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正值农场又根据中央政策,号召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扎根农场、扎根山区一辈子。阿木首当其冲,结了婚,生了儿,理所当然要把孩子接回山区——南枫农场红霞队来安家,准备在“南栋山”了此一生,过“一辈子”。
南枫红霞队建在“南栋山”上,属母瑞山脉,位于琼海、定安、屯昌三县的交汇处,是南枫新开垦的最边远连队,实至名归的“深山老林”队。建队初期,老工人和知青们开荒砍芭时,发现茂密的森林里居然存留着“茶沟”——成片的高过人头的茶树林,摘片嫩叶放进嘴里嚼一嚼,立马能生津解渴;掘山挖穴时,又发现明清时期的铜钱、陶罐、黎苗族服饰残留物等。有一次全队围剿一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头,砍芭到深处,身强力壮、高大威猛的信宜牛氏三兄弟中的老二,退伍兵牛大力发现杂草中露出一截粗大的长满花纹的物体,原以为是一截被人砍下粗大得搬不动的苦楝木,仔细一瞧。哇,是条大蟒蛇,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见他二话不说,挥刀就砍。这一刀惊醒了大蟒蛇,立马把尾巴甩过来,如用缆绳捆绑东西一样把大力拦腰一圈又一圈缠住勒紧,大力不甘示弱,一刀紧接一刀乱砍,大蛇越勒越紧,几分钟的生死搏斗,大力渐感挥刀无力,呼吸困难,不得不呼喊众人帮忙。老工人、知青们闻声赶来,展开“人蛇大战”,对准蛇头七寸处棍打锄钩,终于把大蛇打死,好几个人拉开紧勒大力的蛇尾,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的牛大力拯救出来。
好几条汉子把大蛇又抬又拉弄回连队后,要挂在近三米高的屋檐下,才能剥皮、剖腹。光是蛇皮,拿到石壁镇卖给人家制鼓就卖了两百多,要知道,知青们的月薪才二十多,一张蛇皮就十倍于知青们一个月的工资,可见蛇有多大!剖开蛇腹,一只黄猄死于腹中,那是被蛇吞食的,要不是蛇刚吞食黄猄行动不便,大蛇和大力,谁胜谁败、谁死谁活还是个未知数呢!光是蛇肉,就够整个连队缺油少肉的百几十号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可见山有多“深”,林有多“老”!
正因为母瑞山脉这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使它成为战争年代海南岛琼崖纵队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革命根据地。
红霞队毗邻定安县中瑞农场,与该场的宝峰二队仅一山之隔。从当地的黎、苗同胞口中得知:回南枫红霞,从中瑞走,只要翻过一座山头,即可到达。比走老路先回南枫场部,再过工建、红光、长征、红云,才到红霞。或者,从石壁经长征翻越高耸的鸡公岭经红云再到红霞都省时省力得多。如此捷径,何不尝试尝试?阿木想。
说走就走。海南九月,盛夏酷暑,骄阳似火。阿木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儿圆圆,领着穗凤,走上返回红霞队的路。长途班车到中瑞农场场部就到终点站了,要回南枫红霞,得先到达与之一山之隔的宝峰二队。人生地不熟,只好逢人就问。阿木想起儿时老妈的教诲:“路在嘴上”,言下之意是:虽然不识路,但是你可以问问当地人,总有好心人给你指路。
有人指点,从场部到宝峰二队,走路约需两个半小时,现在正是中午时分,烈日当空,大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们还抱着那么小的婴儿,最好等等,搭顺风车过去吧。时有货车、拖拉机或牛车进出。
谢过路人,阿木与穗凤商量,还是边走边等吧,抱着圆圆,顶着烈日,按照路人指点的方向继续赶路……
一个小时后,正当两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走在新开的土公路边时,身后不远处响起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阿木、穗凤喜出望外,赶紧招手示意,谁料车厢里人头攒动的卡车停也不停,反而加速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绝尘而去,扬起的一阵旋风把阿木三人淹没在翻滚的红尘之中……
一路上又饥又渴,想找点水喝却不见人影。除了刚刚过去的卡车,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阿木一家三口顶着烈日继续前行。穗凤抱怨阿木选择这条路线、这个时段不合时宜,拿下戴在头上用于遮阳的草帽边走边扇风,草帽只有一顶,阿木早已脱下白衬衫披在头顶以呵护怀中的幼子免遭酷日之苦。尽管如此,阳光是挡住了,但热浪冲击下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滴,滴到圆圆的小脸上,脖子上,把熟睡中的幼子滴醒了。看着父子俩遭受着如此烈日的煎熬,母爱的天性使穗凤抛开抱怨,把手中的草帽戴在阿木头上。“那怎么行?”阿木看着娇妻绯红的脸色,心疼地说,“会中暑的。把我头上的衬衫取下披在你头上遮遮阳吧。”草帽和衬衫做了互换,然后又继续烈日下的前行……
下午两点左右,阿木看到山坡下隐隐约约有几排茅草屋和一排瓦屋,喜出望外,招呼穗凤加快脚步。
抱着已经醒了的圆圆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的阿木不一会儿就来到瓦屋前,穗凤步履艰难,被甩在后面。阿木向刚午休出来准备开工的一位中年妇女讨水喝:“阿姨,有水吗?能给点水喝吗?”
“你们是……”
“阿木,我走不动了……”远处穗凤的求助声打断了中年妇女的问话,闻声望去,穗凤正低头弯腰双手撑着双膝以防倒下。阿木见状,又得抱着圆圆返回,中年妇女也跟着前往救助。
不巧,这位中年妇女是连队卫生员,看到穗凤脸色铁青、唇干口燥、大汗淋漓,判断是中暑了。于是,先把她扶到就近的树荫下,喝了口水,解开胸前纽扣通风透气,用干毛巾擦汗。处理完毕,这才打听阿木这陌生来客的来龙去脉。阿木一五一十把此行的目的地告诉她,她恍然大悟,说道:“不错,从我们这里翻过一个山头,就到南枫的一个新建队,叫——”,“红霞队吧?”阿木答道。“好像是吧,反正是有个连队在那里,到时我帮你找个识路的苗嫲带路吧。”
阿木返队心切,可中年妇女认为,穗凤刚中暑被救醒,需要休息,最好在这里过一夜,等明天一早天气凉爽些再返队,或者,起码等黄昏太阳落山再走。阿木觉得她说得有理,同意黄昏时分爬山赶回队。
黄昏时分,太阳落山,百鸟归林。一位身着苗族服饰、裹着苗族头巾、腰系苗族小背篓、手里拿着一根使用多年已摩擦得油光锃亮的干树枝的苗胞跟着中年妇女来到阿木面前,“这位苗嫲就是我给你们找的爬山向导。她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跟着她走准没错。”中年妇女向阿木介绍说,然后,叽里呱啦跟苗嫲说了几句。阿木千恩万谢中年妇女后,一家三口就又跟着苗嫲启程进山了……
山路久无人走,荆棘藤竹、灌木杂草丛生,高过膝盖的草木使原本就蜿蜒曲折向上攀登的山路时隐时现,看不到路,苗嫲一边从背篓里拿出砍刀,用砍刀砍去遮路挡道的杂草灌木,一边用手中的木棍打草惊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山神保佑——不要迷路,逢凶化吉,遇险呈祥。阿木抱着幼子,领着娇妻,紧随其后。
个把钟头后,走过了荒山野岭,越过了山涧小溪,穿过了悬崖瀑布边的藤竹林,终于爬上了山顶。一轮初升的明月悬挂天边,苗嫲停下了脚步,遥指远处山腰下茫茫林海中隐约可见的白色点点说:“白色的就是瓦房,那里应该就是你们队了。顺着这条路往白色方向走,不用多久就到了。”阿木抱着孩子向苗嫲深深鞠了一个躬,穗凤紧握着苗嫲的手摇摆致谢,告别了苗嫲,朝着白色方向,深一步浅一步地寻路走去……
刚回到红霞队,圆圆就哇哇大哭起来,两只小手拼命在脖子上乱抓。阿木拍着他的小屁股哄着:“圆圆,乖乖,不哭不哭,到家了哦……”穗凤边接过阿木手中的孩子,边说道:“一定是饿了,我来喂喂奶。”圆圆才刚刚吸了两口奶,就又松开乳头哇哇哭起来,两手还是拼命抓脖子。毕竟是女人心细,往孩子脖子上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山蚂蝗!哎呀,阿木,你快来除掉!”穗凤喊着。一只山蚂蝗不知什么时候从树叶上掉下来吸在圆圆的脖子上。阿木想起老工人教会的摘除吸血山蚂蝗的土办法,用口水涂抹它的吸盘,才能把它摘除。阿木把吸饱血变得又肥又大的山蚂蝗狠狠地摔在地下,拿起石头边砸边骂:“你这害人虫吸大人血还不够,连小孩都不放过,血债要用血来还,我要砸死你、砸死你、砸死你!”穗凤边喂奶边说:“好了,你还是再用肥皂水给孩子消毒消毒吧,你看,他脖子被咬得又红肿又痛痒……”
红霞队还是按常规每天早上七点半开工前,把全队男女老少集中在操场上,跳忠字舞、唱红歌、背语录。这“三件事”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开工仪式。然后,才由队长或指导员安排当天工作。
钟声响过,阿木、穗凤跟着大家的脚步准时来到操场集合,“三件事”做完,队长安排各班的当天工作后,阿木、穗凤返回宿舍——这是队里关照像双李、双曾、广州汕头、海口潮州等好几对已婚知青,让他们住进新瓦房,好安心扎根的战略举措。阿木、穗凤准备拿工具上山开工,远远地,他们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于是,三步并做两步直奔家门口去,匆忙打开房门,“嘭”的一声,撞到孩子圆圆的脸蛋上,这下哭得更凶了。穗凤赶紧弯腰抱起孩子,一边拍打孩子身上的灰尘,一边搂着哭闹的孩子贴着脸蛋呢喃:“仔啊仔,睡在床上好好的,干嘛要掉到地上来,还要爬滚着出门找妈妈呢,好可怜呀……”说到动容处,母子俩抱头痛哭。阿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孩子,你真命苦。你母亲来自大城市,从小娇生惯养,又体弱多病。要扎根在这大山沟里,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干苦干拼命干,累死累活,筋疲力尽,缺饭菜缺营养,妈妈的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奶水喂养你?拿什么把你抚养成人?这日子怎么过呀?可怜的宝贝……”
抱怨归抱怨,日子还总得过呀,孩子没奶水,向老工人请教,把大米磨成粉,煮成米糊喂圆圆;缺油少肉,节假日起早摸黑跟着老工人爬山越岭六七个钟头到几十里外的屯昌乌坡或定安岭口镇赶集买蛋买鸡买鸭以改善生活,增加孩子的营养;长远规划,还买回来小鸡放养,梦想着“鸡生蛋,蛋生鸡”无限循环发展壮大……
尽管阿木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努力,但要养活一个孩子谈何容易——工资低微、物质匮乏,加之穗凤体弱多病,又带孩子又请病假,一个月开不了几天工,月薪也就没几个钱,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担压在月薪二十多元的阿木身上。捉襟见肘,艰难度日。累死累活还不算,饱一餐饿一餐是常有的事。
阿木与穗凤商量,眼下孩子还小,像我们这种知青家庭,自己都顾不上自己,怎么照顾年幼的孩子?还是暂时把孩子寄放回海口爷爷奶奶家,等到两三岁大时再带回农场扎根吧。于是,向队里请了几天假。队里考虑穗凤是个老病号,又带着未断奶的婴儿,批了七天假,要求阿木速去速回,准备迎战下一轮的“农业学大寨”——三江围海造田。
集中几个农场的数千名知青和工人,采取人海战术,连续几天几夜的潮涨潮落的大会战,硬是把泥深过膝的滩涂地挖起垒坝,人造的长龙堤坝把海水阻隔在外,造出带状的千里滩涂良田。
天人合一,《易经》里讲的是人要顺应自然界的发展规律,科学造田种田,才能有所收获;人要是违背天意,违背自然界的规律,蛮干强干,必然遭天报复。屯昌晨星农场二十二名广州女知青满腔热情服从分配,在长年山洪冲积而成的山沟下筹建养猪场,只是一场暴雨造成的山洪暴发,只是一夜之间,就把这二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吞没殆尽,这是天人不合的典型案例。
9月中旬的某一天,队里接到场部通知,所有人员,不论男女老少,通通到场部“工”字楼前广场集合。不准请假,不准迟到、早退,不准交头接耳。统一穿白衣黑裤……什么事,开什么会,领导不说,人们也不好问,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走着一坡十三弯的山路到场部广场集中。
上午九点整,广场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低沉的“国际歌”旋律,一个低沉的声音缓慢地宣布:“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于9月9日……与世长辞……”从九点到十一点,整个追悼会与全中国城乡同步,哀乐在山峦林间回响。当听从口令向毛主席遗像三鞠躬时,不知是对毛主席感情太深,还是在烈日底下露天低头哀思站立而中暑以至于体力不支,有两三个人相继倒地,穗凤就是其中之一。好在不久,医务人员提着药箱担架赶过来,把穗凤等抬到树荫下,解扣透气,进行人工呼吸,硬是把穗凤从死神手中抢救过来。事后得知,同是晕倒,情况各异:有人对毛主席感情太深,受不了打击,有人是因为中暑,而穗凤则是原有的癫痫病在高温下发作。
大人物的一句话,往往能改变一代人的命运。“大返城”现象在城市乡村、边疆垦区、大江南北、全国上下的知青及其家长中暗流涌动。
鉴于穗凤患的疾病“癫痫”,不能近水,不能近火。她的返城方式选择了“病退”。于是,从生产队诊所看病到场部医院,又从场部医院到农垦总医院,不管路途遥远,不怕刮风下雨,无数次地往返于农场和农垦医院之间。经过不懈地努力,终于拿到一张盖有农垦医院公章开具的疾病证明。特别强调:此病不能近水近火,否则,发病时晕倒在水里或火里,将有危及生命之虞。
阿木将“疾病证明”连同穗凤的病退回城申请报告一起经生产队、场部、海南农垦局、广州知青办等层层审批,经过一年多的辗转,穗凤才终于在1977年被批准病退返穗。
阿木选择接班顶替即将从海口八一手扶拖拉机厂退休的老父亲。厂方回复:在农场结了婚的人不能接班,因为只有一个指标。既然如此,阿木毅然决然把返城接班的唯一指标让给跟着哥哥一起下乡到同一农场长征队的未婚胞妹冯兰。
阿木所在的红霞队,除了病退、困退、当兵入伍、保送读书的返城知青外,也有一些被调到场部中学当老师,有些被选调到场医院接受培训当医生、护士,有些被调到武装连、工建队……总之,调到场部周边单位工作,环境和工种比远在深山老林的红霞队不知轻松多少!唯独阿木不见动静,继续留在红霞队上山“挖地球”。
一日,阿木接到通知,被调到靠近场部平原地带的“白鹭小学”任教,教的是小学英语ABC。阿木本想不干,但转而一想:“在红云、红霞两个边远连队干了近十年,现在有机会到平原去,就交通和工作这两项都改善许多,何乐而不为?”于是,打点行装,第二天就直奔“白鹭小学”报到。
白鹭小学位于离场部不是很远的一块坡地上,周边是先锋、上游、洪流、双滩等几个以割胶工为主的老连队,其中还有一个少数民族苗族的青湾队。白鹭小学的建立就是为这些连队的孩子们提供义务教育服务的。全校小学一至六年级学生约有三百来人。教师从各连队的知青中抽调,也有从团宣传队退下的优秀的农场职工子弟,总共二十来人。为了让孩子们德、智、体全面发展,除了正常的教书育人外,还要开展文体活动,逢年过节,还要编排节目,参加场部举办的文艺汇演。学校新建,只有两三排瓦屋十几间教室,另外一排只有两三间瓦屋是校长教导的办公室加宿舍,还有学校的食堂,主要供应在校教师日常伙食。个别离校较远连队的孩子中午不想回家也可以搭餐。一排泥巴墙糊成的茅草屋间隔成几平方米的一个个单间,分配给十几个来自各个连队的广州、海口、潮汕知青,他们已经在这里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阿木后到,连茅草宿舍都住满了,校方只好在校厕所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另建一个单间给阿木住宿。
这一年“六一儿童节”,场部组织文艺汇演,要求各单位准备最少两个节目参加。白鹭小学是儿童的集聚地,“六一”又是他们的盛大节日,理所当然要好好表现。学校找到刚从团宣解散后分配到这所小学,负责教唱歌的农场职工子弟,音乐教师卓晓妤。她长相甜美、身材颀长、性格活泼,能歌善舞,当演员是块好料,要创作、编排、导演节目可就犯难了。她想起刚调来当英语老师的阿木就是同在团宣的编导,于是,找阿木求助。阿木二话不说,马上根据山区农场的特点,编排了两个节目:一个童声合唱《山花烂漫》和一个隔着时空对话的舞蹈《魂系苗寨》。前者用天真烂漫的男女童声唱出了“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赞美了人民教师像辛勤的园丁,山区孩子就像山花,等到山花烂漫,桃李满天下的时候,人民教师开心笑了的伟大胸怀;而后者,则是讲述一名女知青当上农场教师后,在一次山洪暴发时,为了保护上学的苗族少年通过断桥而被洪水冲走牺牲。此后还“魂系苗寨”,隔着时空关心爱护苗胞的感人故事。参加演出后,前者博得阵阵掌声,后者则看得观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演出结束时,已近十一点。晓妤老师赶忙召集白鹭小学的小演员们,收拾服装道具,连妆都不卸,赶路回家。十几个小演员都是农场各个连队的职工子弟,分住在不同的连队,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带队老师必须逐个把他们送到各自的连队各自的家,包括青湾队的苗族儿童。一路上要经过荒山野岭、山涧河溪、木筏便桥、黎村苗寨、野草坟地、胶林牛栏,用时要个把小时。于是,晓妤老师和阿木陪伴着十几个孩子们从场部周边的跃进队、青湾队、上游队……逐个送到最后一个先锋队。
虽然送孩子们回家要走好几个连队,几十里路,但一路上孩子们欢声笑语、嘻哈打闹、议论演出花絮,倒也不觉得寂静、疲惫。等送完最后两个孩子回先锋队,孩子们向老师们摇手说“再见”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晓妤、阿木两位老师了,他们才觉得累。明天还有课,他们不得不连夜赶回校。
午夜的山区,月半弯,几缕浮云随风飘过,时隐时现,天朦胧,月朦胧,山朦胧,水朦胧,树朦胧。路上空无一人,远处野草丛生的坟墓岭下飞舞的萤火虫闪烁着阴森可怕的萤光,一闪一闪地像飘忽的幽灵在向人眨眼。死一样的寂静,偶尔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随着零星一两声不知是乌鸦还是猫头鹰的凄凉的悲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晓妤虽然是职工子弟,从小在农场长大,但午夜山区的寂静令人窒息。阿木不停地找些轻松话题或幽默故事放松她紧张的心情,恐怖的周围环境还是使她不停地环顾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就往阿木身边靠,似乎在寻找保护伞。突然间,一个黑影从公路边的橡胶林里闯出,“嗖”的一声从晓妤脚下窜过,吓得她“哇”的一声一把抱住阿木,把头埋在阿木的怀里。阿木停住脚步,定睛一看,胶林边草丛中一对绿光还在注视着刚才小动物逃跑的方向。也许是野猫在抓松鼠……
阿木轻轻拍打晓妤的肩膀,安慰地说“没事,不怕,猫抓老鼠,我们继续赶路吧!”
自此,晓妤不知是害怕还是撒娇,紧紧搂着阿木的腰,阿木也小心呵护,搭着晓妤肩膀一路同行。
到了学校前的一条山涧小溪,这是返回白鹭小学的必经之道,溪水倒不深,最深处只到膝盖,只是溪面较宽,约二三十米,溪底布满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要是白天,风和日丽,望着那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蹦跳着的小鱼在光滑靓丽的鹅卵石间逆流而上、左右穿梭,那是多么的诗情画意!但眼下,是午夜,朦胧的月,朦胧的水,哪有心情去观赏?
来到溪边,晓妤见阿木脱鞋子挽裤脚,犹豫了一下,也弯腰打算脱鞋,阿木示意帮她。于是,阿木提着鞋子,背着晓妤深一步浅一步地摸着石头过河,走进这条山涧小溪……
背上背着一个人,脚下踩着湿滑不平的鹅卵石,阿木好几次要滑倒,好在两个都是年轻人,尽管踉跄似醉汉,最终还是平安过溪上岸。晓妤还在阿木背上,就顺势从背后把阿木的头温柔地转过来,“啪”的一声,在他脸颊上献上她少女的珍贵的初吻——不用说,晓妤对阿木的感恩和真爱,尽在这无言的初吻之中。
晓妤担任音乐老师,负责全校音乐课,相比语文、数学等主科教学,较为轻松些,有空唱唱新歌、跳跳新舞,晚上也不必备课。于是,周六周日、空余时间就过来阿木的房间聊聊天、谈谈心。阿木也只是负责四、五年级的英语教学,游刃有余,除了上课,有的是时间,加上原来就在同一届团部宣传队待过,相识相知。现在,又有“缘”调到同一所学校工作,逢年过节,还要服从校领导安排,协助晓妤编排学校参演的文艺节目。两人一来二往,自然就熟络亲热起来。
一个周六晚,离学校不远的双滩队放电影,白鹭小学的老师们大多数也三三两两出去放松放松,晓妤来找阿木陪她同行,阿木欣然答应。他们两个走在最后,才到半路,晓妤就拉着阿木的手往路边的橡胶林段走,“不是去看电影吗?干嘛不走大路?”阿木不解地问。“你不懂,跟我来就对了。”晓妤神秘地笑笑。“你不怕黑?”阿木又问。“有你在,我不怕。”晓妤答道。两人手牵着手走向胶林深处,一会儿,消失在夜幕之中……
情到浓时,这天地间似乎只有你和我,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无所顾忌。晓妤回忆起在团宣时,阿木怎样不厌其烦地教她们这些职工子弟识简谱学唱歌、练基本功学舞蹈,同来到白鹭小学当老师又是一种缘分,每次到场部参演节目,总是阿木陪伴她带学生去参演并在演出后,不辞辛苦,不怕危险,跋山涉水,过墓地,穿胶林,硬是把每个学生安全送回所在连队或黎村苗寨……总之,阿木就是一个好。说到动情处,一把搂住阿木亲吻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阿木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但良知使他本能地举手挡住晓妤的香吻轻轻地说:“晓妤,你是黄花闺女,我是有妇之夫,这样不好。”“什么好不好,我喜欢你、我爱你就好!”这回,不由分说,干脆用她那撩人的殷桃小嘴堵住阿木的大嘴,深情狂热地亲吻起来。
纵使是柳下惠在世,此情此景,恐怕也难坐怀不乱,面对这无私无畏、情窦初开、激情亢奋的痴情少女,阿木难以抵挡诱惑。
完事之后,胆小的阿木忧心忡忡,生怕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对不起两个女人。反倒是晓妤冷静,安慰阿木:“我就这么任性,我之所以把少女的初吻献给你,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回广州多半年了,我来弥补你的感情空白。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会保护你的。”顿了顿,晓妤接着说:“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但如果你不能返城,留在农场过一辈子,我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你,跟你一辈子……”
一席话,说得阿木无言以对,眼前这位弱女子,居然说出让大丈夫汗颜的话。这世上竟有这么痴情的女子,明知对方是有妇之夫,却冒着“第三者”臭名的风险忘情地爱着他,阿木感动得紧紧搂住她,生怕她飞走似的,而晓妤,倒像疲惫归巢的鸟儿一样,依偎在阿木的怀里,一言不发,用一对带笑的小酒窝、一双深情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阿木,这一次,是阿木主动把躺在怀里的晓妤亲吻起来……
虽然两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但毕竟一个是已婚夫,一个是未婚女,恋情哪能公开。阿木不能到众多老师住的集体宿舍去找晓妤,只是晓妤有事无事常来阿木住的单间草房聊天谈心。
一天晚上,正当他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聊得火热,突然响起敲门声,吓得晓妤不知如何是好;躲吗,无处藏身——几平方米的草舍,一张由两块湿木板钉在四个木桩做成的“床”,“床”上放着一个自制的从红霞队带来装衣服的木箱,“床”边是一张用鸭脚木板钉在两个木桩上做成的“备课桌”,桌上放着一盏大号煤油灯和几本书,泥巴墙角用几块石头砖块垒成的土灶,节假日有时开小灶改善伙食用。门一打开,一目了然,而一看到孤男寡女在房间,有口也难辩呀!正当阿木不知所措时,倒是晓妤机灵,发现墙角土灶上面熏黑了的泥巴墙风吹雨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落一小块露出一个洞,于是,急中生智,前去把洞口的竹片稻草扒开,顾不了脏和黑,蹲下身来试着把头伸出去,哎,果然奏效,阿木也帮忙推了一把,把晓妤的身体送出墙外。这时,阿木才一边应着,一边来开门。
门开了,原来是学校教导主任朱庭章。“什么事呀,朱教导。进来坐吧。”阿木做了个“请”的手势。“哦,我找卓老师,你看见她没有?她好像来你这里了。”朱教导问。“哦,你找她呀?没有,她不在这里,您进来看看吧。”阿木答。“不了。我找她商量点事。我走了,打扰了。”朱教导边说边用眼快速扫了一遍阿木的简陋房间,怏怏离去。
没过多久,阿木隐约听到不远处学校简易男女公用厕所旁传来晓妤和朱教导的对话:“晓妤,原来你在这里呀?”“是呀,我上厕所,朱教导,找我有事?”晓妤问。“也没什么事,我刚从先锋你家跟你爸喝酒回来,你爸交代我要关照你,近日有风言风语说你跟冯……”后面说什么,朱教导压低声音,阿木再也听不到了。
此后,他们两个形同陌路,好几周没有往来,直到国庆前夕,学校接场部文教科通知,派人到场部领“六一”汇演时的奖旗奖状——白鹭小学在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中,两个节目都获得一等奖,和即将到来的“十一”国庆汇演准备节目的任务。白鹭小学自然就派卓晓妤老师去。而回来后“十一”国庆汇演的新节目,还得请阿木帮忙。这回,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商量、创作、编导、排练。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如一声春雷,在这闭塞的深山老林里炸响。荒废了十余年学业的知青们大多高兴不起来——所谓“知识青年”,“青年”是有,“知识”有多少?有些才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还没有接触过高中课程,知识底子薄,基础差,哪来的底气报名?即便是六六届的高三毕业生,“阿木们”也不是每个人都敢报名,为什么?“三年荒进士”,何况是荒了十年的所谓“知青”!现在离高考只有个把月时间,连高中课本、参考书都找不到,凭原有的浅薄老底知识,哪来的勇气和信心?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机会,阿木很纠结,就像吃“鸡肋”一样,吃之无味,弃之可惜:考,时间紧,又不能停下工作脱产复习,课本参考书都没有,仅凭记忆没有胜算的把握;不考,就失去一次极佳的返城读书的机会。考与不考,纠结良久,搏一搏吧,碰碰运气。
既然报名参加高考,就得找书籍找资料,好好准备准备。课照常上,教师工作照样做,要备考,只能在晚上加班加点。阿木从红霞调来白鹭,跟大多数调任教师的知青一样,只是手拿粉笔代替了锄头大刀,当然,工作也轻松许多,但是,农场的生活伙食一样缺油少肉,营养不良。为了抓紧时间熬夜备考,为了提起精神挑灯苦读,阿木养成吸烟的陋习,什么“大钟”“庆丰”,什么“红棉”“丰收”,一支接一支,一包接一包。抽得头昏脑涨、天旋地转,烟断货时,卷烟丝、水烟筒也来。没烟卖或没钱买时,烟瘾犯了,把木瓜叶子晒干捣碎当烟叶抽,结果咳嗽痰多,患上急性扁桃体炎,喉咙内两侧扁桃体红肿得说不出话来,咽口水都困难,最后发烧至39.8度,不得不送至医院救治……
好在阿木在场医院输液留医期间,又得到众多好人的帮助。护士苏巧珍,工建队职工子弟,也曾经在阿木当导演的那届团宣待过,为人老实敦厚,红扑扑的圆脸上冒出几颗青春美丽痘,更显出青春诱人的自然美。阿木发烧昏迷,是巧珍利用工作之便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等他醒来时,睁开眼看到的是巧珍饱含泪水的红肿的双眼,躺在病床上的阿木伸出手来想帮巧珍抹去眼泪,被她轻轻地按住说:“别动,还在输液呢。昨晚晓妤守了一夜,今早她有课回校上课去了。她说放学后她要送点家里熬的粥过来……”
听着巧珍的述说,阿木眼角流下了感动的热泪。农场生长起来的这些少女们,正如山区里自然生长的花草树木一样,不受污染,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下,健康地成长。她们没有市侩女人的患得患失,只有纯真无私的爱的奉献!
这场扁桃体发炎引起的高烧留医使阿木住院了一周,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回到白鹭小学的阿木除了照常上课外,还得照常协助晓妤搞好学校的文娱活动。高考复习只能在晚上抓紧时间挑灯苦读。可这场大病让晓妤更加关心体贴阿木,两人关系更加密切,几乎到了天天晚上“陪读”的地步。外面的风言风语挡不住她的脚步,就连跟她爸经常喝酒的酒肉朋友朱教导的监督、劝说也当耳边风。他们也没抓到什么把柄,只好听之任之。反而,此时的阿木心里在犯嘀咕:“情场得意,考场失意。”会不会正应了这句俗话?即便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也是身不由己呀!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高考的日子。金秋十月,海南的天气还是酷暑难耐,南枫考生的考场设在离农场最近的石壁镇。说是最近,其实也不近,从白鹭小学步行过去跋山涉水也得两个小时。考生们都得提前一天到达考点,找附近的农舍借宿两天,才能完成政治、语文、数学、英语四科两天的高等教育升学考试——也就是俗称的“高考”。
明天考语文,天气热得直冒汗,阿木来到河边走走,上山下乡多年来,只是大干苦干拼命干,从来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万泉河的绮丽风光,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水,几个顽童在河里戏水,岸边浅水的大石块上有几个村姑挽起裤腿或蹲或站在刷洗衣服,耳边仿佛响起《红色娘子军》里那首“万泉河水清又清……”的动人歌声。此情此景,撩起了阿木的童心。这么清澈凉爽的河水,为何不下去游一游、洗一洗,清爽一下苦读发昏的头脑?
脱下衣服,只剩裤衩,阿木来到河边,找准一块石头,一个猛子往河中央扎去,谁料这块石头长期泡在水下长着青苔,脚下一滑,人还没跳出去,眉角就磕到前面的石头上,用手一摸,鲜血直流,阿木赶紧捂着流血的伤口,忍着剧痛爬上岸来,洗衣服的村姑见状,指点阿木到镇卫生所方向包扎医治。
在卫生所里,经过伤口处理,打了破伤风预防针,再贴上防水胶布就算完事了。但一个晚上伤口疼痛得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上,进考场的钟声响起,阿木受伤的眉角仍然一阵阵疼痛。犹豫了一下,阿木还是贴着血水透红的胶布,忍受着阵痛进入考场。
语文考试大多围绕着当前政治形势,只要紧跟形势说红话就差不离。倒是内容不多的常识题,反而占用了阿木不少时间,最后还答错了,留下了永生难忘的遗憾。
后来的英语考试,自我感觉不错。但能否入围,阿木也不在乎,反正已打算扎根农场一辈子,考上当然好,落选也无所谓。
高考后的一个月,阿木接到妻子穗凤从广州寄来的信称,岳父病危,要请假返穗探望老岳父,看看老岳父最后一眼云云。
探亲获准后,阿木日夜兼程,赶往中山医学院肿瘤医院,看望卧床不起的病危岳父,岳父戴着吸氧面罩说话不便,只能由穗凤转达他老人家的意见:想帮你调回广州夫妻团圆,可你不是广州知青,不能直接调入市内,只能通过我爸的老战友——广州知青办的刘叔叔帮忙,以转场的方式先调到广州郊区的白云山农场,然后再想法调入市内。你考大学,我爸说了,除了广州的大学,别的地方都不去了,否则就离婚。他不会让闺女一个人带着孩子为你独守空房三四年。
阿木看着氧气面罩里的岳父,静静地听着穗凤转达她老爸的意愿。只见岳父大人微微点着头,阿木边点头边轻轻地说:“爸,您放心,就按您的意愿办。我们的事,您不要牵挂太多,眼前您要好好治病,把病治好。我们,还有您的外孙子,在等着给您尽孝心呢!”也许是阿木这句暖心的话,使这个铁石心肠、打死都不认这个海南知青女婿的老丈人,眼角也滚下了热泪。
几天后,穗凤接到南枫农场转来的一封信,大意是阿木高考已入围,因其报考英语专业,必须加试英语口试,通知书写道:冯斯木考生,请于11月15日前到达海南行政区琼海县嘉积中学参加英语口语面试。特此通知。落款是:广东省高等教育招生办公室。
这封信从广东到海南,到琼海,再到南枫农场;又从农场到琼海,到海口,到广州,再到穗凤家阿木手中这中间辗转一个来回,足有一周时间。阿木十二日接到通知,只剩三天不到,从广州乘船到海口,再从海口乘坐长途汽车到嘉积,路途遥远,就算顺利买到车船票,从广州洲头咀码头上船到海口秀英港码头上岸,都需要一天一夜。从海口到嘉积的长途汽车,少说也得两小时。能否按时赴考,阿木没有把握。加之,岳父又处于病危状态,阿木实在高兴不起来。
正当阿木纠结不定时,还是穗凤善解人意,给他支持,“好不容易考入围,就剩最后一门,通知了就去,放弃了多可惜呀!”
阿木说:“你爸目前这个状况,就这样走了,于心不忍。”“这样吧,”穗凤说,“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去医院向老爸说明情况,相信他会理解的。毕竟考大学入围不容易,现在通知面试的时间又紧,这边除了我,还有我哥我妹三人,也有姑姑、姐姐两家人在广州,他们都会照顾我爸的,你先回去赶考,考完再回来吧。我这就托老爸的关系给你买好船票。”说完拉着阿木赶往医院向岳父辞行。
这一路日夜兼程,舟车连载,终于赶在十四日傍晚赶到嘉积镇。
第二天早上,参加口试的考生全部集中在嘉积中学高三(1)班教室等候点名面试。报考英语专业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笔试刷下部分,所剩无几,这个考场只有十几个人。要考察考生的英语听说能力,只能一个一个轮着来。
为了恢复中断了十一年之久的高考,英语口试考场只能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摆上几张跛脚断腿的课桌长椅,供主考官、监考官及其他工作人员使用,而考生就单独一人坐在主考官课桌对面不远的长椅上,黑板上用粉笔临时书写的美术字“英语口试考场”几个大字方显出考试的严肃。
“冯斯木”,一位考生刚出考场,工作人员就点了阿木的名字。“到!”阿木马上站起来应着。
阿木进入考场,按指定的长椅坐下,对面相隔两三米远的课桌后排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主考官,左右两侧及后排坐着几个监考和工作人员。这架势确实令人紧张。阿木按考官的要求用英语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比如姓名、年龄、原学校、现农场等,然后,就要求用英语朗读或背诵一篇简短的课文,这主要是考察考生的语音、语调。阿木开口便朗读高一时的一篇科幻文:
The moon is in the sky. It is far and high. Let’s go to the moon . Let’s ride the rocket and fly!(月亮在天空中,它又远又高。让我们到月球去,让我们乘坐火箭飞翔吧!)
听完阿木富有诗意的朗读,考官们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时主考官突然即兴出题,用英语问:“How many people are there in this room?”阿木只听到前半句,心中就暗喜:嘿,“我的家庭”这篇英语课虽然难点多,但我是最熟的。这个特殊疑问句重点在于how many(可数)、how much(不可数)多少,和there is(单数)、there are(复数)存在有,马上想起“我的家庭”中人口有六口人,迫不及待地回答:“Six.”考官们微微转头数了数,包阿木在内果然是六个人,又点了点头,可是,主考官要求完整回答,阿木答道:“There are six.”主考官还不满意,似乎看出什么问题,要求阿木用完整的句子来回答,于是,阿木回答:“There are six people in my family.”正在低头准备记分的主考官突然抬起头,扶了扶滑落的眼镜,用一种不解的眼光盯着阿木:“Where?”阿木再次回答:“in my family.”看到监考官中有人露出惋惜的表情,阿木知道地点状语错了,马上改口:“in the classroom.”哦,不,“in this room.”尽管最后答对了,但记分已把五分改为四加(当时使用的口语记分采用苏联的满分五分制)。
试考完了,阿木又重返广州看望病危的岳父,遗憾的是,回到广州,阿木再也未能见到岳父……
有了一次入围经历,阿木增强了参加高考的信心。第二年夏天,阿木又信心满满地参加考试,结果和第一次如出一辙,又入围,又口试。这一次,到了填报志愿,阿木坚持报考“广州外国语学院”的英语专业。考官提示,外语院校招收学生年龄一般在二十五岁以下,你今年已经三十了。建议报考师范院校,比如“华南师范学院”“海南师范学院”等。阿木表示不想当老师,能上外语院校就上,上不了就不上。
到了华南师院新生报到的日子,蒙启木——阿木在“文革”时的一位好友、海南中学高二学生,接到“华师”的录取通知书后,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说,阿木也同时被录取了,于是,专程来到阿木老家海口过港村聚餐庆祝,结伴同行。
可是,到了华师新生报到的日子,阿木都没有接到“华师”的录取通知书,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报考华南师范学院。
直到1979年7月,阿木在穗凤老爸的关系——广州知青办刘叔叔的协调下,得以“转场”名义从海南南枫农场转到广州郊区的白云山农场。
阿木从1968年上山下乡到南枫,到1979年离开南枫,整整十一年青春岁月,在山区农场蹉跎。尽管阿木几乎是最后一个,也许是最特别的一种方式离场返城——虽然都是“农场”,但此农场非彼农场,一个在海南山区,一个在广州郊区。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天无绝人之路!