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苦的。”这是少年姜夔对生活的印象。
可生活本来不该是苦的。姜夔出生在饶州(今江西)鄱阳一个普通家庭,由于父亲姜噩一心扑在科举考试上,家中并没有太多稳固的收入,直到父亲凭借勤奋与苦学,考取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后,姜家境况才出现了转机。
姜夔不到十岁,人生第一场劫难就不期而至,母亲的病逝,给这个小小男孩的生命投下了第一抹巨大的阴影,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仿佛三月新花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给终结了。随后,男孩跟着父亲,由南方到达了帝国中部的汉水之滨。这个小小少年不曾想见,在不远处的路口,生活准备了另一个下马威,十四岁那年,还有一场死别横亘在生命里:父亲在汉阳知县任上突然撒手人寰。少年在沉痛中送别了父亲,突然成为无父无母的孩子,令他不知所措。被命运弃置的孤独,好比一个无底深渊,令人一瞥就战栗不已。好在上天总于绝境里同时留下一条小道,一个老仆带着这个无所依傍的少年投奔了他在汉川山阳的胞姐。许多年后,姜夔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严冬,少年跟在老仆身后,远赴另一个陌生之地,大风吹过旷野,猎猎作响。傍晚,两人投宿于野店中,土墙倾颓,连门都没有。这最初的寥落和苍凉,长久沉淀在少年心里。好在长姐如母,对无靠无依的弟弟视若己出,这才为他撑起了一方晴朗。
从小,姜夔便受父亲影响,学习诗词文章,也学习应举科目。父亲不但教儿子阅览经史子集,还以自身的行动为儿子树立了一个“走向正途”的榜样。尽管世间的路千万条,但对姜夔来说,读书人的出路似乎只剩这一条了,或者说读书人的光明大道便只此一条。父母去世后,姜夔似乎更深切地领悟到科举对他意味着什么。这个少年,已写出诸多漂亮的诗句和文章,已在翰墨场上扬名,科举考试,似乎就是蹲下身去拾起门前的一个果子。
南宋淳熙元年(1174),二十岁的姜夔回到家乡饶州,参加解试,按南宋的科举考试惯例,这是当地举行的考试,通过的人可以举人身份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不过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乐观是盲目的,事实上很多才华横溢的青年在走出科场后都会有这样的感叹。
当然,这不算什么。二十岁,正值狂妄的年纪,失败的打击会很快忘却。想起古人如何在这条艰辛的道路上拼杀,便又重新有了奋斗的勇气。于是三年后,他再次回到江西赶考,很不幸,再次失败。从淳熙元年到淳熙十年(1183),十年间,姜夔考了四次解试,他的举业仿佛受了神秘的诅咒,十年,一棵小树已经蹿到了楼房那样高,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已出落成少年模样,可这位文采斐然的文章大家,始终未能叩开科举路上第一扇大门。这是一件特别令人沮丧的事,以至于将他生命最蓬勃绚丽的十年涂上了一层无法稀释的灰调子。
史书上说这个青年“气貌若不胜衣”,这是有多清瘦呢?看上去,羸弱得要撑不住衣服了,简直就是一根移动的芦苇,这一切大概也拜这磨人的考试所赐。
十年苦读,十年期盼,换回的是一腔无望与苍凉。
当然,这十年,尽管一心牵挂着“人生大业”,姜夔也开始向心灵的外部探求。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叫山阳的小村庄里一直消耗下去,僻静偏远的地方极易消磨斗志,极易折断灵魂的羽翼。
二十岁,结束第一次科举考试后,姜夔就决定外出游历,去看看无穷的远方,去认识更多的人。他在潇湘与江淮一带辗转,他是一个朋友缘很好的人,所到处,结识了许多著名的文人朋友。宋人笔记中称赞姜夔“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又说“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这是对一个人胸襟开阔的生动描绘,即便已经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只要还能开饭,姜夔都愿意慷慨地和朋友们分享。这样的性情,大概也是姜夔往后在艰难人生中得以屡遇贵人的原因。
淳熙三年(1176),二十三岁的姜夔路过扬州,解鞍下马,做短暂停留。其时,下过一场冬雪,傍晚雪光中,郊外田野上荠麦弥望,姜夔向城中走去,城阙荒芜,人烟稀少,只觉得满目萧瑟。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朝皇帝完颜亮带兵南下,江淮兵败,扬州城落入金兵之手,惨遭洗劫,十五年后,这座城市依然未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恢复元气。黄昏的清角之声自残破的空城上响起,愁绪仿佛清寒一般不绝如缕,让人不禁念及扬州昔日的繁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那个南朝文学家所撰《殷芸小说》里令多少人神往的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那个杜牧流连忘返的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此刻,只剩颓败与荒凉。这个年轻人,被这番景象深深触动,提起笔,写下了旷世名作《扬州慢·淮左名都》。
漫游持续十年。十年中,姜夔结识了诸多名士,也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尽管,他依然没有找到一条进入仕途的道路,依然未能赢得安定富足的生活,但他的灵魂正在经历着世事的锤炼,心正变得日渐丰盈起来。
漫长羁旅中,最令姜夔流连的是合肥。一个地方令人生出情愫,往往因了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只有故事生长过的土地,于流水般过往的生命才具备意义。二十二岁左右,姜夔抵达合肥后,与一对姐妹邂逅。两姐妹不但明眸皓齿,更是姜夔的知音。年轻的才子,爱好深广,除了诗词文章,还醉心音乐、痴迷书法。两姐妹恰巧能歌善舞,精通音律,三人便有了说不尽的话。姐姐擅长弹琵琶,妹妹擅长调筝,而姜夔擅长写词和度曲,这是三人间的另一种语言。他们看过柳枝在春风里的轻舞,他们听过鸣蝉在夏夜里的歌唱,他们为一轮皎洁的明月驻足过,也为一场缠绵的夜雨感伤过。炫目的青春,天籁般的音乐,爱情、诗、酒以及大把大把的虚度时光的闲暇,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呀。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些事物之所以刻骨铭心,并非由于恒久,而是在于倏忽即逝的遗憾。这段爱情并不比青春来得稍微久长一点,在现实的遭际面前,情侣终究各自分飞了。姜夔未曾在文字中谈及具体的缘由,或许在他看来,倾吐事实已根本不再重要了。但他将这段青春时的爱情写到了诗句里,化作了透明而久远的惆怅。许多年后,他依然在诗句里怀念合肥的时光。在他现存的八十多首词中,提及这段刻骨之爱的词作有十七八首,超过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