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小说”是来自法文的名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传入日本,一度非常流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欧洲国家中和日本关系最密切的是德国,在作为后进国家努力迎头赶上这一性质上,日本高度认同德国,并积极向七十年代才统一的德国学习。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转变,日本选择了站在德国的对立面,参加了英国、法国的这一边,而能够以战胜国的姿态去参加一九一九年的巴黎和会。
于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掀起了法国热。这时候日本人已经不需要积极学习法律或政治制度了,他们从法国人那里吸收的是文化,是文学和艺术,尤其是那样一种特殊的美学敏感性。
在这波潮流中连带引进了“掌中小说”。在法国,“掌中小说”是从贝尔特朗、波德莱尔发展出的“散文诗”所延展的,追求以短小的篇幅呈现瞬间意象与感受,等于是将小说的虚构叙事成分加入散文诗中,让文本更紧密更浓稠。
川端康成选择的“新感觉派”风格与意念,也是来自法国,因而他会在很年轻时就投入创作掌中小说,一点也不意外。他写过的掌中小说一共有一百多篇,一九七一年新潮文库本书名叫《掌中小说百篇》,实际上收录了一百一十一篇,后来改版、增订,维持原来的书名,但增加到一百二十二篇作品。这应该是收录得最完整的版本。
川端康成自己如何看待掌中小说,留下了一些记录。一九三八年,他已经借着《雪国》在文坛上得到了相当肯定,改造社推出一套《川端康成选集》,第一卷主要内容是掌中小说,他在“后记”中说:
这一卷的作品都是掌中小说,大半是二十年代所写的。许多文学家在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而我则是以写掌中小说代替写诗,其中有一些是勉强写的,但是自然写成的作品也不少,把这一卷当作我的标本,也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作,有一些不满意,但可以表达年轻人写诗的精神吧。
这样的说明一方面联系上掌中小说的法国渊源,另一方面点出了这批小说和传统和歌之间的相似性。
和歌中,甚至是全世界所有诗歌形式中最为短小的,是俳句。平安时代流行俳谐的演出与写作,后来将俳谐中第一句抽离独立出来,在松尾芭蕉的手中形成了俳句这样的特殊文体。
俳句很短却又很严格,从头到尾只有十七个音,必须按照“五—七—五”的三句排列,而且其中一定要有表现季节的“季语”,于是使得俳句的内容通常和季节有关,也就和时间的流逝或追怀有关。
《茱萸盗贼》充分反映了俳句的影响。开头和结尾都是“清风婆娑,吹红深秋”,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季语”,而且故事中的两项关键物品——长满了鲜红果实的茱萸树枝和初初披上的新外套——都和深秋季节密切相关,规范了这个故事只可能发生在特定的季节里。
川端康成以传统俳句精神来写掌中小说,并不完全因为他是日本人,他和平安时代的历史、文化另有密切关联。他小时候在邻居间得到了“参加葬礼的名人”的称号,因为小小年纪就遭遇了亲人接二连三的死亡,常常在葬礼上出现。
到十四五岁,他生命中仅存的亲人,他的祖父也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必须照顾祖父,那时候他养成了在祖父病榻旁阅读《源氏物语》的习惯。祖父缠绵病榻多久,他就读了多久的《源氏物语》,这是他文学养成中的第一个段落,当然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与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