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最有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细雪》。这是一部很难通过影视改编,甚至很难通过翻译来欣赏的作品。对于无法以原文来阅读的经典著作,我一贯的方式、一贯的建议,是尽量多搜集不同文字、不同版本的译本。没有任何一个译本是完美的,然而如果有三四个中文译本,也许再加上一个英文译本,把各个译者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侧重拼凑起来,就足可以让我们趋近作者原本文字中所要表达的理性与感性内容。
不过《细雪》有另外一项特殊的障碍——谷崎润一郎刻意在小说中,尤其是对话上,加入了日本关西腔。小说中四姐妹每一次开口说话,动不动就夹带关西腔特有的“哼嗯”。这很麻烦,因为真的没办法翻译。听起来就是个语词,但在关西腔的日语中,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在不同的上下文间,这么一声“哼嗯”可以表达出很多不一样的意思,可以是惊讶、感慨、同意、反对、质疑、犹豫等等。常常,句子里最重要的语意不是用任何字词说出来的,而是靠“哼嗯”含蓄表示。
“哼嗯”的意思存在于对话的人之间,其沟通方式既依赖两人(或更多人)之间的默契,有时甚至依赖彼此的隔阂。话到底说了没,端视对方如何接收这细微复杂的“哼嗯”,活在那样语言情境里的人立即能体会其中的细微复杂,但离开了那个情境,“哼嗯”就失去了作用。
还有,《细雪》不只在声音上用了关西腔,字句的文法也是关西腔的。有些中文介绍会提到谷崎润一郎不太用标点符号,写出来的句子很长,其实那就是沿用、模仿关西腔连绵不断的说话风格而来的。
一直到今天,京都人说最基本的“谢谢”都习惯用“おおきに”而不是我们常用的“ありがとう” ,去京都你如果说出“おおきに”一般都会得到明显亲切的对待。东京人也都对关西腔格外敏感,觉得一方面有点古旧、有点落伍,但另一方面又带着华丽贵族的气息。
因为关西腔源自“上方”,即天皇所居所在之处,最特别、最麻烦的是关西腔中繁复的敬语,讲究到连语气的上升下降都有等级差异。这绝对是在历史沉淀累积的贵族生活中才可能形成的。在两百多年中掌握实际权力的江户幕府看来,那当然带有高度装腔作势的表演性质,所以他们一方面觉得虚伪做作,但另一方面又不免对之抱以敬畏羡慕的态度。
对比关西腔,江户文化自认为比较直接、比较真诚,但又必须承认关西腔比较古雅,因而构成了很复杂的语言权力关系。
我能够以日文阅读大部分的日本近代文学作品,然而遇上了关西腔就只能投降。我从十五岁开始,和我父亲学日语,我并不知道自己学到的是日本战前的九州岛腔。后来学到日本殖民史才知道,日据时期来到台湾的日本人,很大比例是从最南方、最靠近中国南部,同时也是在日本相对边缘的九州岛来的。他们有较大的动机离乡背井来到殖民地台湾。在日本,他们处于边缘地带,是比本州岛、关东、关西人都矮一截的日本人,一旦移居台湾,就变成了压在台湾人身上、高人一等的殖民者。所以在总督府和教育机构里都有很多九州岛人,九州岛腔因而在台湾极为流行。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去上谢丰地正枝老师的日语课,有一次被老师要求念课文,我还没念完,平日总是优雅庄重的丰地老师竟然在讲台上忍不住掩口一直笑。我当然很尴尬,但老师好像比我更尴尬。她不断向我道歉,不得不解释她会笑是因为看到我明明是个年轻学生,却满口战前的九州岛腔,应该是她上一辈的欧里桑(大叔)才会有的腔调啊!太不协调了,这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她大笑出声。
所以真没办法,我学到的日语,在日本的语调位阶上,几乎是处于最底层的,而谷崎润一郎之所以用关西腔写《细雪》,是因为关西腔源自京都,在位阶上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