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处于芥川龙之介小说创作的起点,那是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二七年他就自杀身亡了。他写小说的时间,甚至几乎与很晚才起步的夏目漱石一样短。在日本定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中,一共收录了一百四十八篇小说,都是短篇小说,没有任何长篇作品。他和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都不一样,是一个自觉、专注而且细腻、具有开创性的短篇小说作者。当然,他没有写长篇小说,也可能是因为很年轻就去世了,没有累积足够的人生经验在长篇中开展。
夏目漱石在同样十几年的创作时间中,主要作品都是具备内在厚度的长篇。一部分原因是他起步很晚,已经有很多的体会与充分的思考,再加上他有文学理论上的探求,发而为小说就不可能短小,必须有足够的篇幅才能供他挥洒。
相对地,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爆发期是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五岁,那样年轻的时代。他还没有非要以长篇来铺写不可的累积,因而自觉地选择了短篇小说作为主要的形式。这样的选择还因为短篇小说在当时日本文学环境中的特殊意义。对他来说,短篇小说是最明确的现代形式。
他讨厌、反对当时流行的自然主义和“私小说”的写法。在这方面,他和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的态度是一致的,所以才能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各据创造性的山头。反对自然主义与“私小说”,正是因为这两种风格蔚为主流,众人仿效,也就没有太多艺术的空间。
夏目漱石对“非人情”再三致意,因为自然主义小说写社会现实,“私小说”披露人生中确实发生过的事,都强调小说中的真实性、现实性,然而艺术必须在真实、现实之外有所创造、发明才能成立。如果不能有和平庸生活不同、主动离开“人情”去探寻人生意义的一种决心,就不会有艺术。只有带着“非人情”的价值观,才能跨入艺术的领域。
芥川龙之介认为:如果只是写现实中发生的事,那是平庸的,而艺术之所以为用,是因为它要坚决站在平凡、庸俗的对面,拉开距离后对照显现被平凡、庸俗所遮掩的人内在更深刻、更复杂的性质。
对芥川龙之介来说,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私小说”都写得很长,还有愈写愈长的倾向,因为里面填塞了大量的流水账。现实中平凡、庸俗的内容都在这错误的文学价值观中被理所当然地放进了小说里。所以他自己写小说时,关键的出发点是排除法,将太平庸的内容赶出小说范围,当然也使得他的作品主观地追求宁短毋长了。
芥川龙之介另一个重要的小说美学主张,是反对“以情节为中心的小说”。这个立场在他和谷崎润一郎的论战中,表现得最清楚、最强烈。
谷崎润一郎也反对自然主义与“私小说”,也不喜欢小说中充满了现实的流水账。不过他选择取代这种内容的,是非凡的奇情,是刻意不正常的女人、极度艳丽的情景,或激烈极端的情感、鬼魅的事件。他的小说中有着各种古怪、夸张的情节,推动小说,并且吸引读者的兴趣。
芥川龙之介看不惯这样的小说写法,他强调:小说中的故事是工具,不应该僭越成为目的。小说不是要让人被故事吸引,为了得到奇情故事所以读小说。小说是要进行艺术追求,揭露隐藏的、更深刻的人间情感交杂变化,因而不得不动用故事,让故事来帮助传达这没办法以其他方式呈现的讯息。
芥川龙之介的后期作品中,有一批采取了笔记的形式,而他自己视之为小说,那就是“无故事的小说”,或“不以情节为主的小说”。他的寓言名作《河童》、自传性最强的作品《呆瓜的一生》都没有什么故事性,重点都不在情节上。
另外他喜欢从传统的文本中取材,改写像《今昔物语》或传奇笔记中收录的故事,也清楚表明了故事只是工具的立场。小说家不需要自己去创造故事,拿别人的故事、现成的故事,也可以制造出自己的小说世界,传达出原有故事不可能触及的深刻意念,给读者刺激,供读者玩味。
传统故事还有另外一项好处。故事的场景不在现实当下,可以让读者避开日常生活感应的固定模式,更纯粹地去体会、认知小说中要挖掘、分析的人性,不会被切身联想干扰。
虽然二十岁出头开始创作短篇小说,但他一起步就带着高度自觉,从来没有懵懵懂懂中写作的青涩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