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有一种特别的精神,记录、保留在《源氏物语》中,进而贯串了日本传统文学,并深深感染了川端康成,成为他文学美学的核心。那就是“物之哀”。
日本的历史与文化中,“物之哀”无所不在,但这个观念很难明确地说清楚,可感而不可说。勉强要用理性语言解释的话,“物之哀”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万物皆有其哀”,因为万物都在时间之中,时间带来变化,时间更带来必然的毁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抵抗时间保持不变,人能想象永恒,然而围绕着人生的一切却都不可能永恒,因而显露其“哀”。万物难道没有其乐吗?对于平安时代的人来说,万物在不断地老化、衰颓,所以乐是短暂的,哀是必然的,哀是长远的。
第二层意义是,人类所有的情感之中,以“哀”——哀伤、哀愁为最深刻、最宝贵。川端康成有一本名著,中文译名为《美丽与哀愁》,日文原文是“美しさと哀しみと”,中文译不出来的是两个“と”,语法上,这是“同位格”,不只表示“美丽与哀愁”,而且有着“美丽即哀愁”“哀愁即美丽”的意思。美丽与哀愁永远在一起,哀愁最美,美中必有哀愁。
关于这层意义,基恩曾经引用希腊悲剧理论来说明。亚里士多德解释戏剧时说,喜剧来自现实,喜剧之所以令人发笑,因为在剧中反映了现实的混乱、无序。相对地,悲剧的位阶高于喜剧,因为悲剧比较纯粹,在哀伤痛苦中,现实里的种种琐碎、混乱无法入心,被排除出去了,使得生命纯净,得到了升华的效果。那种升华之美,只能存在于“哀”里。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美?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超越有限的、凡俗的生命,而进入美的境界?那就是当我们沉浸在哀愁里的时候。哀愁使我们认知到自我的限制,哀愁也使我们理解到我们和外界一种深刻的关系。所以最纯粹的感情,来自哀愁。唯有描写哀愁、捕捉哀愁,我们才能了解人间之美。
“物之哀”的第三层意义,扣回第一层意义,但凸显了人的特殊性。万物皆有其哀,然而人却不只能感受到自身被时间不断冲刷改变之哀,还能感受到其他事物的变化衰败,因而有所哀。甚至因为人的这种共感体会,万物之哀才能被表达出来,存留在人所创作的文学、艺术作品中。
人和物之间,没有决然的分别,人会产生与物同一之感。人什么时候会觉得和万事万物、和周遭的自然最为接近?西方浪漫主义传统选择的情境可能是孤寂、宁静,而日本平安时代所认定的却是:人感到悲哀时——悲哀使人特别意识到时间的无情,于是为自己悲哀,也同时怜悯那些河川里被冲刷的石头,在那个时候人和石头有了一种因为“哀”而产生的联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