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雨夜中在罗生门城楼上拔死人头发，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激愤情绪下，佣工手持木柄钢刀，跳上城楼，抓住了老太婆，将她推倒，把白晃晃的钢刀伸到老太婆眼前。
老太婆没有发出声音，喘着气，两手颤抖着，眼睛睁得斗大，仿佛眼球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抓住老太婆时，佣工的心情有急遽变化，这时候他成为对应关系中的强者，彻底控制住了老太婆。显然老太婆也害怕遇到了鬼，更何况还有一把钢刀抵着自己，双重的恐惧。
当他拔刀冲向前时，是带着厌恶、要去消灭恶鬼的勇气的，但这时候抓在他手里的，还原成为一个弱小的老太婆，完全不能怎么样，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于是他一时的英雄气概逐渐冷了下去，只剩下达成目的的一点安稳得意罢了。
他用比较和缓的口气对老太婆说：“我不是官，不是故意来抓你的，也不会如何对你不利，你只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在这里做什么就好了。”
老太婆的眼睛张得更大，一直看着他，眼眶发红，用像鹰隼肉食鸟般的锐利眼光盯着他。皱纹将老太婆的嘴唇和鼻子连在一起了，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似的不断嚅动，喉头稍微动了一下，一边喘着一边发出很小很小、类似乌鸦叫的声音，说：“拔死人头发，要给自己做一个假髻。”
好悲哀啊。老太婆老了，头发掉了，因此来这里拔死人头发，做成一个假髻绑在头上，让自己可以看起来像样一点。佣工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在犹豫中刚刚拔刀冲出来的气势大概都消散了。
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老太婆镇定了原本惊慌的心情，胆子变大了，就对他说：“你可能觉得拔死人头发是多么糟糕的事，但我要告诉你，躺在这里的死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被我拔了头发的这个女人，我认识她，生前她经常去抓蛇，将抓来的蛇切成四寸长的段，晒干了之后拿去宫里卖，骗说是鱼干。而那些人笨笨的，买了吃了还说好吃。她一辈子这样骗人，如果没死的话，现在也还在继续骗人吧！”
然后老太婆又补了一句评论：“可是我也没有觉得拿蛇干去当鱼干卖有多坏，因为如果不做她就要饿死。我现在做的事也没有坏到哪里去，不做就会饿死，也是无可奈何的，如果你了解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个女人，你就放过我吧！”
这句话却触动了拿着刀的男人，使他的心思又从同情快速转变了。他收了刀，看着老太婆说：“真是如此啊！”老太婆替他解了心结，给了他原本找不到的答案：是啊，如果不做就会饿死，那么做了也就没有坏到哪里去。
于是他将老太婆身上的衣服剥下来抱走了，他变成了一个盗贼。小说的最后一段：
像死了一般在地上倒了片刻的老太婆，从死尸中立起赤裸的身体。转瞬之间她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靠着仍在燃烧的火光爬到了梯口。她倒垂着雪白的短发，窥视城门之下，外面只有黑洞洞的夜，谁也不知道佣工的去向。
这故事的原型是《今昔物语》中的《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只是一个小偷在罗生门城楼上看见有人偷死人头发的“怪谈”而已。芥川龙之介做了大幅的扩张改写。原文中遇到这件事的人是小偷，是由小偷转述的亲身经历故事，故事开始时他是小偷，故事结束时他还是小偷。
但芥川龙之介将小说的重点放在人会不会变成盗贼，和如何变成盗贼的经过上。人会或不会成为盗贼，没有必然的答案，小说中最精彩的就是短短篇幅中，这位佣工的心情有了许多剧烈的转变！
并不是走投无路的人必然会成为盗贼，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太多偶然的因素，内在的困扰和外界的刺激相互作用，在每一个电光石火的时刻都可能产生无法预期的影响。
《今昔物语》的呈现方式和芥川龙之介的改写，明显区分出了传统故事与现代小说。现代小说要给我们的，不是明确发生的故事，不是答案。小说最后结束于“谁也不知道佣工的去向”，我们也无法从罗生门城楼上发生的这件事去判断他的前途走向，去决定他是什么样的人。小说毋宁说是一个时光切片，提醒了我们人活在世界上的高度不定、无常，随时可能遭遇重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