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大部分的掌中小说写成于年轻时期,那个时代,在他所属的“新感觉派”之外,日本文坛还有颇具气势的“白桦派”。“白桦派”名称来自《白桦》这本杂志。来自此派的经典作品,大概只有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相对为人所知。
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引进了西方的写实主义小说风格,很快便进一步流行起“自然主义”来。“白桦派”可以说是从写实主义到自然主义中蜕化而出的,和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一样,“白桦派”有着强烈的社会意识,主张文学应该为社会变动中的弱势者、受害者发言,凝视、表现他们的现实苦痛。
“白桦派”在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基础上,将那样一份社会关怀赋予了一股浪漫的精神。写实主义强调客观,自然主义更进一步主张要朝科学靠近,然而“白桦派”却是追求带着同情的眼光,有情地、抒情地来接近、来呈现社会底层人物的生活。
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带着冷静的分析态度,但到了“白桦派”却要用具备高度感染性而非解剖式的文字来抒发贫穷、困苦、卑屈所带来的种种痛苦与考验。在为麦田出版策划的“幡书系”中,我选入了一位“白桦派”作家高村光太郎的诗集《智惠子抄》,他以自己的生活为题材、为代表,表现了一个人沦落到社会底层近乎走投无路时的挣扎感受。那是主观的感情,动用了许多浪漫手法,充满了内在的冲动。
“白桦派”的代表性作家还有有岛武郎及武者小路实笃,他们抱持着另外一种浪漫的观念,主张文学家必须身体力行去关切社会,参与社会改造。武者小路实笃崇拜托尔斯泰,开创了“新村运动”,那是一个没有贫富、阶级差异的理想共同体,在战前他积极地试图将这样的想象付诸实现。有岛武郎也曾将自己贵族家庭的积蓄加上写作赚得的财富都捐出来进行社会救助。
在文学派别上,和自然主义分庭抗礼共聚主流的是“私小说”。“私小说”的“私”兼具“我”和“私密”双重意义,写的是“我的私密、不可告人的故事”。不可告人,所以会专注于探索行为与思想上的黑暗面,平常绝对不愿暴露在别人面前的私密悲哀、挣扎与痛苦,带着一份近乎暴露狂的自我弃绝发泄。这样的写法带有高度主观内在性,因而评论界一般将川端康成所属的“新感觉派”视为是从“私小说”中蜕化发展出来的。
所以也就是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下,“白桦派”和“新感觉派”各自承袭了自然主义与“私小说”,形成了新的对立抗衡态势。不过这两派当然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对立关系,更有着复杂的彼此影响。“白桦派”以浪漫的情感压倒了冷静的客观描述,显然添加了许多主观的成分;另一方面,受到以苏联革命成功为核心事件的左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大环境的影响,“新感觉派”不可能完全自外于其浩大波澜的冲击。
这样的背景使得解读川端康成作品时,通常会特别突出强调其所呈现的细腻唯美主观感受,相对地,导致了大家不太会去注意川端康成小说中的社会意识与社会性。
延续日本平安时代以后的传统文学追求,再加上“私小说”与强调主观“新感觉”的因素,抱持如此态度写作的川端康成如何可能去描述社会底层人物?社会意识的起点是彰显贫穷低贱带来的物质与精神折磨,那几乎必然是丑恶的,怎么可能和川端康成作品中的唯美特质相容?中国的六朝和日本的平安时代都是唯美主义最发达的时代,也都是最发达的贵族社会。要在生活中讲究,在讲究中创造美,当然必须有钱有闲,另外还要有一种强调与平民区隔开来的阶级意识。
但如果用这种刻板印象来看川端康成的小说,那我们将会错失许多精彩的内容,忽略他如何响应时代议题从而获致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