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漱石”这两个字,最早是中学同学正冈子规用来写俳句的笔名,后来才被夏目漱石袭用,但选定不改变这个名字,还是与夏目漱石的深层人生观有一定的联结。
那样一种由人世引退、进入自然的向往,以及即便想退隐仍然会被人世的语言、人际的互动干扰的状态,表现在“漱石”的典故上,也表现在《草枕》的书名及其内容中。
“草枕”代表的就是一种离世、离开“人情”的意欲与状态,因而也可以说是从“人情”转入“非人情”。“非人情”这个观念贯串了这部小说。小说中的主角是一位画家,他出发踏上旅程,展开了对于旅程的记录。之所以有这趟旅程,不是因为他要去哪里,而是他要寻求一种“非人情的生活”,重点在于离开,要离开一般、日常、固定的“人情生活”,而不在于去到哪里的哪一个目的地。或者应该说,旅程开始于明确的离开,但不确定要去哪里、会去哪里。
这样的旅行并未事先安排好行程路线,没有固定拜访景点,所以心中有着一种不妨走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甚至餐风饮露都没关系的“草枕”心情。
这个叙述者是一位自觉的艺术家,旅程开始之前,他的生命中已经存在着根本的困扰,那就是艺术该如何和“人情”共存。“人情世故”是艺术的对立面,甚至是艺术的敌人,艺术家同样是人,不可能没有“人情”、完全不顾“人情”,但如果他被“人情世故”或“人情义理”绑住了,什么都有规范、都有现成的答案,怎么能有艺术上的创造性呢?
真正最精彩、最独特的,是夏目漱石面对这一困惑的提问方式。他不是从负面的角度问:那么一个艺术家要如何离开“人情世故”?而是经过了一个回弯转折,问:如何能够找到一种“非人情”的生活呢?
这是不一样的视角。那就不是要描写人如何隐遁、如何离群索居。艺术家还是人,还是要有生活,不可能真的变成自然界的一棵树或一只老虎,但他又没办法过一般人的“人情生活”,于是和他的艺术冲动同时发生,并且必须同时处理的,是如何为自己寻找、创造出“非人情生活”,就如同在大自然里找到一个“草枕”,不是人为刻意的枕头,却还是提供了安睡的一份依赖。
小说一开头便说“人世不易”,活在人间不容易啊!叙述者之所以要踏上旅程,要带着对“非人情”的向往上路,正因为他发现了、确知了人情的羁绊与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