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夜晚,船泊在江岸,舷窗外没有风,冷月落进江心。杜甫抬起头,遥遥望向天边的月轮。江水在无声流逝,就像悄然不语的一生,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恍惚中,杜甫仿佛坐到了一个舞台下,月光做的帘幕打开,往日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个男孩自洛阳建春门内仁风里的古巷中跑了出来,那是四岁的杜甫。母亲早逝,年幼的杜甫寄养在二姑母家,二姑母温良有爱,为杜甫撑起了一段晴朗的童年。洛阳是大唐帝国底蕴深厚的城市,父亲让杜甫待在这里,也为了他能接受好的教育。童年的杜甫,七岁已会吟诗,九岁习虞世南字,每日临帖,书法上也大有长进。姑母视杜甫为己出,一回,姑母的儿子和杜甫一道染上了严重的传染病,姑母忧心忡忡地照料这对兄弟,她在从小失去母爱的侄儿身上倾注了更多心血,以至于侄儿幸运地躲过了疫病,亲生儿子却夭折了。姑母家院中有一棵枣树,枣子成熟季,这个天真淘气的少年天天上树摘枣吃。这个夜晚,二姑母再次出现在杜甫的视线里,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恍如许多年前站在巷子口迎接儿时的他回家一样。
舞台上布景变幻,一轴青绿打开,一派明丽的江南山水跃然眼前,那是他二十岁远游时的场景。青年离开书斋,乘船东下,前往吴越。他在船上迎接喷薄而出的朝阳,又目送落日沉入浩荡的江水;他走到苏州,拜访吴王阖闾墓;他伫立于长洲苑旁,满池荷花正盛开,红焰如火;他渡过钱塘江,来到明镜般的鉴湖畔,这是越王勾践的故里,是大禹治水的地方;他乘船一直抵达曹娥江上游剡溪,停泊在李太白流连忘返的天姥山下,那时,他还未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偶像。
这一段远游持续了四年,江南以潋滟的水光和山色荡涤着青年的心魂。
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赶回洛阳,他要去成就人生第一“要事”。这一年,由于皇帝在东都洛阳办公,原定长安举行的进士试改到了洛阳。凭借着少年的盛名,杜甫向所在州县争取到了举荐入京考试的资格。这是唐朝科举选人的惯例,参加京城进士考的士子一般通过两条路径选出,一是由中央、地方各类官学经过规定的学业考试,选拔到尚书省,这类考生叫“生徒”;另一类就是杜甫这种由地方州县官府举荐的考生,叫“乡贡”,这一资格的获得也并不容易,要经过县、州等各级考试。
年轻的杜甫自比文采如屈原、贾谊、曹植,自然没太将这场考试放在眼里,甚至没有遵循举子们赶考的普遍规矩:持久地在长安、洛阳达官显贵间交际,投上行卷,以期在进士试中获得赏识和举荐机会。
生活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场进士考试,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落榜了。这件事自然给了他一点苦涩滋味,但心中还不至于沮丧,毕竟他还活在一个安定富庶的时代,生活也没有显现出丝毫困难的迹象。
一不做,二不休,杜甫再次开启了远游计划,他认为读万卷书这件事已践行多年,而今迫切要去做的就是行万里路。这一次,他去往齐鲁大地,也是他父亲任职的地方,其时他父亲杜闲正在兖州担任司马。这里与明丽的江南截然不同,给杜甫的心以一种古朴浑厚的洗礼。他着轻裘,骑骏马,在春日邯郸的丛台上放歌,在冬天青州以西的青丘游猎。他登临泰山,一览天下之小。年轻的杜甫并不那么热衷写诗,他更大的兴致还在当一个游侠和射手。
回忆中的自由像月光下的风,吹到老迈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那飞一般的光辉岁月又在这个冬夜重临心头。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六年,开元二十九年(741),父亲杜闲病故,杜甫回到洛阳。
记忆的书页继续翻转,翻到了三十三岁那一页,天宝三载(744),杜甫永不会忘记,他遇到了炫目的天才李白,以及另一位辉耀唐代文学史的大诗人高适。杜甫先与李白一道渡过黄河,到王屋山拜见道士华盖君,到达后,发现修炼“长生不老”之术的华盖君死去了。随后,高适加入了他们。三个人在梁宋和齐鲁一带晃荡,他们在旷野里呼鹰猎兔,在天地间迎风逐鹿,在酒楼里痛饮狂歌。
记忆再次闪过。天宝五载(746),三十五岁的杜甫进入长安,自二十四岁那场科举考试后,“英雄入彀”的愿望再次变得强烈,随着年岁增长,建功立业的抱负日益急迫了。既然科举路没走通,是不是还有其他路可走呢?杜甫还真等来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天宝六载(747),玄宗皇帝于美酒和歌舞的间歇,想到要向士人展示浩荡的恩典,诏告全国增开“恩科”,搜求“天下士有一艺者”,为那些富有真才实学,而又没能通过常规科举试的士子打开一条特殊通道,这是常规科考外特别增设的一次国考。闻听这一消息,正在长安的杜甫自然满怀期待第一时间报了名,他想着自己的功业成败在此一举了,甚至将这场考试看作走向仕途的唯一出路。
天真的士子们没有料到,主持这场考试的人是宰相李林甫。此人一向痛恨文人、艺术家,认定民间生长起来的人不识礼度,让其跻身仕途会扰乱“正统官场”,便竭力阻止这些民间人才上升。随即,这场举国响应,吸引各地数千人参加的隆恩广开的选拔试,很快沦为历史的笑柄,最后,以不可思议的荒诞收尾:录取人数为零。这意味着应试的每个人都未能进入李林甫法眼,他禀告皇帝,“野无遗贤”。言下之意是臣等按照陛下旨意进行了人才选拔,只是很遗憾,这些混迹江湖的人着实辜负了陛下期望,没一个具备真才实学。大唐帝国最伟大的诗人就这样遭遇了一个小人的私心,宰相的傲慢、偏见与阴谋几乎掐灭了杜甫心中那个伟大的抱负。
他在长安困守着,卑微又无望。做门客,做幕僚,为自己挣一口粮食,挣一点生存下去的资本。一年又一年,他一直在焦灼地寻找着进入朝廷的机会,企望谋得哪怕一个草芥大小的官职。到了天宝十载(751)正月,正值玄宗皇帝祭祀大典,杜甫敏锐地觉察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于是一口气在延恩匦(唐时一种中央机构从民间采纳意见的信箱)中投入了三篇献给皇帝的赋。那些找不到出路的日子,杜甫时常会想起司马相如,想起他曾以一篇《子虚赋》拨动皇帝的心扉,由此叩开了命运沉重的大门。令人想不到的是,三篇赋竟真的引起了玄宗皇帝的赞赏,这是杜甫在长安的高光时刻。皇帝命宰相李林甫考察这位热情关注着国事的诗人。又是李林甫?可以想见这事又如电光一闪,便再无下文了。也不能怪皇帝,毕竟他的热情只能维持三分钟,对一般的人事都会过眼即忘,皇帝心里装着太多“紧要事”,还有那么多妃子、舞蹈、美酒等着他欣赏和品鉴。一个小小文人写下的文字,得到了圣上的批示,已经很能说明皇帝“求贤若渴”的殷切之心了。
天宝十三载(754),杜甫再向延恩匦投了两篇赋。那段时间他开始频频出手,向京城的相关权贵投诗,这个举动也叫“行卷”,也是唐朝文人仕进路上的必然程序。起先,行卷是应试举人为增加及第概率和争取更好名次采取的自荐策略。唐代进士考试录取结果并不完全依据考生的分数决定,甚至可以脱离考试本身预先确定录取名单。另外,当时政治上、文坛上有地位的人及与主试官关系密切者,皆可推荐人才,影响考试结果,这种行为被称为“通榜”。这样一来,赢得主考官或相关有能量的官员青睐变得无比重要。考生们以极工整的书法将自己的诗文誊录下来,做成精美的辑录,呈给朝中权贵。之后,此举被渴望功名的文人们不断发扬光大,成为他们自我推荐的方式。
无奈中,杜甫只得期望能以这样的方式引起权贵们的注意,将诗文当作敲门砖,敲开一扇通往官场的门。杜甫诗作中,有一首诗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是一首典型的行卷之作。不妨看看其中几句:“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这些诗句若换成现代散文笔法会是这样的:整整十三年了,我骑着瘦驴四处奔走。寄居于长安逼仄的角落里,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挨过一个又一个旧年,徒劳地迎来新的春天。常常地,天蒙蒙亮就出门,赶到达官贵人府前,趁他们未上班,期望抽空见我一面。傍晚时分,候在朝廷衙门边,等到老爷们下班骑着高头大马出来,我赶紧追上去,希求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每天吃着残羹冷炙,处处令人心生悲哀。当今皇上求贤若渴,不久前还在到处甄选人才,我满腹的志向忽然想要得以伸展。
眼下,他在长安已经待到了第十年,一年又一年,他翘首祈盼着,他不辞劳苦地奔走着,那段时间,拮据的诗人开始“卖药都市”,每天都要迎接人们的白眼和唾弃,他像乞丐一样在帝国的首都忍饥挨饿。大概是那些行卷的诗歌和文章打动了哪个官员,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天宝十四载(755),羁旅长安的第十个年头,杜甫终于等来一个小如芝麻的官职:河西尉。尽管这个卑微的职位来之不易,经过反复思量,杜甫却拒绝了。他太清楚县尉这种职位:“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他对自己是了解的,这类治安捕盗的差使,令他望而生畏。这些年东奔西走,让他见识了太多恶狠狠的小官吏,他做不了这种阿谀奉承、欺下瞒上的小官。他的抗拒竟然起了一点小作用,朝廷改任他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主要职责是看守兵甲器杖,掌管门禁钥匙。
就在杜甫上任没多久,安史之乱爆发了。安禄山的大军击碎了一场盛世的迷梦。最坏的日子都在后头呢。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杜甫在离乱里回家省亲,才知道小儿子已被活活饿死。
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四起的狼烟,沿着小路逃出长安,追随唐肃宗来到中央政府临时驻地凤翔。尽管双脚已踏入了乱世,杜甫心里“忠君”的执念并未有任何动摇,他在诗中描画了来到凤翔的自己,“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我们无从得知他是不是有机会近距离面见天子,但这副落魄相确乎肉眼可见。
五月,杜甫被朝廷任命为左拾遗,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谏官,不过拥有向皇帝提意见的权利。就是因了这个危险的权利,杜甫的左拾遗还没做到一个月就出状况了,因为房琯被肃宗皇帝罢相,杜甫向皇帝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这令肃宗皇帝对他心生了反感。若不是新任宰相张镐出来说了话,或许杜甫连性命都没了。那年闰八月,皇帝索性给了杜甫一个长假,让他回乡探亲去了。这个连官服都置办不起的落魄的小拾遗,顶着满头白发,走在难民的队伍里。
至德二载十月,肃宗皇帝回驾首都长安。十一月,杜甫携带家眷,举家到了长安,仍担任尴尬的左拾遗,这份差使一直持续至乾元元年(758)六月,肃宗皇帝贬杜甫为华州司功参军,让他管理当地的祭祀、学校、考试等文教工作。
这显然是一段痛苦的经历,这样的小职位不仅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而且工作环境和工作状态都极折磨人。杜甫写过一首诗《早秋苦热堆案相仍》,吐槽整日为堆积如山的公文所迫,心里烦躁发狂的情景,诗中说:天气酷热,食欲全无。还在为夜晚宿舍里的蝎子发愁,苍蝇也成群结队飞舞着。束紧腰带穿着齐整的厚衣服快要将人逼疯了,案头文件却又火急火燎地亟待处理。此刻,多想逃到郊外,赤脚踏在冰上就好了。
于是,索性放弃掉这鸡肋一般的官职。乾元二年(759),杜甫一家由华州到了秦州,随后又投奔了同谷。杜甫不会忘记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自己穿着粗布短衣,踩着半尺厚的雪,扛着锄头上山挖黄精的情形。
为了生计,考虑到中原民不聊生,西蜀一带却因为天然的地理屏障,还保持着相对的安定,大概百姓的生存境况也会好一些。那年冬天,杜甫毅然决定不避路途险恶,翻越蜀道到成都去。行程一个月左右,他到达了成都。在城西筑草堂为家。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尽管是异乡的远客,但恍惚间仿佛在浣花溪畔重新拥抱了和平宁静的生活。
只是成都的生活依然不能赐给诗人一个祥和的晚年。时代的动乱,像大地震之后的余震,这个走着下坡路的帝国,已经没有能力平息民间四起的乱象。因剑南兵马使徐知道于宝应元年(762)兵变,成都几成危城,杜甫只好离开浣花溪畔,避乱梓州、阆州等地。
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告别了成都草堂,于大历元年春天来到夔州……
一生多么漫长,恍如无穷的长江水;可在回忆里,又那么短暂,短暂得就像这个冬夜,像那一阵自江边吹过去的风,转瞬间已永不再来了。
船在湘江上走着,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来越乏力了,寒气交织着湿气,江水漶漫啊;他越来越恍惚了,时日将尽,音书渐绝。“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他的世界很小,小到连腿都伸不开了,小到只剩这立锥之地了。他的惆怅很大,大到漫过整个帝国的黄昏。
船在湘江上走着,青天在上,水在下。
船在湘江上走着,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时日将尽。
他写下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是杜甫的笔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一生的艰难和困厄都定格在他的诗里,他的心挂念着受难的人,挂念着干戈难平的中原,挂念着与他一样在大唐微弱的喘息里挣命的无望的生灵。
770 年冬,杜甫死在船上。
他一生的远行始于船,终于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