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本近代文学的开端,一般的共识溯及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和二叶亭四迷的《浮云》,或是如柄谷行人特别推崇的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都早于夏目漱石。然而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文学史观点,都不可能忽视夏目漱石在理论和创作两方面的明确断代意义。尽管距离日本近代文学肇始时间不长,然而因为夏目漱石的出现,后人必须以不同眼光看待“夏目之前”与“夏目之后”的日本文学,尤其是日本小说的整体现象。若说夏目漱石的出现让日本近代文学突然成熟,跃入一个新的阶段,应不为过。
从台湾当下阅读的角度看,夏目漱石的断代作用会更清楚。“夏目之前”的小说作品,从二叶亭四迷的《浮云》、森鸥外的《舞姬》,到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通过翻译,我们今天读来虽仍有趣味与感动,但阅读过程中会有强烈的古旧历史气味扑鼻而来,能明显感到小说内容和我们之间的时空差距。相对地,夏目漱石的《少爷》《三四郎》《后来的事》《心》等几部作品,却能够很容易地让读者进入小说营造的情节与心理渲染,放下、遗忘了时代与文化的差异,沉浸在一种和小说人物间有着奇特“共时性”的气氛中,能够将自我投射在特定小说角色上,有着很自然的情感共鸣。
要系统地介绍日本近现代经典小说,以夏目漱石为起点,毋宁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自然选择。累积多年来陆续将夏目漱石主要小说作品大致读过后的印象,我还有一个原本也以为没有悬念的选择,那就是以《心》作为夏目漱石的关键代表作,应该以这部最为成熟且复杂的作品为中心,来展开解读夏目漱石的文学关怀与成就。
因而在为“诚品讲堂·现代经典细读”规划课程时,我就安排了《心》作为指定阅读书目。不过接着在准备课程的过程中,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为了求全,我特别找了过去从来不曾读过、即使在日本都算是夏目漱石作品中大冷门的《草枕》,读了第一次大受震动,连忙又仔细读了第二次,确认了震动的根由。
《草枕》解决了我过去认识夏目漱石的一道瓶颈——如何在强调夏目漱石小说作品的风格多样性之外,找出贯串诸多异质内容的某种综合价值观或人生、社会追求?很难想象这批集中在十多年间完成的丰富作品,彼此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结,但每本小说却又似乎各具性格,摆出要朝不同方向奔放的热闹姿态。
幸好有《草枕》。这部作品中明确提出的“非人情”与“人情”的对峙拉锯主题,以及如此精彩铺陈的“非人情”的艰难与奇魅兼具的特性,给了当时的我打通任督二脉之感。
因而授课时,原本的计划被推翻重订了。我花了很多时间介绍、讨论、解读即使是过去读过许多夏目漱石作品的中文读者都不见得接触过的《草枕》,以这部冷门小说来展示夏目漱石写作小说的一些特殊技法。
另外在从授课到成书的过程中,洪建全基金会的简静惠董事长表示她对“东亚史”很好奇却不知从何入手理解,要求我在基金会所属的“敏隆讲堂”开设一门有关东亚史的课程,经过讨论安排,后来成为与“台北电台”合作的“空中教室”形式,我用二十个小时讲了“东亚史的关键时刻”,整理从明治维新到辛亥革命间,这半个世纪中国、日本和韩国的互动历史。这门课程的完整内容现在可以在网络上找得到、听得到。
准备并讲授这门课程让我有机会更深入地阅读日本史文献,形成了更明确的理解,尤其是认清了明治天皇在位期间的前后不同阶段,绝对不能混为一谈。以日俄战争为交界点开启的明治后期历史中,日本爆发出种种严重的社会问题,考验了在仓促中打造出的现代体制,也开放了左右翼极端思想的激烈争斗空间,动摇了原本的政治与经济秩序。
夏目漱石正是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创作小说的,关川夏央和谷口治郎甚至将这个时代称为“《少爷》的时代”,以此为名,完成了精彩的五册“文学史漫画”。《〈少爷〉的时代》第一册将夏目漱石的生活与他的主要作品《少爷》混杂交错呈现,帮我塑建了作者创作背景的临场感,对于我能找到切入介绍夏目漱石作品的路径,也有很大的影响。
对于夏目漱石的解读,是这套书十本中的第一本,我努力实践“要将金针度与人”的期许,虽然书中必然呈现了许多我自己阅读作品的主观心得,但书的重点不在凸显个人主张与意见,而是希望能够称职地提供一些具体的建议,让大家怀抱在心,如此去读夏目漱石的任何作品时,都会更容易领受其中的信息与信念,在阅读中得到更丰富或更深刻的收获。
书中真正仔细介绍分析的,其实只有《草枕》一部作品,再加上比较明确地指引进入《虞美人草》的方式,然而透过铺陈时代给予夏目漱石的层层考验,点出“非人情”与浪漫艺术追求如何在他表面平静的生活与写作中涌动,我希望读者不只会好奇地想去接近我略为提到的《少爷》《三四郎》《后来的事》《门》《心》《明暗》等几部长篇小说,而且会感觉和夏目漱石的情感模式得到更贴切的呼应,听到作品内更多的真挚声音,将夏目漱石视为认真探索生活的热情的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