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二〇〇九年开始,在台中“古典音乐台”和台北“Bravo 91.3电台”主持一个叫作《阅读音乐》的节目。十多年间,节目形态有过几次改变,最近几年每周节目中播放的基本上是我选择的古典音乐曲目,配以文学经典作品的朗读。因而我得以有很特别的机会,用最有耐心的方式,不只是一段一段地阅读《源氏物语》,而且思考小说中的内容可以或应该搭配什么样的音乐。
当然不可能让每一段朗读的内容都和乐曲有关联,但我尽量去想象听众随着语言进入故事的悠远意境后,会如何影响在抽象音乐中所领受的;或是倒过来,刚听完一段音乐,将如何微妙地改变听众对于《源氏物语》情节或场景的认知。
每个星期只朗读几页内容,等于是让小说中的时间,和我阅读的时间比例放宽、放慢了。如此产生的效果极为神奇,和之前在一个月内读完林文月的中文译本,或花了几个月和濑户内寂听的现代日语译本缠斗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我终于能够闲散地步入那样一个独特的物语世界,不只是弄清楚了每个人物和源氏间的关系,还理解并深深认同紫式部选择讲故事的方式——何处选择简省,何处啰唆多语。
连带地,我对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有了很不一样的阅读体会。通过《源氏物语》的那个世界,我清楚意识到自己总算从市川昆唯美镜头中的《细雪》过渡到了谷崎润一郎以“和文体”创造的那个《细雪》,电影和小说多么不同!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成就感的进阶提升,刺激着我比较全面地去阅读并思考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在我的认知标准中,思考的态度与单纯阅读的态度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必须放下在文学或美学上的好恶;第二,必须将作品与作者的人生旅程、时代变化进行匹配对照,理顺创作前后的轨迹。
从阅读欣赏转至思考探究,在看待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时格外重要。诚实地说,谷崎润一郎的许多“奇情”作品一直无法激起我的兴趣,不只和我的基本美学信念有很大差距,而且我总觉得只要稍微进行小说技法上的分析,就能找到许多破绽与疏漏。因而我对于中文出版以他的“奇情”为卖点,也实在无法苟同。
用读“奇情”小说寻求刺激的方式,绝对无法读《细雪》;没有读过、读进《细雪》,又绝对不能算是认识、了解了身为小说家的谷崎润一郎。具备了一点《源氏物语》的古典配备之后,我鼓起勇气来,产生了一个自我课题,我要尽可能地说明《细雪》和谷崎润一郎其他作品的关键差异之处,并且解释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更进一步,我希望借由我的导读,将谷崎润一郎从那样粗俗的“奇情”形象中解放出来,还他一个崇敬日本古典含蓄、阴翳之美的深沉面目。
聚焦《细雪》来了解谷崎润一郎,必然无可避免地涉及日本关东与关西的对比,当然会提到全世界我最熟悉又最珍爱的两座城市之一——京都,因而在“诚品讲堂”授课时难免多说了一些京都美学与《细雪》间的关系,乃至于再多说了一些从京都经验而来的感慨。这本书的内容主要脱胎于那次“诚品讲堂·现代经典细读”的五堂课程,整理改写时经过一番考虑挣扎,最后还是决定保留了一部分看似题外话的内容,但我相信读者在通读全书之后,应该会同意那不完全是无关的闲聊跑野马,而是换一种方式,让大家可以把当前的现实生活和平安时代、《源氏物语》、“阴翳美学”相互扣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