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要重读卡夫卡的小说。二〇二二年我又在“艺集讲堂”的短篇小说课程中讲了一次卡夫卡,也就将卡夫卡一生少少的作品完整地再读了一次。而每次重读卡夫卡,也几乎都在脑中将经常被和卡夫卡相提并论的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反刍了一次。
对我来说,卡夫卡和芥川龙之介很不一样。无法解释的最大差异在于:我经常会觉得有需要重读卡夫卡作品的冲动,而且不管之前读过多少次,重读时还是会经常迷失在他的字句间,不能确定该如何分析、解释其意义;卡夫卡的小说,甚至他写给父亲、写给未婚妻的信,顽强地抗拒分析、解释,然而同时具备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不断诱引像我这样的读者,自不量力地一再去进行分析、解释,又一再推翻自己的分析、解释。
芥川龙之介不需要重读。《鼻子》《山药粥》《枯野抄》《地狱变》,更不要说《罗生门》《竹林中》,这些小说我随时都记得,就连他晚期看来如此迷乱的《河童》《齿轮》《呆瓜的一生》,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从记忆中准确召唤出诸多细节片段。这样说吧,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虽然表面上看或许和卡夫卡的作品很像,但他写的比较像是一座一座精巧的迷宫,如果你真的好好走过一次,克服了所有难以辨识、制造错觉的拐角,将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的景象摄入、铺排,得到了如同一张鸟瞰图般的认识,成功地走到了迷宫的出口,就再也不会被一座同样的迷宫困住了。
相较于卡夫卡,我对于解读芥川龙之介比较有把握。形成的解读都是明确地从小说本身的一字一句中老老实实建构起来的,一旦形成了,就不太会改变,那些芥川龙之介写下的字句固定在文本里不会改变,我的看法、意见同样不会改变。
那是一种极具挑战性,也能有巨大收获的解谜活动,然而不同于阅读推理小说的经验,它需要动用的解谜能力,不是理智,而是强烈的感官联想以及对于人际感情的掌握。解谜之后,读者不只能更多地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感情运作方式,也更进一步丰富了自己内心的感情多样性。
为什么芥川龙之介和卡夫卡如此不同?多年缠绕着我的困扰,逐渐逼出一点思索的方向。我想,这两个人都最擅长描述深度孤独,然而卡夫卡的孤独是从潜意识中,以梦一般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他的小说像是一场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其他人都不过是闯入梦境的现象,因为梦只发生在个人意识中,任何群体性、任何人际关系都是虚空的,而且就连梦的转折都是极度个人性质的。读卡夫卡的小说,等于是闯进了他的梦境,不管读了多少次,他的梦都不会变成我的梦,他有着独特的潜意识构成方式。
相对地,芥川龙之介的孤独是在人群中体验的。即使是他的内在意识,都被强大的集体性“人情义理”穿透,在和“人情义理”格格不入的状况中感到孤独。换句话说,在这一点上,芥川龙之介身上带着强烈的日本文化特质,和塑造卡夫卡的西方现代个人主义疏离有着很大的差异。
芥川龙之介反复在作品中呈现的,是被“人情义理”深深渗透的人们,如何彻底混淆了自我的外在与内在。很多时候人们根本弄不清楚什么是自己真正的感受、想法,什么是配合外界其他人期待做出的表现。只有在少数灵光乍现的时刻,人突然洞见了他人复杂的心理运作,或突然了解了自己的幽微心思。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就是小说要捕捉、应该捕捉的。
牵涉人的行为必定不会有简单的事实。从意识到动机到行为到效果,每一个环节都会有众多变量,使得认知人、描述人、理解人,成为一连串的解谜活动。我们别无选择被牵扯拖进这样的重重谜团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从一座座迷宫中活下来,至少是尽量不受伤地走出来。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迷宫演练,帮助我们培养起辨识迷宫、鹰眼俯视的能力。
这本解读芥川龙之介的小书,主要以《地狱变》为核心文本。《地狱变》标题中的“变”字,来源是中国唐朝流行的“变文”,指的是将佛经中种种看似深奥的道理,用各种故事说给一般民众听。“变文”不正面说抽象道理,而是提供让听众、读者着迷的故事,却在故事中超越了一般世事逻辑,逼着人们带着惊讶或感动的情绪,自己去思考世事逻辑的破绽或缺点。
相当程度上,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都具备这种“变”的精神,而我在这里做的,则像是还原“变”背后的用意,以免大家只读到故事,而忽略了应该要有的在惊讶或感动中进行的破解世事逻辑的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