她目前的情况,也许减少教育投资是个明智之举。

我环顾屋内窘迫的生存环境,又看看身边肤白貌美到发光的东东,不由得感叹道:这就是人类道德的胜利。不是我夸张,那些比东东颜值差上五分的女人,想要靠美色吃饭都轻而易举,但东东偏偏是头不靠外表吃饭的倔驴。

第二天的职业交流会,来参加的企业寥寥无几,求职者却一望无际。有些导师亲自带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跟企业方寒暄;也有些求职者本身就和企业方很熟。东东说,这些人会被内推进企业,没有内推机会的求职者就只能从四方面做准备。

我问:“不是学历证书、技能证书和实习经历这三方面吗?哪里来的第四方面?”东东瞥了我一眼,嫌弃我不够与时俱进,吐出两个字:“整容。”

的确,“颜值+实力”这副牌打出去堪称王炸。我身旁的求职者几乎全是名校毕业,智商高,情商高,颜值高,非常可气!但这些人在东东面前还是逊色很多,东东只需站在那里就有企业方主动向她示好。而我,整晚都无人问津。迫不得已,我只能调整作战目标,把这次求职会当成2000港币一位的自助餐。从这个角度看,那个晚上的酒很好喝,甜点和小食也是极品。

很快,东东就收到了传媒公司发来的实习邀请,那是她最期待的公司。她负责经济投资板块的艺术品投资方向。

她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更没有拉着我庆祝,而是帮我把简历修改到尽量接近企业方招聘标准的样子,疯狂投递。最终,无济于事。

幸好,我还有小学教师这份工作兜底,回深圳后虽然失望却不煎熬。

就在我安心准备入职当老师时,邮箱里蹦出来一封TC金融集团香港区银行部的邮件。邮件中提到,只要通过心理测试就有机会入职。附件是1000余道心理测试题和答题要求。

入职这种在全球排名前五的金融集团竟然如此简单?是不是电子诈骗?

我正纳闷儿,东东的电话就打来了,问我是不是收到了TC发来的培训邀请。她说,她把我留在出租屋里的简历复印了很多份。去采访时,只要有机会就把我的简历递给对方。但她现在人微言轻,也不知道这招儿管不管用,所以没提前告诉我,怕我失望。

不管能否进TC工作,冲着东东这份情谊,我都愿意为她洗一年袜子。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鼓作气完成了千余道心理测试题,提交邮件时已经凌晨4点。

第二天一早,TC香港区银行部就打来电话,这让瘫在床上的我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对方说,他是这次培训班的负责人Tony。他问我能否按时去香港参加培训,我毫不犹豫满口答应。紧接着,他跟我说了一些培训的注意事项,尤其是要提前申请护照和签证,毕竟一旦入职就要做好随时出差的准备。

还能出国?这让我很兴奋,忙问对方培训多长时间可以转正,Tony在电话里发出惊讶的声音,就像这半天都在鸡同鸭讲。

接下来,他给我讲解了这次培训班的意义。

原来,本期TC培训班时长是六个月。在此期间,东亚地区的项目组负责人会来培训班里挑选人员,被选走才意味着进入实习期。进入实习期的人很快就能转正,没有进入实习期的人只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果然,雇主没有省油的灯。求职者想的是,骑驴找马。雇主想的是,是骡子是马先牵出来遛遛。

我的试错机会接近于零。如果没被选上,民办小学语文教师这份工作也不会一直等着我,那岂不是又要经历一遍找工作的磨难?但民办教师既没有稳定的编制,也没有高薪厚禄,在TC提供的工作机会面前显得弱爆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答应Tony按时参加培训。当我有了跳出原有轨迹的念头,去哪里就变得不再重要。

培训期,住在维多利亚港最美的酒店。

TC香港区银行部位于香港九龙的一栋写字楼内。大堂里,三十多部电梯此起彼伏地发出“叮咚”声,门每次打开,都会拥出二十多人,每个人都步履匆匆。Tony在人群中向我们挥手,他只用寥寥数语,就让我们觉得在TC工作无比体面。

简单寒暄后,Tony带我们走进TC的专属电梯。他指着电梯楼层按键说:“宝贝儿们,这十层都是我们集团租赁的,一共30万平方英尺,每年租金就得花10亿港币。我们的上一层就是公共观景台。那些网红为了打卡维多利亚港的夜色都挤在这里,而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一扭头就能看见。观景台上面,是咱们集团的合作酒店。平日里,来办理业务的大客户都住这边。这次培训,我特意向上级申请,让大家住这间酒店。这里,健身房、游泳池一应俱全,省得来回跑,瞎折腾。香港的紫外线可坏着呢,分分钟让你长细纹。”

Tony说话的腔调中弥漫着欧资财团的得意。他帮我们安排好住宿后,又发给我们每人一份资料。资料里,除本周培训安排和相关注意事项外,还有我们八个人的简历。

好一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门后,从窗外望去,云朵在脚下,腿不自觉地发软。我跳起来,往床上狠狠一躺,太过瘾了。顾不上休息,拿起手机恨不得把房间内所有细节都拍照。房间的餐柜里有精致的甜点,三米开外就能闻见醇厚的榛子巧克力香味。我拿起一块,再三确认是免费的,才托起来直接放进嘴里,大咬一口,幸福。

我让东东下班后快点过来找我,然后躺在浴缸里,一边看着夜色喝酒,一边拍美美的闺蜜照发朋友圈。东东半晌才回复。到我这里的时候,也已经很晚了。她看起来很疲惫,跟我聊天时也用一副忧心忡忡的眼神望着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说:“如果咱们自己预订这样的酒店,一天都要三四千港币,但现在能免费住半年。”

东东说:“你最好早点被选中,然后去实习。对了,你这几天把简历完善一下,再去找别的工作,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万一没被选上要留条退路。”她说话时的表情特别像我妈。

我说:“我要是中途放弃或者不服从分配,那培训期间产生的这些费用就要自理,还要赔公司违约金。乐观点,我们开瓶酒吧,Tony给我们的清单上列出了免费的项目,我看到上面有种在外面要卖一两千的红酒,现在竟然能免费喝。咱们今晚试试。”

东东说:“你怎么如此幼稚?他们让你住这边,也是对你私人生活的一种考核。你现在点一瓶超过500块的酒,过不完明天的培训就得被淘汰。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跟你一起参加培训的人都是些什么来头?”

怎么能说我不上心呢,我刚听说这次培训的八个人都是女生,就赶紧看了几集《后宫·甄嬛传》。

我看东东又想唠叨我,连忙说:“她们的简历我也看了,有三个人是藤校背景,还有两个人的毕业院校是QS(世界大学排名)前50名。但剩下的三个人都跟我一样,学历没有特别出色,其中有一个也讲普通话,不过她是德国籍。”

东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提醒我找工作的事情,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应和。她的工作压力肯定很大,那么可人儿的一张脸都熬出了黑眼圈。我让她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她拒绝了。她说自己总是通宵赶稿,有时间会来看我。

我们俩躺在床上,窗外的云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东东以为我睡了,蹑手蹑脚地起床,坐在书桌前又开始赶稿。

我不知道自己入职后会不会也像东东那么忙,忙到窗外的夜色那么美却无心观看。如果是这样,那众人口中的好工作,是有地位有名利的工作,还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呢?在微弱的键盘敲击声中,我进入了梦乡。

翌日,培训正式开始。Tony在培训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要守规矩,也就是要听他的话。无论对错,千万别想着越级汇报或者投诉。如果这样做,即使被上级受理解决了问题,也对我们长期发展不利。他说,如果有幸在TC工作,那么在未来的十年里,公平与否、是非对错都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领导的喜好就是唯一的标准。

在这座等级森严的“金字塔”里,从下到上,大致可以分为这些层级:AN(分析师),A(经理),SA(高级经理),VP(副总裁),SVP(高级副总裁),D(总监),ED(执行总经理),MD(董事总经理)。其中,Tony就属于VP层级。但不管你是VP还是MD,这些都只是层级而非行政职务。

TC的人情世故让我从一名大学生迅速地转换成了社会人。在培训的第二天,那个和我一样说汉语的德国籍女生就被日本区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选走了,没有任何考核。那时,我只觉得她很幸运,没想到她叔叔是TC的重要客户。

在培训的中期,学校开始频频催促我就业。辅导员一而再再而三地吓唬我、催我、求我签署三方协议。甚至告诉我,可以帮我到校友的公司里盖章,伪造已就业的假象。他们为了提高“就业率”,使用的方法层出不穷,但就是没工夫考虑,如何真正帮学生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学校每次催促我的时候,我都十分难过。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从上学开始就高标准地完成老师提出的各项要求,但还是找不到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不能去送外卖吗?不能去餐厅当服务员吗?如果我没有读大学,没有双修意大利语,没有刻苦读书刷题,我想,我能。但现在,我不能。我变成了老师重点关注的待就业对象。

有时,我也想放弃。要不然先随便找份工作吧,要不然先签了学校的三方协议吧。难道,学校这样做不是为了学生好吗?不是为了我吗?不是吗?

眼看跟我同期的培训生一个个被挑走,我的头发随着她们的离开一把一把地掉。

经过几个月的锤打,东东和我一样,她的斗志也荡然无存。她来找我时也开始一瓶接一瓶喝酒。我无力安慰她,只想和她一起喝到烂醉。

我说:“IT、金融看起来都是赚钱的行当。但IT民工能靠技术赚钱,金融民工只能靠投胎赚钱。没资源、没背景,干金融就是活受罪。”

东东说:“何止是金融!我转正后,连一次上镜机会也没有。不给那些金融巨鳄点甜头,哪个愿意开口?你怨不怨我?”

我喝了一口酒,说道:“把美色当资源的事我自己都不会做,干吗埋怨你?大不了回去重新找工作,还能饿死不成!深圳发展那么快,说不定哪天就拆迁到我家。到时候,我就躺在家里,脖子里挂一串钥匙等着收租。他张宇算什么东西,就是求着我去TC我也不会去的。”

张宇的事情是东东后来才告诉我的。我能去TC培训,不是因为我的心理测试成绩有多好,而是张宇把我塞进了培训班的名单。

张宇是TC日本区的一个高管,ED层级。之前,东东采访他时,他对东东很友善。东东看他好说话,就把我的简历给他。所以,TC才会给我发邮件,我接到培训通知后,东东自然要对张宇表示感谢。张宇让东东等他再来香港时请他吃饭,东东满口答应,还很认真地找餐厅。在东东看来,这是一场表示感谢的饭局。而在张宇眼里,东东这样做是默认要当他的情人。

东东拒绝了张宇,张宇颇为意外,但表现得很大度,还让东东有问题随时找他。我和东东天真地以为张宇这样的大人物懒得跟我们计较,谁知道张宇这只老狐狸,老早就算计好了。

那时,我在培训班里一如往常,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表现就有项目负责人把我选走。但我是张宇塞进去的人,也只有他会派人把我选走。这无疑是白白浪费了我求职的黄金时期。

有次,一个项目组负责人来选人,他的考核任务是让我们把一份70多页的文件资料,做成一份500字以内的综述。写完后,所有培训生一致认为完成这项任务最出色的人是我。但是被选走的人,却是考核前一晚将烂醉如泥的他送回住处的女生。

利益交换,本就是心照不宣,讲明了还有什么意思?是我后知后觉,才忽视了一些之前就应该发现的细节。仔细想想,我们这批培训生,最先被选走的是客户的千金。她来TC只是为了在履历上镀金,迟早要回去继承家业。

接下来,是一位地方官员的千金。选她的人负责的项目需要她父亲审批,有她在自然一切顺利。我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总是抱怨现在的公开招聘考试太透明,不好操作。好像入职TC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委屈。后来,听说她办理入职手续后就去挪威滑雪了,从没去过TC的任何办公地点。由此可见,在投行里,或者说任何行业都是这样,学历常常没有能力重要,有时候,也没有资源背景重要。

照这种情况来看,Tony应该一早就知道我们这批培训生不是普通的培训生,而是高管的关系户。所以,一开始就给我们安排了如此奢华的酒店。

而那时,我很“聪明”。以为TC与酒店的合作是年签,闲置也得照样交钱。与其在外面另外租房子,多付一份租金,还不如就把我们安排在这边。我们方便,他也省事儿。现在看来,以我的道行哪里看得透他们这群老狐狸。

后来,Tony开始培训新的实习生,这批实习生跟我们那批人完全不同。他们经历了层层筛选与面试才有机会坐到TC的培训室里,每个人都被扒了一层皮,远不止做一份心理测试这么简单。

面对他们的实力,我从心底产生了畏惧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开始逃避,大多数时间就在酒店房间里躺着摆烂。我不知道为什么,刚入社会就被社会淘汰了。Tony也不再过问我的事。我是被挑剩下的人,这一点我和他心照不宣。

烂到老天爷看不惯的时候就会触底反弹。

那天,我在浑浑噩噩的梦里听到了杂乱无章的门铃声。当时,脑海里本能闪现出Tony教我们的敲门礼仪:“敲门时起初要轻,渐重,声与声之间要有停顿间隙……”但转念一想,这种矫揉造作的敲门方式,以后跟我再也没关系了,竟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手机铃声也来捣乱。一看,是Tony打来的。一听,在门外歇斯底里敲门叫喊我名字的也是他。我慌忙把头发往脑后胡乱一扎,套上衣服就冲到门口给他开门。这种情形任谁看都像是在捉奸。

一开门,Tony就给了我一个拥抱,郑重其事地恭喜我:“宝贝儿,梁先生想请你去当他的助理。”

“梁先生?”

我很诧异,我依稀记得Tony在之前的培训中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这个人。当时,他只用手一指沙盘,轻轻地说了句:“目之所及,全是梁先生的产业;从分析师到董事总经理,全是梁先生的打工人。”然后,整个培训室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东东也向我提过这个人。她说,梁先生是TC实控人梁耀邦的亲弟弟。今年,梁耀邦不仅将TC的部分股权授予了梁先生,还赋予他TC大中华区银行部的最高行政职权,香港区银行部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她还说,他们公司拿到了这个新闻的独家报道资格,但她依旧没有上镜的机会。她说话时,我很难过。东东帮过我,但我一点儿也帮不了她,我自身难保。

Tony见我没有说话,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说:“惊喜吧?我一听到风声就赶紧去给你准备衣服,找形象设计师。这会儿梁先生的董秘周先生正在司徒浩办公室聊天,估计等下要找你面谈。你看我糊涂的,忘了咱的颜值这么能打,不过这设计师既然来了,要不就给她一次机会?”

我现在的样子好似行乞归来。但Tony说话的神情语调却没有半点讥讽的意味,真诚至极。不仅解决了我的问题,还避免了我的尴尬。

“你见过梁先生?”我任由设计师装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Tony聊着。

Tony往我身边靠了靠,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不瞒你说,远远地见过一次。当时,梁先生一个人站在巷子后面抽烟,那身形放我们圈子里肯定是‘天菜’。可惜,他有女朋友了,听说那个女人已经陪他三四年了,可是没有名分,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呢。”

Tony从不隐藏他的性取向。这番言行常常让我不知如何回话,只会傻乎乎地赔笑。

我跟在Tony身后,走进司徒浩的办公室。司徒浩是TC香港区的总负责人,MD层级,在此之前,我只在杂志上见过他,知道他是印度人。此时,他正在给坐在沙发上的人沏茶,我刚想向他打招呼,突然意识到他给别人沏茶,那证明喝茶的人地位更高,我连忙转换角度,先向沙发上的人微笑致敬,再向司徒浩打招呼。

沙发上坐着的人正是Tony口中的周先生。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新加坡男人。老周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梁先生需要一个普通话标准、粤语地道、懂意大利语的助理。我看你的简历,初中前在北方生活,之后在深圳读书,双修意大利语。所以,我们选择了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毕竟,从TC香港区银行部找一个中文流畅、会意大利语的员工并不难。

我清楚地记得,培训初期,Tony让我们完善登记表上的信息。其中,语言能力这一栏被设置成了四个空格。我写的是:普通话、粤语、英语、意大利语。我实在凑不够四种语言,才将中文分开来写。而培训班里的其他“卷王”们竟然问Tony,空格设置得不够多怎么办?如果Tony把这一栏换成五个空格,我就只能把老家话也加上了,毕竟我们山东话的倒装句也很经典。但如果设置成六个空格,那我就只能把梦话也写上了。幸好,Tony懒得再去打印,才让她们在末尾写了个“等”字。所以,她们的表上写的是:汉语、法语、俄语、英语等。

难道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对,见老周之前,Tony找设计师专门为我补了妆。难道他们是想让我做那种助理?面对梁先生这样的身价,我能抵住诱惑吗?他会给我多少钱呢?我的思绪越来越不着调。

老周仿佛知道我想什么,他说:“看你面相老老实实,还有些憨厚,没想到还挺乐观的。像梁先生这样的身份,大把女人追。他是不会去追一个女人的。选你,是因为我们已经对你的背景进行过深入调查。”

老周喝了口茶,继续说:“你初中毕业来到深圳读书,一家三口还有只狗挤在关外自建房的二层,一层用来开大排档。你周围的邻里大多数是原住村民,他们的土地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被几家企业征收建设厂房,时至今日,每人每年都会拿到30万—50万元的分红。你家尽管房子也在这个村,但户口不在,所以这些分红跟你家没关系。当你的同学在度假时,你只能在家学习,写完作业还要到一楼帮忙端盘子擦桌子。尽管成绩优异参加了高考,但你身边的同学却直接在国外读了国际排名前100名的大学。你在这种环境下生活,还能在入职心理测评中取得那样优异的成绩,而且体检报告也十分健康。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你开悟了,得了大道;二是你没心没肺根本就意识不到。总之,你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老周这番话把我整蒙了。我分不清楚他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在他说话之前,我都认为自己有吃、有穿、有车开、有房住,还有男生追,简直福星高照。

司徒浩倒是见缝插针地夸我,他也夸Tony:强将手下无弱兵。

老周的时间非常紧,与我简单交谈后,便让我赶紧收拾行李,办理手续。

Tony跟着回到房间,一关门就开始对司徒浩破口大骂,一副为我打抱不平的样子:“星星,你看司徒浩,他这摆明了见不得你好,还好你吉星高照。”

“啊?”我莫名其妙,不明白Tony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傻妹妹,这个司徒浩明面上说我培训新人很有一套,他的意思是让老周多看看其他新人,不要急着选你啊。你说,你有这个机会多不容易,平时又没有得罪他,干吗使这种绊子?”

我恍然大悟,这个司徒浩可真是个笑面虎。

Tony边帮我收拾行李,边向我透露着梁家的八卦。他说,梁家的财富说来话长,相传,他们于清末迁入欧洲。那时候,西洋人带来了照相技术,民间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玩意儿。坊间便有了这样的传言:富贵人家的男童,命中带财,只要乘其不备,拍下他的照片,再在照片后面写上他的名字,每日里供以香火佳肴,便可将他的富贵命借走,增强自己的财运,但孩童便会不久于人世。一些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边趁机拍下男童照片卖给心术不正之人,一边又扮作精通“化解之法”的江湖术士,骗取男童家属的钱财。

那时,梁家做钱庄生意,商铺房宅加在一起有九里街那么长。到了太祖这一代,依旧靠这份家业过活。太祖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医术,有妙手回春之力,声名远扬。

一天,他行医归来,见一群家丁围着一个西洋人殴打,便去了解情况。原来这个西洋人见一个孩童穿虎头鞋戴虎头帽十分可爱,便上前询问了这个孩童的名字,还想给他拍照片。孩童被西洋人的举动吓得大哭不止,引来不少人的围观。这个孩童的爷爷是当地手握重兵的大官,以为这个西洋人是借命的术士,随即喊来家丁对这个西洋人动了私刑。太祖医者仁心,根本不信邪,以家族声望打了包票,才将这个西洋人救出,并为他疗伤治病。

但好巧不巧,没过几天,这个孩童在河边玩耍时竟突然晕倒,一头扎进了水里,幸好身边有家丁陪同,将他及时救起,抱来找太祖医治,才捡回条命。

太祖看着眼前的孩童,嘴里说并无大碍,只是玩累了脚滑落水,受了些惊吓,睡一觉再休息几日便可生龙活虎。其实,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先知道要大祸临头了。原来,这个孩童得的是一种先天性疾病,脊柱歪斜已经压迫心脏,命不久矣。但商不与官斗,如果他如实相告,肯定被当作和那个西洋人一伙儿的邪士。到时候,这个西洋人有靠山,自己的性命却难保,祖宗基业也将化为乌有。即使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以后钱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他这一世哪里忧过柴米,这让他忧虑不堪。

西洋人得知此事后,便劝太祖一家移居瑞士。太祖看着眼前破碎的山河、动乱的时局和自己的境遇,对这片土地失去信心,便在这个西洋人的帮助下,举家逃往了瑞士。之后又贱卖家产回笼资金,凭借自己精湛的医术,初步工业化生产药品。后来,在这位西洋人的牵头下,梁家与另外两个家族的产业合并。当生产与资本集中,便促使了工业资本和银行资本的加速融合。经过160余年的发展,TC逐渐成为金融巨兽。

我不知道Tony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我俩的心理距离,在畅聊八卦的过程中拉近了许多。Tony开始和我以“兄妹”相称。他把自己在职场中栽过的跟头告诉了我,提醒我要提防司徒浩这类人。

原来,Tony和司徒浩同一年进入TC金融集团。在两人竞聘SVP(高级副总裁)的关键时刻,公司收到了一份关于Tony骚扰女职员的实名举报信。Tony只好“主动”退出竞聘。如今,十多年过去了,Tony还是VP层级,而司徒浩却平步青云,升任香港区银行部主管,MD层级。司徒浩主管香港区银行部事务后,当即对Tony的工作进行了调整,只让他负责新人培训,不再负责具体的投资项目。Tony的层级虽然没有降低,但没了项目提成,年薪缩水得相当厉害,真是杀人不见血。

在离港回深的路上,老周特意嘱咐我,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向梁先生的女朋友燃燃表示感谢。因为她在看我们的简历时,觉得我的名字有趣便念了出来:“星星,星星。”梁先生的女儿卡卡听到后,特别欢喜,拿着我的简历不松手,梁先生这才选了我做助理。

老周问:“知道卡卡为什么喜欢你吗?”

领导嘛,拿下属的尊严取乐,也是他的职权之一,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当领导。我看老周想调侃我,就顺着他说:“在小朋友眼里,猩猩都是长毛的,而我是没长毛的。”

老周哈哈一笑,赞我聪明。他让我帮他拆开司徒浩送来的香港特产。我打开礼盒,里面放着三片甲骨文龟甲片。

老周说:“香港会展中心外形似龟,这个司徒浩还挺有创意的。”

我说:“这算哪门子香港特产,明明是河南安阳出土的。”

老周看了我一眼,问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司徒浩的坏话了?”

啊?老周这句话让我大为震惊,我回想自己刚刚对司徒浩礼物的评价。难道老周从我的语调或句式中察觉到我对司徒浩有成见?那也应该问我跟司徒浩之间是否有过节啊?

老周面露得意之色,说道:“你与司徒浩的层级相差甚远,还没有利益之争的资格。你在TC接触到的最高领导应该就是Tony,那个人是Tony对吗?”

我点头,但没有放弃争辩。我将Tony的事情全盘告诉了老周。

老周说:“这件事确实是司徒浩策划的。但Tony有没有告诉你,是他请司徒浩帮他出的主意,用桃色绯闻压过他挪用项目资金的事,要不然他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完了。当年,监管办查出这件事后,Tony手中有个关键项目,香港区不想流失这样的人才,也不允许这样的人升职,所以就用这种绯闻分散注意力,但这个Tony,屡教不改。不过,他负责新人培训倒很有一套。司徒浩也算是知人善用。”

“我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比扛下莫须有的骂名还难。”

“给梁先生当助理可千万不能让别人把你当枪使啊。咱们做助理的既要跟高管在心理上保持距离,又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太清高不近人情,礼物该收收,事情该不办还是不办。”

我暗暗咂舌,没想到老周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他虽然与司徒浩同级,但权力却大得多。梁先生的一切事务都由他统筹,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上我,老周手下共有13个助理,但只有两个女生。他根据助理的级别与特点,把工作大致分为三块:集团事务、家族办公室事务、私人生活。

我被老周安排到照顾梁先生私人生活的团队,这也是日常接触梁先生最多的岗位。老周说,梁先生最近在欧洲帮卡卡选合适的教育团队,可能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这段时间,我的工作以照顾燃燃为主。

我问:“燃燃是卡卡的妈妈吗?”好多电视剧里都是这样,豪门难入,生了孩子也没有名分。

老周看我的眼神严肃了,他说:“当然不是。这种话以后不要再问了。咱们给梁先生当助理,就要学会降低讲话的浓度。”

老周是想让我多思考少说话。心里想十句话口中说一句话的浓度,就比心里想一百句话口中讲一句话的浓度高。我只能暗自祈祷,希望长期心口不一,也不会精神分裂。 O2wxpKf07xqmHupU3rjLqLwZIJ9f5tWTfHRWytJwnl/IvApp6VaeJRkyEtry8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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