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出生时,日本正面临经济停滞的问题,还有快速工业化带来的劳动力失衡、新兴资本家把持政治等诸般骚动,那也就是“大正民主”现象的时代背景。从明治时代立定志向要一心一意向西方现代“一面倒”,转而感受到强烈的彷徨迷疑,不得不让人探问:日本的未来是什么?日本接下来该走哪一条路?
“大正民主”的另一个时代背景,是一九一四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在欧洲爆发,主要的参战国是德国、奥匈帝国、法国、英国和俄国,原来也称为“欧战”,后来却扩大成为前所未见的“世界大战”。从“欧战”到“世界大战”,中间的关键在于帝国主义与殖民地,参战的几个国家中,德国、法国、英国都有海外殖民地,于是殖民地被动员参战,战争的领域也进而扩大至海外势力范围的争夺。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这场“世界大战”中,在欧洲以外地区被卷入的,主要是各国殖民地,其他国家受到波及的不多,绝对不是全世界都被卷入了战火。
但一个醒目的例外是日本。日本不是欧洲国家,也不是殖民地,却主动积极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很明显是出于“脱亚入欧”的策略选择,日本视战争为终于能够加入欧洲列强阵营的难得门票。
参战的过程一度让日本人极感兴奋。战争刺激了经济景气,日本又选对边成为战胜国,得以堂皇地以战胜大国姿态出席战后的巴黎和会。不过巴黎和会成了关键转折点,在和会上,由西园寺公望带领的代表团饱受冷落,将“反歧视条款”写入国际联盟规章的要求被美国总统威尔逊彻底否决,企图侵占德国原先在中国山东的利权,也遭到中国最强悍的反抗。
这是一大盆冷水。拿到门票进了门,在欧洲那里,日本发现自己还是只能敬陪末座,和日俄战争的结果一样,得到的只是一层薄薄的面子,没有多少实质的里子。更进一步,在西方列强间敬陪末座,得到的待遇是被美国和英国挟持,被用条约硬性限制日本海军的发展,规定其船舰总吨数不得超过美、英海军的百分之六十,且要一直保持这种次等军力的状态。
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另一种震撼效果,是欧洲自身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残破。战争彻底毁灭了原本十九世纪的乐观昂扬气氛,经历了四年战争的破坏,欧洲不可能维持对于进步的信仰,转而对于自身文明发展充满了怀疑。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成了战后欧洲影响力最大的一本书,书名如此明确地宣告西方文明正走向没落,书中论证历历,文明有其生命,也就有其生老病死,如同一年必然经历春夏秋冬,西方文明明显地要步入秋冬了,那是历史的必然,不是人为主观能够改变的。
《西方的没落》中,斯宾格勒又特别凸显了西方文化中的“浮士德精神”,一种莫名向前不断追求、不断征服的意向,使得欧洲能产生辉煌的文明成就,却也必然会将欧洲带向如此可怕、毁灭性的大冲突。“浮士德精神”创造了西方文明,却也将几乎必然地毁灭西方文明。
在战后欧洲普遍弥漫的悲观气氛中,回头看日本的“脱亚入欧”追求,毋宁说是太讽刺了!费了那么大功夫千方百计让自己挤进一个没落了的团体里,人家自己都失去了信心,甚至转而要向东方哲学、东方文明求问出路,你却还要忍受歧视的眼光去和这些人为伍?
这不只是“脱亚入欧”的梦碎,而且迫使日本人必须重寻一条国家发展的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