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为什么写这样的小说?其中一个文学源头,是《源氏物语》。
我在美国读的是《谷崎新新译〈源氏物语〉》,这样的书名指向了之前另有一部《谷崎译〈源氏物语〉》,才接着有《谷崎新译〈源氏物语〉》,到“新新译”,已经是第三部修订的版本了。
从第一版到第三版,谷崎在这上面前后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将原本平安时代女性所使用的特殊古日语翻译成现代日文。然而即使是用现代日文翻译的,谷崎润一郎的译本仍然不容易读。至少对我来说,比濑户内晴美(出家后改名濑户内寂听)的版本难得多了。
《源氏物语》的现代日文翻译改写,有几个重要的版本。最早进行尝试的是与谢野晶子,后来有圆地文子,然后才是濑户内晴美。这三位译者的共同特点是,都是女性,自身都有杰出的文学创作成就。假若不算纯粹学术性的译本,目前为止在日本一般读者可选择的《源氏物语》版本中,只有谷崎润一郎版是男性译者,其他都出于女性作家之手。
不只因为《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是女性,更重要的是其文字与形式在日本都是属于女性的。平安时代将外来传入的汉字视为较高级,主要由男性学习,并在官方、公开的场合带有表演意味地使用。至于假名拼音形式的书写 ,则相对是私人的,是属于家户内部与亲密关系的,因而和女性相称。
而平安时代的“物语”,是一种特殊的说故事方式,源自看图说话,有一张或几张图画放在眼前作为指引、依据,所以称为“物语”。希腊的史诗源自盲诗人荷马,也就是源自记诵下来的声音,借由各种声音上的特殊安排,能让说书人记得庞大复杂的故事。“物语”却是以画为核心,有的画粗糙一点,有的精致一点,听故事的人一边围着画、看着画,一边听说书人解释画中的情境与动作。
因而“物语”创造出来的环境,不只是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彼此贴近,所有听故事的人也必然挤在一起。这种特殊形式产生于宫中或大户人家的女性之间,她们闲暇无事时就聚在一起,由她们之中会画图的人画了图,会说故事的人看图说话来提供娱乐。
“物语”有着女性渊源与女性传统。有人将日本的“物语”解释、比拟为“说书”,那就忽略了关键的性别差异——中国的“说书”基本上是讲给男人听的故事,而且一般是在公开的空间里说的;但日本的“物语”最早却是在私密空间里,大家彼此都认识的情况下,由女人讲给女人听的。
《源氏物语》中的“美人”,值得被爱恋、追求的对象,都是男人,讲述的是光源氏及其近旁几个男人的各种女性情缘。而且形式是一帖一帖的,每一帖就是一张或几张图画故事。因为是宫中女性说给其他女性听的,所以充满了生活细节,并且清楚反映了封闭贵族环境里的纤细复杂,和来自平安时代贵族文化璀璨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