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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恪太子李永事件后,宫廷内外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这种气氛又逐渐向整个长安城发散。温庭筠觉得待在长安城郊的鄠县未必安全,就萌生了出塞的想法。他从长安出发,沿渭川西行,再由回中道出萧关,最后到达绥州一带。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从军与入幕。这个年轻人,一心想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但机会一次一次地与他擦肩而过,现在,为了理想,他决定走一条更长的路,这多少有些曲线救国的意思。

边塞之行,持续了一年多时间,温庭筠奔走在一个又一个边关大营,谒见节度使和戍边将领,自然有很多人知道这位闻名长安的才子,也随处有人请他入席饮酒,却没有人愿意提供一个职位。

开成四年秋,温庭筠回到长安,参加京兆府秋试。考试进行得很顺利,可谓顺风顺水,那场秋试,温庭筠表现格外出色,位列第二,顺利拿到了第二年进士试的资格。温庭筠禁不住窃喜,心下想着,这一回,事情必然可成。京兆府秋试位列第二的人,一般情况下进士试都是十拿九稳的。

从开成四年秋天起,他的心一日比一日热切。

开成五年(840)春,礼部贡院,进士试如期举行,诡异的事情出现了。这场许多人看来能够彻底更改命运的考试,大才子温庭筠却缺席了,因故未能参加,史书上叫作“等第罢举”。有学者做过一个统计,从唐元和七年(812)到乾符三年(876),六十五年中“等第罢举”者仅三十二人,且原因不乏病故等重大意外。而开成五年秋天,京兆府的又一场考试,温庭筠依然缺席。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是真的生了大病?其实不然。温庭筠遭遇了一场人际危机,接连不断的毁谤,最终导致了他的缺席。他受到毁谤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寄居淮上浪荡成性,受姚勖笞逐;二是伴太子游,于太子的悲剧中也有不可原谅的过错,所谓“过错”是什么呢?大概他也被算到导致太子不求上进的那一批人中了。

光这两条罪名就够温庭筠受的了。在机遇遍地的长安,满腹才华的诗人却被安上了一顶“失德”的高帽,或者这也不能算是高帽,确切地说,是一个永远摘不掉的紧箍吧。

接连的失败,令温庭筠生出满心倦意。他决定离开长安到吴中去漫游,那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江南温润的天气和软糯的乡音无疑可以给满身征尘的游子带来抚慰。

会昌三年(843)春天,温庭筠结束吴越之行,重新回到长安,在城外的鄠杜别墅住了下来,这是早年置的房子。这个地方,既邻近天子脚下,又没有长安那样的高消费,是一处不错的选择。那是一段难得的闲适岁月。京都乡郊,坐落于田野中的屋舍外,有不尽的风景可看。春天,垄上荠麦青青,院外篱笆上缀满小野花,屋舍不远处有一片池塘,塘中水草丰美,是垂钓的好去处。秋天,清澈的湖水映着蓝天,近岸蒹葭连片,秋光里白花摇曳,一派苍茫景象。白鹭从水中惊飞,似一朵洁白的云掠过路人的视线。

温庭筠有想过平淡闲适地过完一生。到长长的小路上散步,一直走到落日西沉。记住每一种花的生日,听不同的树歌唱。到长安会腰肢柔软的歌伎,看美人在罗帐间舞动烛影。喝酒,喝酒,从黄昏喝到新月升起……

以小人物的平常心对待每个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不过生命的天平何其容易倾斜,他即刻发觉,自己不是过闲暇日子的人。想到年岁渐增,理想依然落空,他就会变得焦灼难耐。

到了大中年间,皇帝换了人,温庭筠的科举之心再次死灰复燃。他为此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史书上说他“苦心砚席”。大中二年(848),三十七岁的温庭筠重新步入礼部贡院赶考,随后,大中四年(850),大中七年(853),一直到大中九年(855),赶考,不断地赶考!这件事像一个永不兑现的承诺,即便得不到,温庭筠也不得不时常奔赴它。七年间,为了得偿所愿,温庭筠给许多高官送上行卷。大中六年(852),西川节度使杜悰调任淮南节度使,温庭筠到府上拜谒,大概是没有见到节度使本人,于是在杜悰城南别墅的墙上题诗一首,盛赞这位驸马爷(宪宗皇帝驸马)为了西川、淮南两地百姓,日夜在外奔忙,无暇顾及池中盛开的红莲。温庭筠此行的愿望是能够入淮南节度使幕府。杜悰倒也并非不解风情,读到这首诗后心中应该是很欢喜的,不过他没有按照温庭筠的预想做出回应,而是大手一挥,赏给这个诗人一千匹绢。一首诗,换来一千匹绢,按照当今的稿费来换算的话,可以算是一字千金了,不过我们也知道,温庭筠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中七年,进士试前夕,温庭筠又分别上启裴休、封敖、杜牧、蒋係、萧邺,并送上诗文行卷。如此这般花大力气推荐自己,可以想见随着年岁增长,温庭筠入仕的心愈加迫切了。

一次一次考,一次一次送行卷,都打了水漂,温庭筠还是榜上无名。

到了大中九年,温庭筠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再也没有当年第一次走进考场时的昂扬斗志,只是无法说服自己的执念,他又一次奔赴了贡院。这一年的考试不但没有实质性收获,反而闹出了一场祸端。

那一年中书舍人沈询主持进士试。作为主考官,沈大人对温庭筠的才华早有耳闻,更重要的是沈大人对温庭筠的“劣迹”也早有耳闻。沈询得知这个“才子”特别爱在考场上“救人”,简直到了以此为乐的地步。于是,他将温庭筠安排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坐在主考官的帘前答卷,那是最显眼的地方。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唐朝的监考制度,较之后来的明清真是太宽松了,甚至考诗赋时允许带韵书进去。至于考生之间相互走动,稍微聊几句也是可以的,《唐摭言》中就有记载,状元郑光业曾在科场上帮同场进士取水煎茶。

正是这样的监考模式,才给了温庭筠许多“救人”的机会。那场考试,温庭筠心情很是低落,第一个交卷离场,交卷的同时,给主考官沈大人留下了一封洋洋千言的信。就在做完这许多事的同时,温庭筠在考场上一连“救”了八人,帮助他们写成切韵的诗赋。当然此事应该不是沈大人抓了现行,而是考试后,从其他考生嘴里说出来的。无独有偶,大中九年三月,另一场重要考试,也有一个考生因为嫉妒,供出一桩温庭筠卖诗文帮人作弊的事实。那是宏词吏部科目选,京兆尹柳熹之子柳翰事先从命题官裴谂处得到考题,并托温庭筠写好诗赋,背下来。宏词选竞争相当激烈,十五名考生中录取三名,柳翰的上榜,引发了落榜者的愤恨,这件事后来处理了一批官员,连带着温庭筠也受到了影响。

既然扰乱考场,就该有相应惩罚,如何惩处温庭筠确实也难住了经办官裴坦,据说裴大人很是经过一番纠结,还是得到一位老吏的提示,才想出一个办法——贬为隋县县尉。温庭筠本不属于朝廷命官,何来贬官一说?贬为县尉的做法应该是一种象征性的惩戒吧。

到这份上,温庭筠的科考之路基本走绝了。

究竟是什么阻碍了一个文采斐然,在考场上得心应手,于公卿贵胄间进退自如的年轻人的上升之路呢?科举考试这件事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呢?

古籍上说,宰相令狐绹曾明确地给温庭筠下过一个断语:“有才无行,不宜与第。”这是有多深的仇恨,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才会下如此狠心的论断呢?不说别的,温庭筠好歹也是令狐宰相的公子令狐滈的座上宾呢。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宣宗皇帝有赏读《菩萨蛮》的雅好,宰相令狐绹就请温庭筠出手,新写多阙《菩萨蛮》进献皇上,并特意强调是自制的,同时告诫温庭筠此事切不可外传。按理说,送这么一个不费力的人情给当朝宰相,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温庭筠呢,在人情世故的关键处又犯了浑,转身就将这事说了出去。当然他这么做或许也有自我标榜的成分。这样一来,令狐宰相就搁不住了,这可是让他在皇帝面前出丑哇。温庭筠确实不太看得上令狐宰相的才华,还写过一句埋汰宰相的诗:“中书堂内坐将军”。从献词的事,我们也可以想见,宰相是很在意自我修为的,不然也不会有此一举,所以关于文化修为方面的诟病,一定会令宰相觉得受了大羞辱。尽管,温庭筠与宰相家的公子交情甚好,却一点没能增加令狐绹对他的印象分。

另一件事呢,说来有点蹊跷,大中年间,温庭筠曾当面得罪过宣宗皇帝。这属于特别小概率的事件,作为一介文人,按理说是没有机会面见当今圣上的,他们之间不会有交集,若说到当面开罪,那也得有个几十万分之一的巧遇才成。但这种事,偏偏就给温庭筠遇上了。据说这位宣宗皇帝酷爱“微服私访”,这不,有一回皇帝就在旅舍里遇到了温庭筠。作为闻名遐迩的大诗人,皇帝或许早就读过他那些艳丽悱恻的诗词,自然会格外留意他。

《北梦琐言》中记录了一段宣宗皇帝与温庭筠的对话——

温庭筠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你莫非是长史、司马一类的官员?”

唐宣宗说:“不是。”

温庭筠又问:“你莫非是大参、簿、尉之流的小官?”

宣宗说:“不是。”

皇帝的回答言简意赅,就是两个字,但我们知道人际关系的法则:话越少,事越大。皇帝显然受了一番刺激,当场心下就不自在了。皇帝是什么人哪?一个个都是“玻璃心”,受不得任何怠慢,受不得任何调侃。可怜了口无遮拦的温庭筠,并不知道自己的人设已在皇帝面前崩塌了。

就凭这两件事,再加上淮上遭打及各种风流浮浪的传言,温庭筠摊上的麻烦着实有点大了。就像裴坦在贬官文书中的定论一样:“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用现在的话讲,他的问题已上升到个人品行和道德层面了。 BU66s37D425t5cQDK8hcxCvryTkotZM3uHZz0GJeUkf/kwf6BpI9X6Y1kvMA39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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