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二段描述车开了,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切换成少女的视角,她刚好看见司机端正的肩膀。黄色的制服落入少女眼中,以至于和行车间逐渐展开的山峰相连,像是从司机肩膀上飞出去似的,那个世界是以司机的黄制服为中心的。
那是二十世纪初,汽车还很少,路上走的主要是马车,遇到汽车靠近时,速度较慢的马车会让到路边去,如此交错超车时,这位司机用清亮的声音向对方道谢,同时果决“如同啄木鸟般”地低头行礼。
所以一边开车他会一边不断地说“谢谢,谢谢”,这是小说篇名的由来。遇到了运货的马车,遇到了人力车,遇到了马,短短十分钟内,公交车就超越了其他三十辆车,司机也说了三十次“谢谢”,他如此认真,没有遗漏任何一次。车子如此往前走,司机频频对路上行礼,但他在方向盘前的坐姿维持端正,像一棵长在山上的大树,笔直、质朴、自然。
下午三点多,秋日的白天快要结束了,点亮了车灯。此时司机又多了一项体贴的动作,遇到马车时,为了避免惊吓到马,他会先将车灯熄掉,然后还是一样礼貌地说“谢谢”。到此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在这条道路上,他是大家都喜欢、都有好评的司机。
进入第三段。暮色中,公共汽车开到终点了,在山里有火车经过的城镇停车场停下。下车时,因为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了很久,少女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在摇晃,双脚好像浮在空中,头也晕晕的,不由得去抓住了妈妈的手。或许是这个动作引发了妈妈的不舍吧,妈妈对女儿说:“你等着,你等着……”然后去追上了司机,对司机说:“这个孩子说她喜欢你……”
女儿其实没有说,但妈妈看出来了,她认为女儿抓她的手就是要告诉她:“这个司机是好人。”所以妈妈动了一个念头,既然女儿要被卖掉,从明天开始成了陌生人的发泄物了,那么不如在被卖掉的前一晚,能够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作为一点点的安慰。找到一个好人,将她的童贞取走,让她献身给这个男人。
这也是生活在底层的母亲,最后能为女儿做的事,所以她大胆向司机提出要求。让女儿的初夜可以和一个体贴、温柔、有礼貌的男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完全不理解也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去面对一个彻底陌生、可能粗暴无礼的对象。
第三段非常短,这样就结束了。完全减省了司机的反应,也没有让我们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样突如其来的邀约的。第四段时间直接跳到翌日清晨,司机从旅馆的木造房子里走出来,仍然维持着正直如士兵般的姿态走向他的车,后面跟着妈妈和女儿,她们显然也是从旅馆里出来的。
看起来,司机同意了妈妈的提议,和少女共度了一夜。司机将代表要发车的紫色旗帜又插上车了,然后等待第一班火车到达后,搭载下了火车要换乘车的旅客。但有意思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不太对劲的事情,少女上了公共汽车,仍然坐在司机后面的位子上,用手轻抚着驾驶座的黑色皮套。
咦,这车子应该是要返回港口的吧?少女不是该去搭火车前往更远的北方被卖掉吗?她怎么会又上了车,而且以那样幽微却无疑是深清的动作抚摸司机的座椅呢?
然后妈妈也上车了,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取暖。然后是妈妈对司机说话。川端康成保持着极度减省的写法,完全没有任何描述,纯粹借着妈妈说的话让我们知道,或说让我们自己想象从昨天黄昏下车后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说:“一定要将这孩子带回去吗?一大清早,她又哭又闹,而且我还被你骂,唉,我这番心意有谁能够了解呢?我可以把她带回去,不过顶多也只能够待到春天为止。在这么冷的时候把她送走,也怪可怜的,所以可以忍耐一下。不过等到了天气变好的季节,这个孩子仍然不能够待在家里。”
我们需要自己想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妈妈说出这样一番话,改变了原本秋天将女儿带去卖掉的决定。女儿和司机过了一夜,到早上,女儿大哭大闹,而且司机将妈妈训了一顿,让妈妈妥协了,不过她还是强调,即使现在将女儿带回去,虽会回家过冬,但到了春天女儿还是要被卖掉的。
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当然会感到好奇,但小说中没有说。清水宏拍摄的电影最重要的就在于补上这一段,让早上的逆转剧情可信又感人,不过那就不是掌中小说的表现方式了。川端康成的写法是,接着火车到站了,有三个乘客上了公交车,要回到南方港口去,司机又将驾驶坐垫弄平整,少女的视线又盯着前面的黄色、温暖的肩膀,秋天的晨风吹过肩膀的两边,公交车赶上了前面的马车,马车靠向路边,“谢谢”,赶上了载货车,“谢谢”,遇到了马,“谢谢”……这司机满载着一路上的“谢谢”,朝向半岛南端的港口驶回。
整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年的柿子丰收,山里的秋天真美。”也正是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