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到了美国哈佛大学,进了由历史系和东亚系合开的博士班,因而必须依照东亚系的规定,通过日文的考核。这是哈佛大学东亚系的特殊传统,无论学生研究的领域是日本、中国还是韩国,都必须对于日文精通到一定程度才能毕业。理由是在整个东亚研究的范围内,日本都有非常杰出、不容忽视与错过的成果,因而要成为这些领域里称职的学者,一定要能阅读日文书籍、论文,最好也要能和日本同行学者沟通。
我的日文阅读能力早超过了系里的要求,但我的日语听说能力却远远落后。这很麻烦。如果我去参加考试,很可能会因为听说能力不足,而被要求必须去上第二年,甚至第一年的日文课,那会多无聊、多浪费时间啊!
于是我找到了不同的方式,我去申请修第五年的日文课。到了第五年的等级,课程的重点放在阅读上,岩崎春子老师给了一篇日文文本,我轻松地就翻译出来了。交卷时和老师说了几句话,我还准确地辨认出那一段文字来自村上春树的第一本小说《且听风吟》,把岩崎老师吓了一跳。
我进了五年级班,只要上完五年级的课,也就达成系里的日文水平要求了。不过真的上了课,我发现自己的预期和现实还是有些出入。第一是,五年级的日文课有一部分的内容是古日文,来自传统“物语” 的选文,我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第二是,虽然这个班上不强调会话,但让我痛苦的是时不时还是得念课文。
班上其他美国同学都是按部就班念上来的,在过程中花了很多时间学习那些对他们来说复杂繁乱得不得了的汉字,包括学习、记下这些汉字的日语发音,我却没办法。我阅读的时候早就认识了所有的汉字,根本不会去管这些汉字在日语中到底怎么读,于是当没有假名注音时,我就只能用猜的去念那些汉字。所以常常被岩崎老师笑:“同学,你念的不是日语啊,比较像闽南语吧!”
不过也许因为这样,我和岩崎老师的关系比较轻松,有时在学校咖啡厅或餐厅遇到了也会一起喝咖啡或吃午餐聊聊天。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就问岩崎老师:“我有没有可能将来靠自修阅读《源氏物语》?”
岩崎老师很认真地看待我的问题。她告诉我:“很难,但不是不可能。”然后她就给我布置了作业,叫我先去图书馆找《谷崎新新译〈源氏物语〉》,从第一帖读到第十帖,看看对于那样的文字有没有能力读进去。
所谓的《谷崎新新译〈源氏物语〉》,就是谷崎润一郎用现代日语翻译的版本。我读了一点点,不得不去告诉老师,好难,很多地方我都无法明确知道句子到底在讲什么,甚至无法弄清楚句子的文法结构。
老师看着我指出的段落,她笑了:“啊,难怪,这是关西腔啊!”谷崎润一郎很自然地用关西腔来翻译平安时代发生在京都的《源氏物语》的故事与对话。岩崎老师不无遗憾地告知我: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大概也考虑了我学习日语的态度),应该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入谷崎这种关西腔的世界了。
那也只好放弃。但如果不懂关西腔,要如何读《细雪》?一种方式是在阅读中随时保持警觉,知道自己通过翻译读到的,和谷崎润一郎真正写的,有微妙的差距。另一种方式是,费一点工夫先了解关西腔对谷崎有多重要,他为什么要用关西腔来写这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