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而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又是改编自《今昔物语》中的故事。《竹林中》取材自其中一篇《具妻行丹波国男于大江山被缚语》,而《罗生门》则取材自另一篇《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
“罗城门”才是京都朱雀大路南端的城门名称,后来京都人将汉字名误写成“罗生门”,就这样一直传下来。于是很有趣也很容易混淆:今天说到“罗生门”时,到底说的是黑泽明的电影、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还是《今昔物语》记载的故事?
这中间绝对不能忽略了芥川龙之介的作用。黑泽明不是直接改编《今昔物语》的故事为电影的,如果没有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黑泽明不会看中这个故事,将《具妻行丹波国男于大江山被缚语》改编成电影。
《今昔物语》中这个故事的标题就表明了有一个带着妻子旅行的丹波国男,遇到了强盗,被绑在路边,人家救了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出了妻子被强暴的经过。在《今昔物语》中只有丹波国男对救他之人的叙述,后来是经过芥川龙之介改写,才成为七段七个人各说各话的证词。
于是传统的故事就转型为现代小说。从改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芥川龙之介的特性:虽然取材自古老的故事,但他具备清晰的现代小说意识——不只是有别于日本传统讲故事的叙述方式、从西方借鉴而来的写法,而且是西方都还正处在发展中的一种“现代主义”式、带有叙事革命性的最新手法。现代小说和传统说故事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作者是否有对于叙事的高度自觉。是谁在说故事?用什么人称,从什么角度?这样的人称、角度可以呈现什么,又无法看到、表现什么?叙述要以什么顺序展开,时间要如何在叙事中顺向、回向或逆向行进?
从《今昔物语》的《具妻行丹波国男于大江山被缚语》到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叙述观点,从单一声音复杂化为七份独白,再加上以视觉呈现的客观场景。在芥川龙之介手中完成的这份关键转化,才成就了黑泽明高度实验性的电影拍摄方式。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发表于一九二二年,近三十年后由黑泽明依照他创造的叙事方式拍成电影,震撼了西方观众。此一简单的事实说明了芥川龙之介的创造是何等新鲜,如何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
不只如此,芥川龙之介的现代性还表现为处理古老故事时的一份人性洞察,不是将重点放在事件上,而是凝视、探测人对于事件的反应。事件中的人物、场景可以是古老的,带有历史性的传奇味道,然而他要从《今昔物语》所提供的这个故事中去显现事件触动了人性中的哪一个面向,激发了什么样的冲动。如此被刺激出的“虚荣”不再是古老的,而具备普遍性,穿越时空向所有的现代人传递强烈的共鸣讯息。这是芥川龙之介最为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