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第二段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家里是烧木炭的,她背了一篓木炭走着。重点是她走路有一份特殊的神气,像是要出发去攻打鬼岛的桃太郎。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除了木炭之外,她还在肩上扛着好大的一支茱萸树枝,乍看像是长着绿叶的珊瑚。
我们眼中还看着神气模样的小女孩,小说却交代了她其实是要去村里的医生家。在此之前,她在家里和生病卧床的爸爸说话,因为曾麻烦过村里的医生过来看病,所以现在要去送谢礼。女孩对爸爸说:“只有木炭不太好吧?”表示他们家里很穷,除了木炭没有别的可以送。心思细密的小女孩还多顾虑了:爸爸生病了也不能烧炭,现在能送去的都还是她自己烧的、质量比较差的木炭,那岂不是更失礼了吗?
她很懂事地跟爸爸说:“那就还是送这一篓木炭去,但要跟医生说明是我烧的,等医生把爸爸的病治好了,爸爸会另外烧比较好的炭送过来。”爸爸意识到送小孩烧的炭的确不太像话,就多吩咐了一声:“那你随便到山上找一些柿子带过去吧。”小女孩听了觉得有道理,就答应说:“那也好,那也好。”
小说用很平淡的语气写,但其实内在有深沉的悲哀。女孩后来并没有去摘柿子,因为爸爸的意思是要她去偷一些人家种的、深秋在枝头正成熟的柿子去当礼物。她虽然答应了爸爸,但应该心里会觉得不好意思,也就没有真的去做。没有柿子,那该怎么办呢?走过一片稻田时,她看到田边道路上有茱萸的鲜红果实,她的心情放松了。
路边大树上结的果子不需要偷。她要摘茱萸果实去送给医生,用手攀住树枝,树枝弯曲下来了,她继续用力往下拉,用了全身的重量,没想到竟然拉断了好大一根枝子,她自己也砰地在路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但小孩很开心、很得意,本来只是要摘一些茱萸的果实,没想到变成了扛着一大条长满果实的树枝一边走一边吃。吃到涩味让舌头似乎都变得不灵活了,此时小女孩遇见了小说开头描述的那些小学生,她们兴奋地围着看那把了不起的茱萸,小女孩微笑着将自己的战利品伸到她们面前,将果子分给大家。
在山上乡间,仍然有着阶级差异,能去上学的女生,家境一定比较好,这次却换成是最穷的穷小孩慷慨地送果实给她们,她得到了一份不一样的、难得的满足。
小女孩进到村中,遇到了前面和邮差说话的那个女人。女人当然也注意到了那么漂亮的茱萸树枝,所以主动跟小女孩攀谈。知道小女孩要去医生那里,女人马上想到了:“前两天用山轿子(类似滑竿那样的简陋交通工具)来接医生的,就是你们家吧?”显然小村里没有秘密,女人知道了小女孩是烧木炭家的。接着她又对小女孩说:“茱萸果实看起来比红软糖还漂亮,可以给我一颗吗?”
小女孩突然就将一整枝茱萸都递到女人面前,女人开玩笑:“整枝都要给我吗?”小女孩就说:“好。”将整枝茱萸交给女人。小女孩还是很慷慨,完全不会拒绝别人。接着小女孩被女人身上穿的新外套,邮差刚刚送来的锦衣吸引了,她突然红着脸离开了。
川端康成没有多做解释,但我们能心疼地体会小女孩的感受。她看到女人身上值得羡慕的新衣,意识到自己和人家的差距,因而觉得那样好像很气派地将茱萸枝送过去,其实人家根本不需要,她就不好意思、尴尬地匆忙离开了。
女人看着放在自己身上,比她的双膝都还要宽两倍半的茱萸树枝,有点惊讶,摘了一颗果实放进嘴里,那样酸酸凉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故乡。她一定是为了什么理由大老远跑到这山村里来的,所以每到深秋母亲都要寄新的外套来让她御寒过冬。但她接着又想:现在连寄冬衣来的母亲都不在故乡了。
小说的最后,又传来了小孩们推铁环嬉戏唱歌的声音,女人突然从“珊瑚枝”——其实是那茱萸枝,但川端康成在这里特别从女人的主观称之为“珊瑚枝”——底下,腰带之中掏出了那枚硬币,等待烧炭家的小女孩等一下走回来。
仍然没有明说,但我们知道女人做了决定,等一下要将这枚从邮差那里要来的硬币送给小女孩。那份心情很复杂。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被迫远离家乡,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连带投射同情小女孩的家庭背景,而且又感受到这么穷的小女孩却那么慷慨,将一整枝华丽的茱萸毫不犹豫地就送给她,她应该要有所回报。
开头的第一段回来了,“清风婆娑,吹红深秋”,结束了这短短的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