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再读篇幅又比《金丝雀》更短一点的《相片》。
小说的叙事者是一个自认长得很丑的诗人。显然他一直对自己的长相有着自卑感,甚至他之所以专注于写作,并以此得到成就,一部分是来自这种自卑感的刺激。
他当然不喜欢拍照,很少留下相片。极少数会拍照的一个场合,是四五年前订婚时,非得和订婚对象拍的合照。他说:“我没有自信在我一生当中还能再碰到一个像这样的女人,直到现在,那照片仍然是我的美好回忆。”
然而小说精简到这种地步,只告诉我们他订婚了,却没有结婚,这个女人现在不在他身边。他应该是不愿意多说这段失去生命中重要对象的经历吧!
有一家杂志社刊登他的作品时,跟他要照片。他找到的一张是和订婚对象以及她的姐姐合拍的。他只好将其他两个人剪下来,将只留着他自己的那部分寄过去。过了一阵子,又遇到报社也要照片,他再也没有别的照片了,只剩下那张订婚照。所以他用同样的方式,将未婚妻剪下来,把自己那部分寄过去,然后特别交代,照片使用完毕一定要还他。但后来人家没有把照片送回来。
如此他失去了那张合照。突然之间,他看着那剩下来的一半,只有未婚妻的影像,心里有了更深的遗憾与痛苦。这就是小说中最重要的“新感觉”——剩下来的这一半彻底变质了。过去看着两个人的合影,会记得当时才十七岁、正坠入情网的女孩多么耀眼、多么出色。现在她身边那个长得很丑的男人不见了,单独看女孩的面貌形体,变得毫不起眼。
一方面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主观作用,另一方面是男人的丑发挥了对比、衬托作用吧?相片中那个明明原来那么好看的女孩,竟然就随着相片另一半被剪掉而消失了!
他体会到,贵重的不是客观的相片显影,而是相片存留在我们主观中的记忆。进而他痛悔了自己的错误,不只是不应该将相片剪开寄给报社,而且竟然没有想到、没有选择另外一个可能的做法。
那就是直接将整张相片寄给报社刊登,那样很可能现在已经变成女人的那个女孩,会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自己从前的模样,进而想到“虽然只和这个男人有过短短的一段恋情,他竟然一直都还记得啊”。如果不去剪照片,那么不只是心目中女孩的美丽影像不会被破坏,甚至还可能将不知去了哪里的情人找回来,重回他的怀抱。
在心里想象女孩从报上看到那张相片会有的反应:“这个人怎么会这样?怎么连我的相片都登上去了呢?他难道不知道旁边还有我吗?”如此反应时,女人感动了。
这是掌中小说处理“瞬间”的另一次精彩示范。关键瞬间的一念之差,然而是做决定时自己没有意识到可能产生多大差异的这一念与那一念。剪开相片时无从意识到自己主观里看到的照片会就此被改变了。那女孩客观的长相当然不会变,但自己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客观的,是透过和自卑丑陋形象对比产生的主观印象,将自己剪掉,那个对比下显得美丽的女孩也一并消失了。
如果改变那一念,将能找到的这张相片寄过去,那么小的一个决定,就很可能会引发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连环反应啊!女人在报上看到了自己,感到既害羞又骄傲,在冲击中体会到——男人成为能够在报纸发表作品的作家后也没有忘掉自己,心飞回到了相片所显现的两人曾经的关系中……
人生其实是由这样的片片段段产生的关键改变而组成的,瞬间往往比整体或大块大块的阶段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